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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殿利:文字、文明的起源与古代美索不达米亚

于殿利/主讲 董静滢、潘文睿/整理
2020-12-28 13:46
来源:澎湃新闻
私家历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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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整理自2020年11月20日晚于殿利教授的线上讲座“文字与文明的起源:古代美索不达米亚”。该讲座系由复旦大学历史学系主办的“西方史学史系列讲座”第14讲,由复旦大学历史学系欧阳晓莉教授主持。整理人为复旦大学2020级硕士董静滢、潘文睿。

于殿利,中国出版集团有限公司党组成员,中国出版传媒股份有限公司董事、副总经理,北京师范大学兼职教授,中国传媒大学兼职教授,博士生导师。著有《巴比伦法的人本观——一个关于人本主义思想起源的研究》《巴比伦与亚述文明》《人性的启蒙时代——古代美索不达米亚的艺术与思想》《巴比伦古文化探研》等著作、译作十余部。

本次讲座分为六个部分,以古代两河流域的楔形文字为主要考察对象,深入探讨了文字起源与文明的关系。

一、文字与文明

文字的发明标志着人类能够记录自己的言行,能够使用理性思维,把自己从本能性反应居多的动物种群中分离出来。各民族世世代代利用文字记载积累并交流了知识和经验教训,文字超越时间和空间的特性促使了人类的共同进步。

人类的进步既表现为知识的掌握和技能的提升,又表现为道德的进化。黑格尔认为人不是天生下来就成为人,只是有了成为人的可能性。而文字的发明使得善恶得以彰显,道德性标志着人真正成为了人,文字在人类道德化进程中发挥了重要作用。

目前关于文字的最初起源尚无定论。主流学术观点认为,人类在距今约两三百万年前诞生,相比之下,即使是目前所知最早的楔形文字距今也不过几千年。我们无从知晓此前漫长时光中发生的事情,期间有可能曾出现过更早的文字。

人类社会最早的文字均和图形有关,与原始壁画有着密切关联。尽管语言学家不认为原始壁画就是文字,但我觉得原始壁画不光是艺术与宗教形式,它可以算作是文字发展的第一阶段。原始壁画中存在着传达信息的符号,隐含了文字的要素。而字母文字与图形文字一样,也是文字演进过程中的一个阶段,不过这两个阶段不是分开发生的,是可以并存的。

二、楔形文字的起源与苏美尔文明

楔形文字的出现与苏美尔文明的诞生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楔形文字出现的过程有三个重要时期。乌鲁克文化四期(公元前3500年)出现了文字。在舒鲁帕克时期(公元前2600-前2500年),文字的书写方式发生了关键变化,变成了我们现在习惯了的从左到右、从上到下的顺序。到了阿卡德时期(公元前2335-前2193年),在苏美尔文字基础之上出现了阿卡德文字,苏美尔语仍被使用,但已变成了古老而高贵的象征。

苏美尔人已经会用一个符号来表示多个事物了。例如,上图中星星的符号不仅表示具体的“星星”,还代表了抽象的“神”的概念。此外,具象的符号也能表明抽象的概念。比如用平行线表示“友谊”,意味着朋友是平等的;用交叉的两条线表示“敌人”,意味着敌人是交恶的。

上图展示的是“船”的符号从图画演变到象形,再到楔形的过程。上图中的船是用圆筒印滚出来的图画,到乌鲁克时期变成了线条图,到舒鲁帕克时期则变成了示意图。在苏美尔城邦各个国王的时代,特别是古迪亚时代,已经有了楔形的样子。到了巴比伦方言和亚述方言就变成了规范的楔形文字。

三、楔形文字的演变

以一个或更多具体事物的图形作为符号来表示该事物或与之相近的概念,这种文字系统存在着两方面的不足。其一是符号本身的形式过于复杂,造成书写困难。其二是表达某一完整意义所需的符号太多,不便于使用。因此,简化符号并逐渐使之规范化乃社会发展之必需。

从象形到楔形的简化与书写载体是密不可分的。苏美尔人的书写材料一般是泥板(即泥土),黏性较好,可以搓成团以刻写图案;书写工具是芦苇,用削过的芦苇在泥板上按压,就呈现出木楔子的形状。

一张楔形文字演变表

另外,阅读方向的改变也促进了苏美尔象形文字的演变。最古老的苏美尔铭文一般是从右向左、从下向上阅读的。大约从法拉(舒鲁帕克)时代(公元前2600-2500年)起,这种书写和阅读习惯发生了变化,变成了从左向右、从上向下的顺序。

苏美尔文从图画文字最终演变成楔形文字,经历了几百年的时间,大约到公元前第3千纪中期始告完成。最初的楔形文字符号也较为复杂(虽然比图形文字要简单得多),它们亦处于不断简化的过程中。

在图画文字过渡到图形文字的过程中,由于不能发声的文字不便于人们学习、交流与传播,因此需要增添表音符号。而且,苏美尔人原先的图形符号与表意符号存在固有的缺点。其一,它们大多只能表示具体的事物和行动,无法表达引语与语法,也无法表达与人名、地名等专有名词,尤其是外国的人名与地名。因此必须采用另一个兼具表音功能与语法功能的符号系统。其二,采用图画文字以表达某一完整意思常需要过多的符号,使用起来非常不便,需要减少和限制符号的数量,用发音符号代替表意符号便是一种重要方法。

苏美尔人设计表音符号的具体做法是,把原来一些只有实际意义的词赋予音值,使其同时具有表意与表音的价值,而其表音符号则用来拼写其他难以用图形或者符号表达的词。比如在属于捷姆迭特·那色时期(约公元前2900年)的几块泥板上,表示“箭”的这个词就被赋予了TI的发音,此后它不仅具有实际意义(表示“箭”和“生命”之意),还表示ti这个音节,于是便可用这个音节符号来拼写其他词汇。此时出现了许多同音异义字或同义异音字。

美国著名亚述学家克莱默(Samuel Noah Kramer)教授借助苏美尔人的天堂神话和弓箭的符号解答了《圣经》中一个令人费解的情节:“一切活物之母”夏娃为什么是以亚当的肋骨而不是其他部位造成的?据《圣经》所述,“夏娃”其名似乎意为“给予生命者”。而据苏美尔神话所述,恩奇神最薄弱的部位为肋骨,苏美尔语中“肋骨”一词音为“提”(ti)。苏美尔人将为治愈恩奇的肋骨所造之神称为“宁提”,意即“肋骨女性”。 “提”又有“创造生命”、“给予生命”之意。由此可见, “宁提”似乎又有“给予生命的女人”之意。因此,在苏美尔文学典籍中,往往把“肋骨女人”与“给予生命的女人”相等同。正是这一文学双关语被移用于《圣经》中并长久保存下来。

另外,发音还被用来解决一些语法方面的难题。同样在捷姆迭特·那色时期的文献中,表音符号ME被置于名词之后,用来表示复数的概念,例如AB-ME(长者们),EN-ME(统治者们)。这种方法很快应用到了其他语法变化上,比如在乌尔的一些材料上出现了用发音符号表示动词变位和名词变格的现象。苏美尔文的音节符号(后来被阿卡德人采用)通常有以下四种形式:孤立的元音(如i等);辅音+元音(如ti等);元音+辅音(如ur等);辅音+元音+辅音(如kur等)。

阿卡德文例子,一个符号可以有多种读法

四、楔形文字的传播

楔形文字是古代近东影响最大的语言。苏美尔人的楔形文字符号很快传到了阿卡德地区的塞姆人部落,埃兰语、胡里语、赫梯语、阿拉米语、乌加里特语、乌拉尔图语、古波斯语也都受其影响。下面以阿拉米语和乌加里特语为例来介绍楔形文字的传播。

阿拉米人是生活在叙利亚的古代民族,过着半游牧半商业的生活。他们的语言阿拉米语传播范围广、影响深,现在世界上少数地区仍有人在使用阿拉米语。公元前第2千纪下半期,在亚述帝国的影响控制下,整个近东除了埃及和克里特,刻在泥板上的阿卡德语和阿拉米语已经成为官方语言,应用于各种交流和文献之中,甚至在埃及也时有应用。由于阿拉米人穿越了从叙利亚到巴比伦尼亚的广大地区,很多人从事商业贸易活动,阿拉米语在商业文书和国际外交书信中特别受欢迎。公元前9世纪开始,它逐渐成为西亚地区的通用语言。

乌加里特位于叙利亚东北沿岸,是今天的拉斯沙马拉(Ras-shamrah)。它是一座港口城市,是古代操西塞姆语的居民的众多小国家的中心。在公元前1600年开始,乌加里特语开始从音节文字向字母文字转化;大约在公元前1300年左右,叙利亚的乌加里特人把他们从巴比伦楔形文字演化而来的文字发展成为一种纯字母文字。乌加里特文字是近东地区最古老的字母文字,总共由30个符号组成,其中包括现代字母中的a、b和g等字母,它既没有表意符号,也没有限定符号或部首符号,用楔形文字的表音符号来代替图形文字。这时候乌加里特人已经知道按字母顺序来排列塞姆字母表,这种字母顺序后来才被欧洲人所袭用。

五、字母文字的出现

楔形文字是一套笨拙的文字系统,有大量表意符号和音节符号。从公元前第2千纪中叶开始,人们开始尝试设计更为简便的文字。新文字系统的设计原则包括废除表意符号和尽可能少用表音符号。在新的简化文字系统中,最成功的是约公元前1300年左右迦南人发明的字母文字,它也是后世所有字母文字的基础。

目前学术界流行的说法是,“腓尼基人发明了字母文字”。这里提到的腓尼基人其实是在公元前第2千纪晚期来到迦南北部地区的新兴民族。根据亚述文献记载,他们建立起一些城市,以航海和贸易为生。他们在公元前第1千纪被亚述人打败,向亚述人纳贡,成为了亚述帝国体系的一部分。腓尼基人并非一个有特殊血缘关系的民族,他们没有统一的语言。在一些文献和海外殖民地中,一些腓尼基人使用阿拉米人的名字和语言。

其实,“腓尼基人发明字母文字”这种说法是不准确的,比腓尼基人更早的乌加里特人于公元前1400、1300年左右时已经发明并使用了字母文字。但腓尼基人在字母文字的传播中也确实发挥了作用。希罗多德(约公元前480-前425年)的名著《历史》中提到腓尼基人把字母文字带给了希腊人:“盖披拉人所属的、这些和卡得莫司一道来的腓尼基人定居在这个地方,他们把许多知识带给了希腊人,特别是我认为希腊人一直不知道的一套字母。但是久而久之,字母的声音和形状就都改变了。”希腊人在此基础之上又发明了自己的字母文字。这就是关于腓尼基人发明字母文字一说的来源,显而易见是靠不住的。

六、文字的发明与美索不达米亚文明的特点

苏美尔人在文学、法律、历史、科学技术等各方面都留给了我们珍贵的宝藏。

在文学方面,亚述学家克莱默指出“本世纪人类最杰出的贡献之一,是发现、恢复翻译注解了大量的苏美尔人文学文献”。我们目前发现的苏美尔文学文献有20余部神话、9部史诗、100多首赞美诗、十几部格言、预言集。此外,还有大量的哀歌、寓言、辩论和短文等。值得一提的是,圣经的很多故事都能在苏美尔神话中找到根源。

在法律方面,英国亚述学家萨格斯(H. W. F. Saggs)说:“在迄今所发现的楔形文字文献中,有关法律方面的内容在苏美尔文献中占95%左右,在阿卡德文献中所占比例也不会少很多。”在古代美索不达米亚文明中,法律传统是根深蒂固的。汉谟拉比法典与乌鲁卡基那改革中的立法文书中都明确指出,立法的目的是在统治的领土上伸张正义,通过正义稳定秩序。

在历史方面,古代两河流域为我们留下了许多阿卡德语和苏美尔语的历史文献。其中石刻碑铭既保存下了珍贵的内容,也成为珍贵的艺术作品。历史记录是人类智慧的结晶,是人类精神觉醒、自觉意识的表现。克莱默教授指出,历史始于苏美尔。

苏美尔人还留下了许多造福后世的科学技术文献。例如,早在毕达哥拉斯之前,巴比伦人就已经发现了勾股定理。此外他们还留下了十进制和六十进制,发达的几何学和代数,地理学和天文学,占星术,医学与医学文献,化学与玻璃制造工艺,等等。

    责任编辑:彭珊珊
    校对:刘威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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