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摄影师|张崇岫的抗美援朝:只要注意点,子弹是能躲得开的

澎湃新闻记者 许海峰 综合报道
2020-12-24 09:46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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搞摄影,一要胆子大。我的胆子就很大,哪里响枪,我就往哪凑。 ——张崇岫

战士们冲上公路追赶逃敌。

12月20日至12月30日,第十三届中国摄影艺术节暨第四届天鹅之城——中国三门峡自然生态国际摄影大展在河南三门峡举行。在展览板块中,推出两个主题展和一个致敬展。其中,一个致敬展为:战争摄影与家国情怀——张崇岫抗美援朝摄影作品展。

年轻时的张崇岫

1950年10月19日,由中华优秀儿女组成的中国人民志愿军,肩负着人民的重托、民族的期望,高举保卫和平、反抗侵略的正义旗帜,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发扬伟大的爱国主义精神和革命英雄主义精神,同朝鲜人民和军队一道,历经了两年零9个月艰苦卓绝的浴血奋战。张崇岫,作为朝鲜战争随军摄影师之一,在前线拍摄了30多个胶卷,他们也是用手中的相机和志愿军战士一起,赢得了抗美援朝这场伟大的胜利,共筑了伟大的抗美援朝精神。

志愿军第九兵团下属三个军,二十军、二十六军、二十七军,共计十二万多人。在朝鲜打了三年零一个月的战斗。这是1951年向三八线南发动的第五次战役,战士们冲出阵地一刹那。

1950年11月,志愿军在冰天雪地的山区,向长津湖战场前进,迎战向北推进的美海军陆战一师。

今天,92岁的张崇岫和家人生活在安徽省合肥市的一个普通小区内,70年前,他由一名拿枪的战士“转行”拿起相机从事摄影。战士和摄影师,两重身份叠加在一起,让他的照片具有了无可比拟的在场感。在展出现场,中国文联副主席李前光说:“张崇岫老人拍下来的这些照片很珍贵,有些画面中看得出拍摄非常靠近前沿阵地,以前我们在这方面的摄影作品很少见到(见第一张)。”事实上,张崇岫老人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说:“拍的时候,敌我队伍很近,纠在一起,只要注意点,子弹是能躲得开的。但还是运气要好。”展出的作品大小尺寸不一,有些画面清晰度很高,有些模糊不清,这让观众更为真切地感受到战争的“气息”压迫而至。难能可贵的是,摄影师也没有一味追求宏大叙事,比如指挥官运筹帷幄,或者战争的残酷性。战场上生死随时都会在战友(也包括敌人)间发生,从张崇岫留下的照片看,他是一个活跃的乐观的人,生动自然并敏捷地记录下前线战士的一些日常,比如志愿军战士为自己缝补军鞋的画面——战争中胶卷极为金贵,张崇岫却将镜头对准了自己的战友,留下温暖的一幕。

志愿军战士为自己缝补军鞋。

我们不知道摄影师当时是以怎样的心境、心情面对战争的危险和生死相隔,但是我们确切地看到,他将本该瞄向战火的镜头掉转过来对着自己的战友(补军鞋)——轻松的笑脸和危险的存在,手上的绣花针和身前的子弹箱,以及在那个时代高昂的宏大叙事和低微的细小关照,此时此刻形成某种似乎不那么和谐的张力,这在中国战争前沿记录下来的摄影作品中并不多见。现场很多观众被这张照片所吸引,驻足引颈,好像由这张照片而从战火中得以暂时逃脱,摆脱危险。“在那么激烈的战争中还能拍下这幅看上去‘平平常常’的画面,很不容易。”李前光转身对身边同行说。他叮嘱馆方相关人员,希望早日为张崇岫老人展出的摄影作品集结成册出版。

向敌人阵地猛插的尖刀部队,当敌人炸弹爆炸时,边打边前进。

前线战壕中的战士。

张崇岫自述:

我叫张崇岫,生于1929年10月,今年91岁了。1942年,抗日战争时期就参加新四军,加入了革命队伍。

在部队里,我随着大军转战四方,到1948年全国解放前夜,我自觉已经是一名坚定的、政治上较为成熟、战斗技能较为丰富的解放军战士了。

为什么要单独把1948年列出来呢?我个人觉得,1948年,是我人生的一个分水岭。

从1942年到1948年,我在革命队伍里,迎来了日本侵略者的投降,品尝了胜利的喜悦,又经历了解放战争:1945年,我随部队进山东军区,后部队经中央军委统一整编为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九兵团,也就是宋时轮兵团。

1948年冬,组织上把我从连队抽出来到准备参加渡江战役的东线兵团政治部学习摄影。学习结束即分配到新华社驻九兵团分社从事摄影工作。

我这一辈子,就跟摄影结缘了。

战士们突然遇敌反击。

中美大战长津湖,人墙堵战火,激战九昼夜,美走滑铁卢。在严寒的长津湖夜战中,第二十七军一个连队机枪手正向美军阵地射击。

在东线战场志愿军某部司令员在指挥部队围歼长津湖畔的美军陆战队第一师。

第五次战役第二阶段强大攻势发起了,我某部正在强渡照阳江。

也许决定我职业的领导人是对的,他了解我在部队的经历,拿起照相机在战场上拍照,手不会发抖,事实证明他们选对了。 ——张崇岫

1949年,随军解放上海。1950年,抗美援朝战争爆发,中国人民志愿军入朝参战,保家卫国,我又随军冲锋在一线。抗美援朝战争胜利后,我先后在济南军区政治部、《安徽画报》社、安徽日报社工作,也一直从事摄影工作。在漫长的革命和职业生涯中,我拍摄了一些别人可能看不到也没法见证的场面。行外人评价,说这些图片历史意义重大,为我们国家,留下了图片记录。

我个人认为是过誉了。

为什么说过誉呢?时隔六七十年,我已进入人生暮年,常常回想那一幕一幕。在想,记录这些场景,为历史留下见证,撷取光影片段,这是当时社会、时代、组织、上级和摄影这个行当交给我的责任。

但是,如果我不拍,换个别的谁来拍,我想,只要责任尽到了,它可能视角不一样,但该拍的一定能拍下来的。认识到了这一点,我对很多事就释怀了。后来,我渐渐把我的人生予以重新定义,我就是一个简单的摄影人,一个为人民、为社会、为国家服务的摄影人

在抱川公路上,战士们顺着燃烧的坦克前进。

从坦克里爬出来的美军士兵不得不举起手来。

美军一个军官从地洞中爬出投降。

被炸翻在长津湖公路边,美七师的重型坦克。

志愿军第二十军坦克英雄潘泽明(中)率领他的战斗小组,一举击毁美军三辆坦克。

志愿军第二十军在长津湖战斗中,牺牲的一级战斗英雄杨根思,总部授予“杨根思连”英雄称号。

我们这些活着的人,尤其是我这样的摄影记者,不好好拍照片,不好好战斗,怎么对得起那些死去的战友。——张崇岫

我没受过特别多的高深教育,14岁参军时,我只在农村度过私塾,“人口手”都认识,到正经的学习,是到了部队。部队是大熔炉,教我文化,教我做人。我去搞摄影,也是组织看中的。从此虽然一搞很多年,但要说摄影理论,我又没有,我只有几点认识。

搞摄影,一要胆子大。我的胆子就很大,不知道怕。在部队当文化教员,参加了不少战斗。哪里响枪,我就往哪凑。当时我们国家还没有战地记者这样的称呼。但我鼓捣上相机后,就随着连队,一直冲在最前线。这种情况,一直到1950年,抗美援朝战争爆发,我随军入朝,让我拍下了这辈子都忘不了的惨烈战斗场面。

《战士们在通往汉城的公路上》《当敌人炸弹突然爆炸时》《战士们突然遇敌反击》《战士们冲上公路追赶逃敌》四张照片,我拍的时候,一边摁动快门,一边躲子弹。

“新兵怕机枪,老兵怕大炮。”拍的时候,敌我队伍很近,纠在一起,只要注意点,子弹是能躲得开的。但还是运气要好。

你能听到枪响声、爆炸声,听到战士们冲锋时的喘息和急促的“缴枪不杀”,闻到浓重的硝烟味。

“只有贴上去,才能拍出好照片”。

罗伯特·卡帕说“如果你拍得不够好,是因为你靠得不够近”。道理都是相通的。

我军在炮火掩护下,突入敌人阵地。

追击敌人

某部八连在新兴里拔除敌人最后一个固守点,使兄弟部队从四面八方攻入新兴里。

冲上去,歼灭敌人。

1950年冬天,由于长津湖战斗的胜利,志愿军第二十军五十九师先头部队,在咸兴港与前来的朝鲜人民军战士在港内胜利会师。

志愿军第二十七军二四0团二营四连,在争夺长津湖新兴里大桥战斗中,被该军授予“新兴里战斗模范连”英雄称号。

我就是一个简单的摄影人,一个为人民、为社会、为国家服务的摄影人。——张崇岫

第二个认识,我的摄影真正成熟,是在抗美援朝战场上。

我在《张崇岫摄影作品集》的扉页上写了这么一句话:“战争没有胜利者,只有死亡者和他们没有姓名的墓碑。”

因为我以前不是搞摄影的,48年(1948年)解放前,临时抽到摄影组。但年轻人嘛,在部队,总想着摸枪打仗,谁想着整天摆弄相机,直到进入朝鲜,我的观念才一下子转变过来来。”

抗美援朝二次战役期间的长津湖战役,是九兵团主打的。我们这些活着的人,尤其是我这样的摄影记者,不好好拍照片,不好好战斗,怎么对得起那些死去的战友。

太惨烈了。美国鬼子从被包围的柳潭里撤退到下碣隅里时,志愿军一个连队埋伏在敌人经过的马路边,等到敌人经过时,却未听到志愿军的枪炮声。当时师长气坏了,赶到现场一看,埋伏在那里的志愿军,100多人保持着埋伏姿势,枪口向着敌人,都冻死了;未死的,都和地冻在了一起,爬不起来,师长见状,嚎啕大哭。这场大战,志愿军冻死冻伤的人数,占部队总数的百分之二十二。

1952年9月,第9兵团从朝鲜回国,车行鸭绿江边,司令员宋时轮要司机停车,下车后向长津湖方向默立良久,然后脱帽弯腰,深深鞠躬。当他抬起头来时,警卫员发现,这位满头花白的将军泪流满面,不能自持。

我亲历了这场恶战。也用自己的相机,记录了这场恶战。

战争太惨烈了,牺牲的人太多了。

我不停的按动快门,按动快门,一定要把这些英勇,这些牺牲记录下来。

我把所有对胜利的渴望,对所有我方参加这场战争战士的尊重、骄傲和自豪,都用相机记录下来了。在朝鲜,我的摄影理念、摄影技术渐渐成熟。

在那个特殊阶段,我拍摄了一些我个人觉得还算成功的作品。

比如,《中朝两国军队会师在东海岸边》,表现的是1950年寒冬把美军赶出朝鲜咸兴港,两国军队会师的情形。这张照片后来制作成志愿军入朝作战纪念邮票。

《不得不举起手来》是1951年夏季我在三八线南一次战斗中拍的,一名美军士兵从坦克里爬出来投降,志愿军战士端着枪,站在坦克车下。

现在摄影界流行的观念摄影、主题摄影,我觉得半个多世纪前,在部队里,或者起码说在我的个人认识里,就已经在践行了。

抗美援朝战争结束后,我随军回国。先在济南军区政治部摄影组,1958年春转业到安徽,从此扎根安徽摄影界。我在部队养成的作风和习惯,一如既往。在那一时期,我担当着摄影骨干的重任,平均一个月只有三四天在家,其他时间都在外地奔波采访。我坚持用镜头去捕捉社会建设的真实图景。

1958年,淮海战役胜利10周年,我又重回战场故地,拍下了《美国钢盔小传》,展现一位青年将从田野上拾得的旧钢盔串在一起、高高举起的情景,他的举止,给人留下了极深的印象。

女文工团员为阵地上战士唱歌。

“将军一声呼,战士忘了苦,一人一土豆,追到海尽头”。这是作者当时的小诗,写出长津湖战斗中粮尽弹绝的艰苦。

在朝鲜战争中许多朝鲜女孩,常头顶包袱在冰天雪地里寻找安全地带。

一群可爱的朝鲜小朋友。

志愿军女战士和朝鲜人民军女战士一起跳舞。

摄影师张崇岫(右三戴黑帽者)和战友们在一起。

我老了,但是图片不老,图片里的故事不老。——张崇岫

退休后,我回顾自己一生摄影生涯,又下大功夫,将自己拍的那些图片,整理成《张崇岫摄影作品集》。

作品集分上下两册,上册为抗美援朝的记录,画册中的人物,志愿军、朝鲜人民军、朝鲜民众、美军都有,战场、环境、人物、事件,都是他随时抓拍的。看了画册,就会知道什么叫抗美援朝。下册,则全是解放后的作品。合作化运动、公私合营、整风反右、大跃进、人民公社、大炼钢铁、文化大革命……照片中的一个个人,一个个场景,都是现场抓拍,人们的衣着装束、音容笑貌、山川风光、风俗人情,真实地再现出那段远去的历史。

70多年过去了,烟尘穿越岁月催,少年子弟摄影老。

中国人民志愿军出国作战两周年纪念邮票就是根据张崇岫前线照片进行的创作和设计。

纪念邮票

纪念邮票

纪念邮票

纪念邮票

1983年入伍的的中国摄影家协会副主席线云强,看完展览后说到:“抗美援朝战争的硝烟散去已经那么多年,第一次这么完整的看到张崇岫老先生拍摄的这么近距离的战场照片,非常感动。因为战场上生与死的界限是由距离来决定的。战地摄影师罗伯特·卡帕反复讲,如果你照片拍的不够好,是因为离炮火不够近,实际上是讲拍摄者的人和内心要跟战场近,这次展出的很多照片都让我们再次感觉到战场上的硝烟四起。就像开坦克的美军被我军俘虏,我军进攻的时候被阵地被炸,我们的志愿军在镜头面前晃动,你说他在哪里?他就是在弹雨中。他本身就是个战士,就是把相机作为武器,他就是太典型的一个最前沿的战地摄影记者的形象。

中国摄影家协会主席李舸表示,虽然之前在一些新媒体上看过张崇岫老先生当年拍摄的部分照片,但是今天能在这么一个相对独立的空间里集中展示,感觉确实很震撼,也让大家油然而生对老一代的摄影人的敬意,向他们致敬。因为张崇岫老先生当年本身是个战士,还不是一个纯粹的职业的报道员,还有上战场打仗的义务,还得拿枪。在这么一个状况下拍照片,能拍到在抗美援朝一线的敌我双方面对面的斗争过程之中的画面,之前比较少见到。而且张崇岫老先生一直踏踏实实工作,几十年也默默无闻,他的精神也值得我们学习,包括他后续的一些摄影作品,也是实实在在的记录社会的发展变迁的,很让人感动。如何将这套珍贵的影像更好地宣传展示出来,是我们现在需要做的。中摄协的工作人员现在已经开始在着手这方面的工作,完成了一些专访,记录并整理了一些口述史,针对拍摄的照片本身,希望能制作出一些衍生品,出版一本画册和制作一些收藏级的作品,永久的保存下来。这么做的意义是为了充分展现许许多多和张崇岫老先生一样,无私奉献的老一辈摄影家的作品和人品,对后辈也是一些激励。

部分自述节选自《中国摄影报》抗美援朝老兵张崇岫:战斗在抗美援朝前线

    责任编辑:梁嫣佳
    校对:丁晓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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