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记疫｜疫情肆虐的那个秋天，我在伊朗生孩子

【编者按】

2020年，全球遭遇了一场前所未有的浩劫——新冠肺炎。7000万人确诊，160万人病亡，人员往来停滞，全球经济陷入了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最严重的衰退……

生活正缓慢恢复，但新冠无疑已深刻烙印在了所有人的记忆里。这份记忆终将给人类留下什么？封锁？社交距离？还是未来面对新一场疫情时的更好应对？

即日起，澎湃国际推出“全球记疫”系列报道，回顾多国民众在过去一年间经历的悲欢离合，勾勒出疫情下世界所呈现的前所未有的图景，从中展望人类与地球将走向何方。

“今年好惨，没什么收入。”已经在伊朗设拉子做了十年生意的中国商人黎女士感叹道，“宝宝用的纸尿裤都涨价了好几倍，我每天都愁不知道怎么过。”

黎女士曾经在国内有一家外贸公司，2010年，24岁的黎女士只身一人来到伊朗打拼。2014年，黎女士嫁给了认识11年的伊朗丈夫，从此便很少回国。2019年底，黎女士怀上了第一个孩子。然而，由于新冠疫情，原本要在2020年回国生孩子的黎女士，不得不留在伊朗产子。

近年来，由于美国退出伊核协议并重启制裁，伊朗的经济形势每况愈下。2020年，加之新冠疫情进一步冲击经济，伊朗民众的日子雪上加霜。黎女士今年3月在接受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采访时坦言，自己两家店的生意就已经受到重创，生了孩子之后，日常开销更大，做生意赚的钱只够勉强维持生活所需。

更加冰冷的现实是，越来越多的人在疫情中离开了这个世界，“我老公经常去一家药店买药，那里的售货员也感染了新冠，几天前去世了。很多认识的人都去世了。”黎女士说道，“伊朗人现在也很紧张了。”

截至12月21日，伊朗的新冠肺炎累计确诊病例已超过116万例，是中东地区疫情最严重的国家，然而伊朗国内还没有可用的新冠疫苗。伊朗政府称其正自主研发一种疫苗，预计将于2021年1月开始进行人体试验。与此同时，伊朗还计划从国外购买2000万剂疫苗，但并未公布采购细节。12月9日，伊朗总统鲁哈尼表示，由于美国制裁，伊朗向世界卫生组织新冠疫苗实施计划（COVAX）购买疫苗的行动受到阻碍。

对于伊朗来说，疫情的寒冬还会持续。而对于黎女士来说，生意的春天，也许不会那么快到来。

“生孩子容易，带着难”

黎女士2019年12月怀孕，计划在2020年春节前，即怀孕三个月的时候回中国待产。然而，没多久，中国境内新冠肺炎疫情暴发的消息传来，从伊朗回国的航班停了。当时一家人以为一切很快就会过去，却没想一等就是大半年。

“我产前两个月就呆在家了，现在已经待在家里半年了。”黎女士8月诞下一个男婴，因为胎位不正，孩子是剖腹产出生的，“我剖腹产的第二天就出院了，医院不让住了。”虽然孕妇在伊朗生产后住院的时间原本就比中国短，但这种隔天就出院的情况还是与疫情期间紧张的医疗资源有关。

在伊朗疫情暴发初期，伊朗医学委员会负责人报告称，全国护士的缺口达12.5万名，平均每张病床仅配有不到一名护士。随着疫情蔓延，越来越多的医护人员也被感染。

在黎女士前往医院生产的8月，伊朗已经累计确诊约32万例新冠肺炎感染病例。伊朗巴斯德研究所新兴与复发性疾病研究中心负责人8月9日表示，伊朗全国大城市的血清学调查结果显示，伊朗约有20%至25%的人口已经感染了新冠病毒。据联合国人道主义事务协调厅下属的救济网报道，从伊朗疫情暴发到2020年5月，已经有700名孕妇感染了新冠病毒，有20名婴儿一出生就被感染。

黎女士在伊朗产下的男婴。 采访对象供图

“还好我儿子健健康康的，也没去看医生。”谈到儿子的出生，黎女士感到幸运又欣慰。“我纯母乳喂养，没有什么特别大的开支，但是多了纸尿裤的开销。”

然而，在货币日益贬值的伊朗，连纸尿裤这种生活必需品似乎也成了“硬通货”。仅在黎女士产前一个月到产后一周的时间内，一包纸尿裤的价钱就从38万里亚尔涨到了150多万里亚尔，涨了近四倍，“尽管折合成人民币并不多（约合人民币59元与233元），但对于伊朗人，这种物价是很离谱的。”黎女士说道。

“虽然我就一个孩子，不过我们要养他（丈夫的）父母，生活开销基本都是双倍。”黎女士诉苦道，虽然生活成本上升了，但自己的生意没有任何起色，现在两家店的生意都交给丈夫打理。

不过，由于伊朗政府近期又宣布了新一轮防疫封锁措施，开店会被罚款，黎女士坦言：“白天基本没什么生意，只好晚上偷偷开店，那时有熟客来。至于一天可以卖出去多少，我不知道，（丈夫）也没告诉我，我就知道只够生活。”

12月4日，伊朗政府决定再次延长已经实行了两周的封锁令，城市内除基本服务之外的所有活动均被禁止。“假使政府发现有人偷偷开店，（关闭时间）还会再延长15天。” 

“伊朗货币贬值程度离谱，物价暴涨恐怖，什么都涨价几倍了。”黎女士感慨这曲折的一年，“我也不知道今年怎么过的，生（孩子）是容易，带着难。”

“很多认识的人都去世了”

“进入秋冬季后，现在伊朗疫情更加严重，所有商铺在被禁止营业两周后，又再被禁一周。”黎女士无奈地说道，“越来越多的人说得了新冠。”

黎女士2020年3月接受澎湃新闻采访时表示，由于伊朗药物短缺，价格贵，进口药物还无法报销，以伊朗普通人的收入来说无法负担感染新冠后的花费，当时设拉子很多医院还不接受新冠感染者，全设拉子就只有一家医院接收，“医生对普通感冒都很敏感。”

就在黎女士产后在家带孩子的几个月里，医院已经不堪重负，病毒已经夺去了很多人的生命，一些人的死讯突如其来，另一些人则静悄悄地消失在了人们视野。

“我丈夫经常去买药的一家药店，那里的售货员也感染了新冠，几天前去世了……很多认识的人都去世了。”黎女士说道，丈夫家的亲戚当中也有人感染新冠，被送到了医院，“对面开店铺一家的父亲也生病了，其实我都不知道到底是不是新冠。”

截至12月21日，伊朗官方公布的新冠肺炎死亡人数已经超过了5.3万人。伊朗最大的墓地——位于首都德黑兰南部的贝赫什特-扎赫拉墓地已经经历了近300天的危机，即便是上世纪80年代两伊战争期间，墓地接收的死者也没有如此多、如此频繁。

然而，活在制裁下的伊朗人似乎并没有更多选择，“这里的基本工资都只有一千元人民币左右，而且物价在暴涨，很多人一天不开工就全家要挨饿了。”黎女士观察到，伊朗人的生活似乎只是在疫情暴发初期按下了暂停键，但之后，为了生存，一切还得继续。即便是病毒肆虐，政府禁止出行的情况下，“外面的车辆也没怎么少。”

近几周，许多伊朗人开始使用“制裁的故事”（روایت_تحریم＃）这个标签来记录疫情期间由制裁引发的人道主义危机。这些伊朗普通人当中，有人讲述自己是如何走遍七八家药店才“搜刮”到父亲急需的糖尿病药物，还有人写道，自己在开斋节（2020年5月23日）前看好的笔记本电脑现在的价格已经涨到之前的三四倍，“已经无法考虑换台电脑。”

设拉子光明之王墓附近的商业街，原本门庭若市，3月疫情暴发后空无一人。采访对象供图

伊朗统计中心的数据显示，从2016年3月到2020年3月，伊朗的人均GDP下降了大约10%，黄油和豆类等基本食品的价格上涨了一倍以上，房价和汽车的价格也在飞涨。由于家庭收入减少，伊朗民众的消费水平显著下降，从2011年至2020年，牛肉、大米、乳制品的消费量分别下降了51.6%、34.7%、35.3%。

“伊朗普通人一块大饼一个鸡蛋就可以过一餐。”黎女士说道，自己虽然有积蓄，但也是高负债状态，国内的房子需要还月供。“伊朗里亚尔兑人民币汇率暴跌，3年前可以换100万的里亚尔，现在才只有10万人民币左右。”黎女士告诉澎湃新闻，自己一个月的月供就是伊朗普通人一年的收入。

“自从特朗普上台以后，我们没有好日子过，赚的钱还亏不起汇率。生意差，买卖赚的只够生活费，没有积蓄。”黎女士表示。美国当选总统拜登曾承诺，上台后会取消对伊朗制裁，许多人对此抱有希望。然而，黎女士并不乐观。

“伊朗这个经济状况，我也很愁。”黎女士坦言自己动过回国的念头，“不过我老公是不会走的，他这里有店铺，有父母要养，到中国他就只有失业。”

尽管孩子已经出生三个多月，但黎女士远在中国的父母还没能探望一眼。“我妈天天问我要不要回去过2021年的春节，我都好几年没在中国过春节了。不过机票贵，回去还要隔离。”黎女士带着些许无奈开玩笑道，“好像我连一张回国的机票也买不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