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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访陶勇医生:生死关口走过一回,我仍旧相信这个人间

2020-12-18 16:37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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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壹心理主笔团 壹心理 

笛子|作者

朴素的树|编辑

@北京眼科医生陶勇|图源

上个月某一天,我刷到一条微博,笑了半天:

你没看错,他就是你所认识的眼科医生陶勇,一个在2020年初,从生死关口捡回一条命的人。

这条微博下有句评论:求你不要再用颜值来杀人了,我已经厌倦了在你面前反复去世。

陶勇回复:你出去。

太可爱了。

在陶勇身上,你根本看不出,他已到四十不惑的年纪。

他的微博粉丝,亲切地称他为“陶三岁”。

鲁豫评价他,身上有一种四十岁的人少有的“少年气”,非常纯净。

也有媒体说,他是一个医学领域的理想主义者。

2020年1月20日,他被患者砍伤,在ICU抢救了十几天,至今还在接受复建治疗,不知以后还能否重返手术台。

可即便经历了人生的至暗时刻,他仍旧相信这个人世间,满腹温柔。

他近二十年的挚友李润问他,如果幸福指数满分是 100 分,他给自己现在的状态打多少分。

他说,98 分。

我也拿这个问题问了身边的几个朋友,有几个人说 60 分,有人说 80 分,没有超过 90 分的。

我很想知道,为什么经历了这么沉重的苦难,他的幸福指数还可以这么高?

带着这个疑惑,壹心理采访了陶勇医生。

和他一起探讨“幸福”这个话题后,我们找到了一些答案。

谈及那次砍伤事件,他说:

“这是我离死亡最近的一次,也是我身体遭受最大痛苦的一次。”

但如今,他已经慢慢习惯了一只手洗脸、刷牙、穿衣、看手机、敲键盘的生活。

“没办法,既然世界可以无纪律、无原则地用榴莲吻我,那我就只能有组织、有计划地把它做成披萨了。”

“只要还活着,一切都有可能,不是吗?”

在砍伤事件前后,陶勇的幸福指数都很高。

“我一直觉得自己是幸福的,没有什么不满足的,觉得自己拥有的很多,可以做的事很多。”

他认为,幸福就是“从内心涌出来对现状的满足感”。

因为他见过太多悲惨的命运,所以对自己拥有的格外珍惜和知足。

薇薇和天赐,是他经常提起的两位患者。

八岁的薇薇,刚治好了白血病,又因为白血病导致了免疫性眼病,双目失明,要向眼球内注射药物,每周一次,连续六次。

注射时要全麻,会增加一千块费用。

小女孩拽着他说,她不用全麻,她经历过很多次骨髓穿刺,她可以的。

她想把钱省下来,给弟弟上学。

后来她恢复了部分视力,参加绘画比赛拿了一等奖,奖金五千块。

却从中拿了一千块,捐给了素味平生的天赐。

天赐患有一种儿童恶性肿瘤,两岁便摘除了一只眼睛。

为了保住另一只眼睛,天赐的爸爸带着他北漂十几年。

白天在医院化疗,晚上父子俩在北京西站卖报纸、当搬运工,住桥洞、睡公园、睡火车站。

同病房的小孩问天赐:“你家在哪儿啊?”

他晃着因化疗掉光头发的大脑袋说:“我没有家,我爸在哪儿,哪儿就是我的家。”

陶勇出事后,天赐爸爸又把那一千块捐款转给了他,全家人为他揪心痛哭,希望他能收下。

“我们很难想象,一个孩子在两岁被确诊眼底恶性肿瘤后的每一天,都在学着接受自己逐渐变成盲人的事实。

也不忍去想,一个有着这样病重孩子的家庭,他父母家人期间的挣扎与绝望。”

他在自己的书《目光》中写道。

他的患者,正是支撑他走到今天的最强动力。

“我会想,我只是左手没那么方便而已,但那些盲人朋友,他们失去的是眼睛,是一整片光明,他们远比我困难得多,但他们也是一步一步,自己走过来的。

所以,只要还活着,一切都有可能,不是吗。”

他经常觉得老天给予他的足够多:

“能每天睁开眼看到天空,可以住在一个无需忍受酷寒的房子,可以步行到地铁站,可以有一份稳定的工作……这些都让我非常感恩。”

△即便以后无法做手术,他也还有很多重要的事情想去做。/CGTN

幸福的反义词,是麻木

为什么现在那么多人觉得幸福快乐很难?

在陶勇看来,大多数人容易给自己树立一个幸福的目标。

然而这个幸福的目标并不一定真能带来幸福,只是自己的一个偏执认知:

比如有人认为有钱了,就幸福;

有人认为,考个好学校就幸福;

有人认为,找个爱的人就幸福。

然而,太过依赖对“幸福”设立的主观标准,反而会出现更多的不幸福。

“因为那些目标往往没有尽头,有钱了还想要更有钱;

有爱人了,会觉得TA好像并没有那么理想。

这些幸福的标准往往不是自己所真实向往的,而是受太多的外界影响从而自我驱动的。

我觉得人要去寻找自己内心中的真正目标,到底什么会给你带来幸福感?

抛开一切外界的影响,倾听自己的声音。”

他在书中讲到一个患者的故事。

他是一位山西的煤矿工人。

一次爆炸事故后,无数煤砟子嵌入他的皮肤内,隔几个月就要去医院做手术取出皮肤内慢慢浮出的煤砟子。

他的两只眼睛也被炸坏了,做过大手术之后,两个眼睛的视力接近0.02。

他家境也不好,上有老下有小,自己是家里的顶梁柱。

但让陶勇惊讶的是,他从来都是一幅打不垮的乐观模样。

他笑着告诉陶勇,自己在老家骑着摩托车满大街跑,肆意畅快,笑得像个孩子。

那一刻,他是自由而幸福的。

即便人生已经如此困苦,他还能感受到属于自己的甜。

“我觉得幸福的反义词是麻木,对幸福过高的定义才是不幸福的原因。

人总会对自己所拥有的感到麻木,喜欢奢求自己没有拥有的,这样获得幸福是很困难的。”

当一个人对幸福的感知力越来越少的时候,就很难体会到幸福。

他特别喜欢一句话,“就算明天是世界末日,我依然可以选择在庭院里种满莲花”。

这是一种人生态度——我们所能决定的,唯有自己的想法和看世界的角度。

如著名心理学家弗兰克尔所说,人永远都有选择的权利。

他也是这样用心去感受生命的点点滴滴。

“过去的已经过去,未来是不确定的,我能拥有的只有此时此刻。

感受一枚叶子从空中飘落,飘飞出漂亮的弧线;

感受一枚橘子瓣在口中爆裂,清甜的滋味蕴藏着大自然的馈赠;

这种微小的幸福都是值得珍惜和体会的,当我用这种心态去生活时,我会觉得每时每刻都有种充实的幸福感。”

△董卿对话陶勇。/《朗读者》

要找到自己的信仰

在陶勇接触的患者中,有很多豪门显贵的人,很有钱,但不幸福。

他也经常看到,一些名校学子或者事业有成的职场精英突然轻生的新闻。

所以在他看来,物质满足的只是一个基层需求。

幸福,更多要从自己的信仰里找寻。

这是一种自己坚信、并能从中获得力量的信念。

“有些人把爱当做信仰,在爱和被爱中他就能获得幸福;

有些人把爱好当做信仰,在全身心投入爱好时,不计回报也能获得幸福。”

他的信仰,就是医学。

天下无盲,是他的愿望和毕生追求。

©CGTN

陶勇的挚友李润说,他仿佛天生就是为学医而生的。

大学时有一次一群朋友谈到梦想,大家都想着发大财,只有陶勇饱含深情地说:“我要攻克癌症,留名史册”,把大家吓得半晌没人接话。

他不是空口白说,而是付诸行动。

每天一从医院回来,就一头扎在电脑前写论文。

做课题做到半夜一两点,早上五六点就起床去医院查房。

周末好不容易休息,他一大早就跑去郊区买猪眼,血淋淋地带回研究室研究一整天。

后来他还开始养猪养兔,身上总有一股猪屎味。

学医的确很苦,很孤独。

但对医学的钻研和实践,就能让他感受到充实和满足,而并非从中赚了多少钱。

2009年,陶勇去江西义诊,遇到一位叫王阿婆的老人。

她有近乎 90 度的驼背,眼部情况也非常糟糕,手术很难做。

对年轻医生来说,很可能因手术失败而惹麻烦。

他本想拒诊。

她肚子里还长了了肿瘤,生命已经到了尽头,这可能是她唯一一次重获光明的机会。

而且,失去丈夫和儿子的王阿婆,对陶勇说了一句话:

她想亲手给自己做一件寿衣。

他克服所有困难,为阿婆做了手术。

王阿婆在手术成功一个星期后就去世了。

那七天里,她给自己做了一件寿衣,衣服上特别缝了一个口袋。

口袋里,装着的是丈夫和儿子的黑白照片。口袋开口被缝住了,这样照片就再也掉不出来了。

她让联络员告诉陶勇:

这些年我一个人,什么也看不见,在黑暗中很孤独、很想回家。

谢谢你,帮我找到回家的路。

这件事让陶勇更加庆幸自己当初选择从医这条路。

因为,“医生所能带给病人的希望,不只是解决病痛,还有在生死之间的一种期待”。

我们该如何找到自己的信仰呢?

“信仰是需要走出来的,而不是说出来的。

当心中有一团火,眼前有一束光,让你有冲动,有热情,有价值感地去做某件事,那么请坚持下去。

这个过程中,无论是黑暗,还是艰险,内心总会有股力量告诉自己:

我在做让我永不后悔的事情,我的目标在前方。

那么,你所坚持的,就是信仰,这只有你自己知道。”

我北漂23年,租房住,也很幸福

让我很意外的是,陶勇在北京漂了 23 年,至今仍和妻子、女儿与岳母租房住,每天挤一个小时地铁上下班。

我问他,会为此焦虑吗?

他说:“我想我和大多数的北漂人没什么区别。”

他在《目光》书中谈到自己的“中年危机”,迷茫和焦虑。

从德国留学回来后,他结了婚,家里人凑钱在北五环外买了一套小房子。

但随之而来的,是他和妻子每天大量时间消耗在路上。

再后来,有了女儿,他的薪水也没办法换更大的房子。

如今他四十岁了,搬过十多次家,整个北京东西南北四向住了个遍。

小时候,他看着大人们总是那么忙碌奔波,聊大人世界里的事情,总会想自己长大后会是什么模样。

他总觉得,自己一定会与那些大人们不同。

后来他工作、结婚、生子,也成了自己眼中曾经的中年人。

每天忙完工作,还要照顾家里,有时忙到连吃饭睡觉的时间都没有,哪还有闲暇思考什么人生理想,只觉得能安安静静睡个好觉就是万幸了。

“我很感恩我的父母、妻子,替我扛下了这些压力,很多时候我只需要全身心地投入事业中即可。

即便如此,我也经常会觉得累,会觉得孤独,有时候遭遇患者的不理解和不信任,下了班还要挤一个多小时地铁回那个出租屋;

我也会失落,觉得自己再努力又怎么样,还不是过着如此艰辛的生活吗?

但这个念头也仅是一闪而过,我对事业的热爱完全可以抵消这些。”

△赚钱在陶勇心中不是最重要的,但他也向往老了以后有个大房子。/《鲁豫有约》

在他看来,中年危机应该是发生在本身生活就有危机的人身上的,那个危机不是来自外部,而是来自自己的内心。

它在给你一个机会,问问自己要什么。

“早些年我也有过自我怀疑和不平,但后来发现天天焦虑我们一时无法改变的事,好像只是对自己的一种折磨。”

这是一种自我接纳。

他一直觉得,人的前半生都在认知自己,后半生在接纳自己。

“认知自己就是要真正地了解自己,自己的出身背景,原生家庭的影响,成长经历、性格、优点与不足、梦想与恐惧等,知道自己是谁,未来要成为谁,自己能走到哪里。

接纳自己并不是认命,而是对自己的未来有清醒的认知,接纳自己的全部,妄念、遗憾、拥有和失去。”

写在最后

在采访的最后,我问他,如果当下觉得不幸福,该如何接纳自己?

他和我分享了一句话:

人生就像骑自行车,不可能稳定的,稳定了就倒了,只有在行进中不断的平衡才能找到幸福。

小时候,父亲会带他回乡下的奶奶家。

夏天吃过晚饭,他们会搬把小椅子坐在院子里乘凉。

慵懒夏夜,萤舞蝉鸣,星空浩瀚无垠。

奶奶会告诉他,月亮上面住着嫦娥,还有陪她的玉兔,北边最亮的那颗星是北斗星,若是走夜路的人辨不清方向,找到它就能找到家……

如今,有时忙完一天,深夜走出医院的大门,他常常会抬头仰望天空。

如果天气好,还能看到满天繁星,他会想到儿时在奶奶家院子里的心情——

世界如此美好,值得我走这一遭。

“仰望星空,脚踏实地,心怀美好愿景,一步步向前走吧。”

世界和我爱着你。

- The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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