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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玉:建筑的本质,以及这个时代的需要
原创 时尚先生 时尚先生
2020时尚先生年度建筑师 | 庄子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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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要给这个时代的特征以及建筑师的成长找个关键词,庄子玉会选“变迁”(vicissitude)这个词。在他看来,“它是无常的、无方向性的,什么都是假设,你得不断去验证它是否成立。”建筑有一种相对的永恒性,但最终是非永恒的。而建筑师的工作就是认识这些流动性背后的本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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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谈这块桌板的目的在于这是一个真实的东西。它是中式还是西式不重要,重要在于它给你的感受是什么。”庄子玉说。我们坐在鼓楼边上的咖啡馆里。他穿一件浅灰色卫衣,中长发扎在脑后,看上去不像是位三小时后就要参加晚宴的知名建筑师,而是个严格而有耐心的老师,试图用面前的桌板向我讲解为何建筑也可以是一种文本。“你会发现它其实是用四块板拼成,间距不一样。钢筋本来是埋在混凝土里的,现在它不是顶在桌板下,而是卡在凹槽里。这些结构性的东西裸露在外,都是文本,就构成了你所感知到的工业风。”
非建筑行业从业者认识庄子玉,大概率是因为 2017 年的综艺节目《漂亮的房子》。作为节目嘉宾之一,庄子玉在两个月内将安徽铜陵一栋破败的徽派老屋, 改造为兼具现代感和东方韵味的“铜陵山居”,一年后获得了英国 WAN 奖年度最佳住宅、德国 ICONIC 奖住宅类至尊奖和意大利 A' 奖金奖等奖项。人们不一定记住了他试图解释的“散点透视”——一种类似《清明上河图》、在更扁平化的视觉体系中实现多维并置的叙事呈现,但人们记住了这个漂亮的房子,以及建筑师的脸。这是大众媒体的弱点:“漂亮”成为信息检索的关键词,而信息的深度则是后话。
各式各样的活动扑面而来。庄子玉去爱马仕走秀、为戴尔拍摄广告……这些合作实际上是邀请中的百分之几。他不介意与其他创意行业的交流,只要是经过精心筛选的。这能扩展圈子,巧遇机会,也能让建筑师更了解他所服务的那个人群。
但一切必须回归本职身份:一个建筑师。
建筑在这个时代有着特殊的意义。原来,它为人类提供遮风避雨、安定生活的空间,古罗马建筑师维特鲁威说他们这个行当还应该提供便利和快乐。而在如今的社会语境里,建筑则成为融合公共评论、资本运作、权力象征和建筑师本身能力的超级混合体。疫情加速了传统的消解,迈入公众视野的建筑师,要综合处理的问题也类似。
面对公众,庄子玉的状态总是敞开的,呈现出足够的耐心。比如在今年 6 月上海交通大学建筑系组织的一场线上讲座中,他调出一个装置作品“坛城”的一分钟视频,让学生们感受它如何与访客互动。“人们倾向于寻找事物的定义,因为如果你不去定义一个东西的话,它也没有框架去被认知。同样,如果没有一个形式,你就没有办法去认知它。这是关于形式和本质的一个悖论。”庄子玉在一篇关于 2019 年的总结文章中写道,他更希望人们能够通过建筑的形式,看到工作室不断丰富的叙事,以及这些叙事所想象的世界。
过去十年,这个世界变了很多。曾经,年轻建筑师可以通过竞赛一战成名,继而获得项目。这一职业发展路径中最常被人提起的代表人物之一是扎哈·哈迪德。1982 年,32 岁的扎哈在中国香港山顶俱乐部项目向全球建筑师的一次公开招标中获得第一。不过直到 1993 年,她的第一个建成项目才出现——一个位于莱茵河畔的私有企业消防站。那时扎哈已经 43 岁。
那个时代已经过去了。在上海交大的那次讲座上,建筑系学生们提出的第一个问题便是:新一代建筑师的机会多吗?在哪里?这也是几个月前,在哥伦比亚大学另一场论坛上也被提及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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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玉的答案是做事。他的职业发展路径看上去是建筑行业里最典型的那种:伦敦读书,美国深造,毕业后进入纽约知名建筑事务所西萨·佩里,随后回国创业。2010 年,27 岁的庄子玉从纽约回到北京时,新身份是德国建筑设计事务所 RSAA 合伙人。那还是个外国建筑师在国内受到“追捧”的时代——从 2002 年起的十年间,就连很多大型的建筑设计研究院必须都要和外国事务所合作才能拿到一些项目。负责 RSAA 北京办公室的也是个德国人。
10 年过去,37 岁的庄子玉掌握了主动权。如今工作室的名称是 RSAA/庄子玉工作室。甲方需求演化为“能体现当代中国”,而庄子玉团队的项目落地率可达78%,这在业内是罕见的。
今年工作室有两个重要成就:投入长达 6 年的南京凯悦臻选酒店终于在 9 月投入运营,以及年底即将完工的餐厅——成都龙泉山高空餐厅。前者是工作室十年来第一个从图纸转化为实物的酒店项目,而后者则是从 2016 起那一系列项目的最新迭代版本。在某种程度上这意味着,这家工作室既具备操作长线项目的综合能力,也能“小步快跑”,提供外界所认可且具有鲜明特征的产品系列。这意味着单个项目体量变大,周期也变长了,正进入良性循环。
带来改变的是这十年间工作室面对外部变化的种种选择。“2010 到 2015 年可以这么做。2015 年之后再这么做,是不可持续的。”庄子玉说。当年他和团队着手开始南京凯悦臻选酒店项目。“因为酒店是个多元性项目,诉求特别丰富,可以说是一个诗与远方的综合体,有商业、有展览空间、有客房、有娱乐设施,回归人的体验。人群对品质感的追求也有筛选。”
庄子玉不做住宅:“我觉得在中国这种地产快速资本化、户型脸谱化的状态下,做一堆表皮,我们没有任何发挥空间,这也不是我们的优势。”
他也不怎么参与乡建项目,认为目前的实践无法最大化体现建筑学的核心价值以及建筑师的核心能力:“现在的乡建是没什么人管、没有太多法规限制,建筑师可以想怎么干就怎么干。但我并不是一个‘自由主义者’,我相信只有在相对关系的限定下,才能做出一个精彩的东西。建筑师这个职业需要解决的还是一个综合性问题。”
另一条被讨论更多的轨迹则是从 2016 年的鼓楼 7 号院开始的。鼓楼 7 号院其实就是庄子玉工作室的办公地点之一。传统四合院的天井上架了玻璃天顶,沿着木板搭建的台阶走上去,屋顶就变成了露台,可以做讲座、举办展览,也可以盯着云发会儿呆。鼓楼从屋顶看过去不那么高大威严,而显得亲切,在天色和灯光的变幻下,它的轮廓时而清晰、时而模糊。车流驶过鼓楼西大街,另一个院子里的柿子树探出头来,果实已经从橘色转为深红,有放学的孩子的笑声从另一个胡同里传来。
此后,2017 年的铜陵山居、2018 年的林盘行馆、2019 年的成都花间堂以及即将落成的成都龙泉山高空餐厅都是鼓楼 7 号院这个“原型”的不断演化。它们在建筑形式和叙事上一脉相承,都有如山脉般起伏蜿蜒的屋顶,都采用散点透视,既有柔软的光影,也有硬挺的轮廓,看上去既东方又现代。“山”这个意象反复出现。“在中国的意向里面,如果我们想谈东方性,山是一个很好的载体。西方画里面的山都是非常坚实的,具有凝固感。而东方的山不是一个片刻, 而是像云一样流动、变化的。”庄子玉说。他认为,未来城市发展的一大矛盾在于,越来越小的物理空间(如手机)聚集越来越多信息,而越来越大的物理空间(如摩天大楼)反而缺失故事和内容。而这一系列建筑作品则是通过建筑叙事和建筑语言填补体验的空洞。铜陵山居只有 100 多平方米,进化到成都龙泉山高空餐厅则有几千方体量。
建筑评论家黄元炤在评价这一系列建筑时谈到,中国传统建筑中很少有大体量建筑。如何把属于小尺度、木结构的中国审美习惯,以及散点透视等东方传统视觉关系,转化成建筑师自己的语言,再运用到现当代建筑所需的功能上,是庄子玉团队在探究的问题。
“问题在于,你的前置条件是什么?你做任何一个设计,首先是服务业主的。业主让你盖一大房子,你做了一堆小房子,这事儿不成立。但在东方叙事体系下确实没有这种大房子,我们就没有去回应它的形式,而是回到空间的层面。”
这些项目的周期都不超过一年,特征鲜明,因此被一些评论者总结为“小步快跑”式的产品思维。一些明星建筑师曾凭此获得商业上成功,但也因此在创作上受到禁锢,比如以草原式住宅著称的赖特(Frank Lloyd Wright),以及以解构主义建筑闻名的盖里(Frank Owen Geh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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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玉对此是警惕的。他认为刚开业的南京凯悦臻选酒店项目也许是一个新的“原型”。酒店离天隆寺不远,站在走廊里可以望见寺院的屋顶。中央的庭院下沉,绿道盘旋而上,令人再次想起山脉。整个主楼因为有一排排柱子的支撑看上去仿佛漂浮着。客房类型达七十多种,“每一品桁架结构都宽度不一,位置不一,所以你开门的位置和进去的流线都不一样”。
面对政府和资本,建筑师的身份往往很微妙。用福斯特建筑事务所 (Foster + Partners) 创始人诺曼·福斯特的说法,这是一种相互依存的关系,但主导的那一方“从来都不是建筑师”。但你在庄子玉身上不会看到太多使命感和挣扎,而是就事论事的态度——造价、时间,如何理解甲方意志与资本逻辑,如何引导其理解自己的设计。
庄子玉认为这是两代建筑师的另一个区别。新一代建筑师没怎么经历过时代带来的磨难或物质和资源的极度匮乏,也不怎么愤怒。没有那么多在乎,也就有了更多空间。所谓的对立,都是沟通与平衡。
铜陵山居受节目录制时间影响,没有用木结构,而是钢结构。墙体虽然是用回收的老砖搭成,但没有老房子的感觉。节目组想现场刷漆,但这种方法会显得很假。为了达到老砖因常年炊烟熏拂而发黑的效果,庄子玉和他的团队通过特殊的工艺和手段模拟了经过岁月洗礼的传统墙体的状态。这是种妥协,用建构逻辑模拟砖自然生成的颜色。成都花间堂项目操作时间只有 5 个月,因此屋顶有部分没有采用钢结构,而是使用混凝土外贴瓦片的形式,这也是妥协。“从建筑的极致的角度,我希望它是一个纯钢结构的,因为空间会更灵动、流动感会更强。但问题在于所有项目你一定要做个选择,时间、成本、可实施度。如果我选钢结构,可能这项目早就没了。”南京凯悦甄选酒店也出现过类似状况。早期做设计时预估了风机尺寸,但机组运到安装时已经是三年后,原先设计的地坑尺寸偏小,就得重新到房顶设计一个方块将风机包裹在里头。“有的时候是你的选择,有的时候可能你都没得选,你只能面对它,然后处理它,这是建筑师面临的大多数的问题,不是大家想象得那样光鲜。”
10 月,在成都太古里举行的一场大型公共艺术装置展上,主持人梁文道询问几位嘉宾印象最深刻的城市空间是哪一个。庄子玉脱口而出的例子是汉口江滩。涨水时,江滩在水下;汛期过后,江滩成了人们散步、发呆、放风筝、骑单车、跳广场舞的地方。江滩边长着一丛丛高过头顶的杂草和芦苇,而沿江大道另一侧则是全武汉市最贵的住宅楼。“一切瞬息万变,有人和自然的张力,有天气的无常和不确定性,有社会问题,有资本关系,还有它丰富的剖面。”
如果要给这个时代的特征以及建筑师的成长找个关键词,庄子玉会选“ 变迁”(vicissitude)这个词。这也是不久前首届中欧建筑邀请展的主题。“它是无常的、无方向性的,什么都是假设,你得不断去验证它是否成立。”建筑有一种相对的永恒性,但最终是非永恒的。而建筑师的工作就是认识这些流动性背后的本质。这件事没有标准答案。
摄影:苏里
采访、撰文:熊七
化妆、发型:文琪
策划:陈博
原标题:《年度建筑师 | 庄子玉:建筑的本质,以及这个时代的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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