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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宗英和一碗叫“腌笃鲜”的汤
〖本采访选自1998年左右,东方广播电台《半个月亮》节目〗
这是一个星期天的黄昏,因为晚上有客,黄宗英早早地就在厨房里炖起了汤。这种汤属宁波菜系,配料是一斤咸肉、一斤鲜肉(上好的腿肉)和几只冬笋,汤名叫“腌笃鲜”。
淳子:您现在除了研究如何把“腌笃鲜”烧得正宗以外,还研究什么?
黄宗英:有一个亲戚在跟我学织毛衣,你信吗?(“咯咯咯”一串笑,眼里照例又旋出一个光环来。)
淳子:(一直羡慕着黄宗英的银发,为此竟不再害怕老年。)是的,我能想象得出,有位满头银发的老太太坐在摇椅里织毛衣。(一定是童话故事看多了)哦,我希望是一条永远也织不完的围巾。
黄宗英:不,是织非常漂亮的毛衣。从澳大利亚回来的书法家黄苗子给我们写了一幅字“归隐书林”,这是我和冯亦代的志愿。我给黄苗子打电话说,你的“归隐书林”是手工,我也送你手工礼品,一张七彩的垫子。我干什么都挺仔细的。
淳子:您对冯亦代先生仔细吗?(笑)
黄宗英:仔细的。(居然还娇嗔)他木知木觉拎不清……他一天到晚看书,写东西。(这话不知冯亦代先生听到否。)
淳子:我听到音乐了,您放的是哪一张唱片?
黄宗英:刚才放的是陈钢作曲的《梁祝》钢琴协奏曲,现在放的是……(懒得去看)我没注意曲目。
淳子:如果我想请您为我放一段音乐,您会挑哪张唱片?
黄宗英:(思索状)嗯……对音乐我无所选择,我有点音盲,我喜欢抒情的,(很懂女人心思地)你看上去挺美丽的,就放小夜曲吧,想留你晚一点走。(淳子想说,那我就为您放《致爱丽丝》,意在我们的谈话像曲中旋律那样无限回旋,但淳子放弃了。)
淳子:我听秦怡老师说,您的骨质特别脆弱,您的性格是否像您的骨质,也很脆弱?
黄宗英:是的,人家疼我的时候,是特别脆弱的。
淳子:(一字一顿)冯亦代,您的二哥疼你吗?
(赵丹在世的时候,冯亦代就是其夫妇的好朋友,那时候,黄宗英就跟着文化圈的人叫冯亦代先生为“二哥”,现在冯先生已是黄宗英的丈夫了,可黄宗英依旧按习惯称冯先生为“二哥”。)
黄宗英:当这么多人说,难为情。(看一眼冯亦代)蛮好蛮好。(冯亦代先生依旧好风度地看书。)
黄宗英与冯亦代(1995年,上海茂名南路,淳子拍摄)
淳子:人们常说,一个女人一生想要证明的是别人是否爱她,您的一生是用来证明什么的?
黄宗英:我很普通。唔……我想是证明普通吧。我没想当演员,当了,拥有了喜爱我的观众;我没想当作家,当了,我自个儿也不相信,我有了我的读者。并不是我演得好,写得好,而是大家把我当作他们的亲人,证明我是和他们相融的。
淳子:这样说,您人缘该是特别好吧?
黄宗英:也不全是,也有人怕我。有一个外国朋友,也是搞文学的, 说我很锐利一Share pen, 我不承认我有一支锐利的笔……我一支抒情的笔,但者人说在我晚车,我文章还是蛮冷峻的。我真的不敢承认,承认会多麻烦呢。
淳子:(不谙世故的)这样承认,会给你带来什么样的麻烦呢?
黄宗英:当然了,当然了,已经够麻烦了。(哈哈)
淳子:有人说你锐利,有人说你温情,是否有人说你美丽?
(从黄宗英出演《家》中的“梅”开始,淳子就认定黄宗英是美丽的,并且常常热忱地向别人抒发她的这种感受。)
黄宗英:我是寻善的。我活着就是寻找人间的善。我拒绝死,也是觉得人死的样子太可怕,不符合我的善学原则。
电影《家》黄宗英饰演梅表姐
黄宗英
黄宗英
黄宗英与赵丹
淳子:你善良吗?
(此言一出口,淳子的脑屏幕中便出现了黄宗英在法庭上的各种表情。黄宗英与法院有涉,一是为其南方公司的债务,二是为周璇遗孤的遗产交割。)
黄宗英:我想……我想是的。
淳子:一个搞艺术的女人是否比较敏感?
黄宗英:我不知道,我挺糊涂的。我理性上不太敏锐。我从小就迷糊,大了也是。很多大事都不清楚。凭良心吧,良心是比较准确的。感性有它准确的一面。
淳子:我们常常有许多闹不明白的事情,譬如你觉得人类最应关心的是什么?
黄宗英:我也闹不明白,反正过去被蔑视的东西,现在却欣欣向荣起来。我自己要干的事很多,不想跟着潮流上落……让世界多一点绿总不会错。我想世界的干净和和平是需要关心的。
淳子:那你总该有闹明白的事吧?
黄宗英:我刚写完了《热带雨林》剧本,另外,我还在写一本叫《半山·半水·半书窗》的书。
淳子:(笑。有感于这个“半”字。)那你一定不喜欢圆圆的月亮,一定喜欢弯弯的月亮,是吗?
黄宗英:嘿,月亮我都喜欢,当然,我更喜欢新月。
(敲门声。黄宗英开门。进来的是李辉和应红。这是一对极有才气的作家。)
黄宗英:(扯了一会儿应红的漂亮以后,又重新进入话题。)我有点老年痴呆症了,很多事都记不住了。我好像没有刻意去保持些什么,忘掉自己做过的不得了的事情,应该要不以不知为耻,而要以不学为憾吧。学东西是我最感兴趣的。
淳子:现在的我们都有惰性,对生活也挑剔,可你却爬山涉水,去那么穷那么险的地方拍古长城,拍黄河,这让我们由衷地觉出一种惭愧来。
黄宗英:起先,不是有计划要去最危险的地方,而是阴差阳错的去了,一件事开了头就得做下去。假如织了一半的毛衣,你扔下了是否会牵挂?
淳子:可以用“曾经沧海难为水”来形容你和你的经历吗?
黄宗英:过去了,就过去了,没事了。我是一个普通人、活在一个食人间烟火的世界里,人间的事我都可能碰上。我记得邓拓的对联:“久经艰危多刚介,熟谙世事倍温柔。”把什么都想开一点,超脱一点。什么人干什么事,都有他的处境。
淳子:现在很流行这样一种说法:人生是一个过程,人生是一个漫长的等待,我们活着只是等待最后的时刻。
黄宗英:我不等待,它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忽然想起了汤)呀,我的汤大概要烧干了!现在几点了?
淳子:5点多吧!当我们在用笔一点点记录自己的时候,当我们去赴一个约会的时候,当别人问你现在是几点钟的时候,你是否觉得时间已成为一种制度,一种法律?我们必须要有时间观念,我们必须遵守时间。
黄宗英:是的。
淳子:你觉得时间像什么?
黄宗英:时间走了,会像烟一样没有踪迹。如果有效地利用,会觉得很长。
淳子:你身体常常闹病,而且尝到过死的滋味,
如果不忌讳,谈谈死怎么样?我挺怕死的。
黄宗英:我死过不止一次了。最紧张的是那次在西藏,昏迷了两天。
淳子:西藏人不怕死,他们相信转世,相信轮回。你怕死吗?
黄宗英:我不怕死,我怕活得太长。让人讨厌就不好了。老年痴呆了很没意思,活得太不好
看了,把前面好看的给抹掉了,太冤枉了。
淳子:我有一个朋友,他病危过,他说人在临界
的时候,两条腿仿佛是被人拽着拖进一个黑洞。
黄宗英:没有。好像是飞起来,可以自由地飞起来。
淳子:男人和女人的感觉就是不一样,女人的感
觉就是美丽。(笑)你的这种美丽的感觉让我想起了一个美丽的问题—一山坡上有一棵树,树上开满了白色的花,你希望树底下有什么?
黄宗英:树底下有我。
(同样的问题淳子曾问过旅美画家陈逸飞先生,陈先生希望树底下是果实,腐烂以后去滋养大树。)
淳子:有人送你一只箱子,你希望箱子里有什.么?
黄宗英:是时间。
淳子:(故意地)你不是不想活得太久吗?给你时间有什么用?
黄宗英:现在的剧本写完以后,我还要写我和赵丹,这就需要时间。
(说到赵丹、人们自然会想起上海一旧时的上海。)
淳子:当你想起上海的时候,最牵魂的是哪个街区?
黄家英:是有普希金铜像的那条衔。
淳子:为什么对那条街情有独钟?:
黄宗英:那儿很安静,也很有情调;有漂亮的梧桐·树,有许多约会是从那儿出发的。
淳子:回首往事、是一件非常惬意的事。
黄宗英:不过我认为回忆往事是为了展望未来,没有未来的人才唠叨过去。
淳子:有人写过《追寻往事》,我建议你写《忘掉过去》。
黄宗英:忘掉应该忘掉的。
淳子:经过了一些人和事,对做一个好人有什么
体会?
黄宗英:没什么特别的体会。想要做一个好人,就永远做一个好人。作为一个社会人,世界上任何事都会折射到你生活中,希望大家都好。喜欢此内容的人还喜欢
原标题:《黄宗英和一碗叫“腌笃鲜”的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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