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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家葵《本草博物志》:用现代科学知识解析本草历史上的疑案
家葵教授告诉过我他要撰写《本草博物志》,但我不知道他怎么个写法。4个多月前,他从微信发来其中的一篇《王八蛋考实》。我一看题目就乐了:本草中记载过王八蛋吗?这我得好好看看。看完之后,我深为其中缜密而又巧妙的辨析折服。该文谈到了古代用杬木树皮腌制禽蛋的史实。唐《本草拾遗》记载“时人谓藏卵为鼋子”这句话我不止一次读过,却从来没有去深究“鼋子”(鼋子即鳖子)的来历。此文让我明白,家葵的《本草博物志》不是“地方志”“植物志”一类的书籍,而是一部关于本草学术研究的随笔,系作者研读本草时解困理惑的心得汇集。“志”者,记事之文著也。本草博大精深,不仅关联其他许多自然科学知识,也涉及中国古代文化。该书以随笔体裁,记下本草中广博诸事,故名《本草博物志》。
该书初稿甫成,家葵教授即从微信传给我,我得以先睹为快。该书有文81篇,其中60篇的文题能看出是议论药物之文。其余21篇,所议主题非常广泛。如《药名拟象》《药名避讳》《神奇药效之缘起》《本草文字学》等,涉及本草中的药名、药效、本草特殊用字等问题。更让我意外的是,有的文题看似无关本草,但实际涉及许多本草中的重要问题。例如《石头剪子布游戏》一文,是评议医学还处于蒙昧时期“一物降一物”的求药思路。《伟哥话题》也不是谈西药伟哥,而是借此概说古代壮阳起痿药物的方方面面。此类文章题目新颖,内容广博,令我耳目为之一新。
家葵教授知识面非常广,除其主业之外,他的业余爱好也成果斐然。例如他的书法独创一体,且对书法史料的研究颇多新见,出版了好些解读碑帖、书史的书籍。他对道家经典文献的研究也有独到之处,故得以在中华书局出版了《登真隐诀辑校》(2011)等4种道书。我虽未见过家葵教授的诗作,却见过他的古诗集句,真个是巧妙天成。由此知道他对古代诗词也一定非常熟悉。可贵的是,他的这些业余爱好的功底与成就,同样反映在《本草博物志》中。
王家葵书法
该书引用的古代书帖,粗略计点有7种:王羲之《头眩帖》《豹奴帖》《天鼠膏帖》《山药帖》、王献之《新妇地黄汤帖》、柳公权《赤箭帖》、欧阳询《张翰思鲈帖》。这些名帖均含有药名,甚有裨于药物时代与内容的考证。《本草博物志》引用的古诗词数量更多,其中《苏东坡的“人参”》一文,就是议论苏轼《小圃五咏·人参》诗,解答了宋代广东罗浮能否种植“人参”的历史疑案。此外,《采采卷耳》《呦呦鹿鸣,食野之蒿》《终朝采蓝》《麝香眠石竹》《涧有尧年韭》《正是河豚欲上时》等篇,也都是以古诗名句为文题。至于道经文献的利用,在《本草博物志》中也甚为多见。该书中的《王齐食玉》《服术探微》《煮石有方》《绝谷休粮》《成仙预实验》等篇中涉及道家文献更多。在一部讨论本草博物文化的书中,能如此广泛地从非医药文献汲取素材,就我所知,还没有能超过此书者。
不同知识结构的作者,其观察问题的角度不同,因此发现问题、解决问题的方法也或有不同。研究本草学及本草历史文献的学者,大多数经过中医药学、历史文献学、植物学等方面的系统训练,因此他们撰写的书籍侧重在药物的来源、疗效等方面,重点解决“有什么”“是什么”的问题。家葵教授系统接受过药物专业(增加了中医药知识)训练,毕业后其“主业”是中药药理。由于这层关系,《本草博物志》解答了本草学中许多“为什么”的问题,以及现代药理学介入与转换传统语言等问题,并在此方面独辟蹊径。可以说,该书一以贯之的是用现代科学知识来解析本草历史上的种种疑案,而不是罗列本草史上曾经有过的光辉。
例如本草书常有某药能令人“见鬼”的说法,按传统语言去理解,世上本无鬼,如何能得见?但如果将“见鬼”转换成现代语言的“致幻”,则古今所表达的实际内容就能互相沟通。这就是该书《“见鬼”法术》篇所谈到的问题。按此思路,去探求“心痛欲死,速觅延胡”的准确病位与适应证,去处理麻黄是否需要去根节等问题,则迎刃而解。本草中有许多药物及用药法(例如有婴儿出生的“开口药”、动物粪便入药等)是受人诟病的。该书的《致命开口药》《道在屎溺》两篇分别贯通古今,解析其理,针砭时弊。此外,该书的《合欢蠲忿》《马肝禁忌》《守宫砂》《焊骨有术》《矾石却水》等篇也解答了本草学中的种种用药禁忌、用药思想与理论。以上各篇的分析,实际上反映的是如何客观、科学地对待传统本草曾经出现过的现象与问题。此外,该书《巴越赤石丹砂》篇系统分析了朱砂的来源、先民用其“杀精魅邪恶鬼”的思想基础、被捧为上品仙药的原始思路、古代朱砂的运用范围及误区。全篇层层剖析其理,最后指出:“无论如何,服用任何类型的汞化合物都不安全。”“《本草衍义》说‘生朱砂初生儿便可服’,更是万万不能相信。”该书结合现代药理,分析本草学中的许多现象与问题,此类例证在该书中比比皆是。可见现代药理的介入,旨在使人知其然,还能知其所以然。
《本草纲目图卷》
《本草博物志》诸篇涉及最多的内容还是药物基原探讨。按说家葵教授的“主业”是中药药理学,似乎药物基原考订不在他的专业范围。但了解家葵教授学术经历的行内人都知道,他在本草学方面的造诣十分广泛,举凡本草文献、药物考订等都很有成就,曾出版在本草学界享有美誉的《〈神农本草经〉研究》专著(2001)。药物考订方面则出版过《救荒本草校释与研究》(2007)、《本草纲目图考》(2018,与蒋淼、胡颖翀合著)。因此《本草博物志》里的药物基原考订,不过是其以往工作厚积薄发的一个方面而已。
这些入载《本草博物志》的药物基原考订,从不同侧面、运用了各种不同的考订方法。例如《本草文字学》篇所举的“郁金”研究,就说明了文字研究不是小事,而是关乎郁金的名实质量的大事。
郁金
又如《“不可描述”的石南》篇,讲述了“石南”一药来源的历代纷争。作者指出,蔷薇科石楠Photinia serratifolia的形态及特殊气味与白居易的一首《石楠树》诗的描述吻合,应当是唐代所言之石南。这一物种有可能就是《神农本草经》记载的原种。此花气味通常被描述为“带有一种精液的味道”,原因是石南花的挥发性成分中可能含有的三甲胺(trimethylamine)与精液中所含精胺(spermine)等胺类物质结构类似。而这一现象又正好与《名医别录》说石南“女子不可久服,令思男”吻合。此案例提示,在古本草考证中,药物的气味往往是非常重要的依据,可以弥补形态描述的不足。
石楠花
作为一篇序言,这里无法列举更多的例子。总之此书收录的许多药物来源考证案例,思路多样,精彩纷呈。家葵教授既有传统本草考证的深厚功底,又能将本草、书法、道经等研究所得贯通一气,左右逢源,形成他独门多方位寻求证据的考证风格,其中每多妙法神思,发人深省。
今年夏天,我的导师马继兴先生不幸辞世。指点我走上本草正道的尚志钧先生也于2008年驾鹤西去。“本草双星”皆陨,作为弟子的我,还能伏枥犹思奋起,就是因为有家葵教授等少壮英才崛起的激励,让我觉得吾道不孤,前行有伴。我与家葵交往二十余年,尤其是近十来年,相互切磋日渐频繁。但凡我遇到难以辨识的藏书印章与草书篆文、难以解读的道家术语名词,以及解读本草时遇到诸多疑难,总是第一时间驰函求助。近年张志斌教授与我共同主编“本草纲目研究集成”丛书,承蒙家葵教授鼎力相助,主持编撰其中《本草纲目图考》一书,为该丛书大增光彩。故我虽虚长家葵二十岁,却曾在很多方面得到过他的教益,幸莫大焉。今家葵教授力作《本草博物志》问世,不揣固陋,乐为之序。
郑金生 2019年12月15日
本文为王家葵《本草博物志》的序言,澎湃新闻经授权刊载,标题为编者所拟。
《本草博物志》,王家葵/著,北京大学出版社,2020年11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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