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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卡游记,重温战前的和平景象
张侃
2018年2月,我曾经短暂造访纳戈尔诺-卡拉巴赫地区(又称纳卡地区)。那是地处西亚高加索,亚美尼亚和阿塞拜疆两国之间的一片争议地带。
尽管两国自1988年起的战火,从来没有在法理上平息,但那时候的纳卡地区,依旧是个让我感到平静祥和的地方。
一条不再通车的公路
当你翻开所有的世界地图,它们都会明白无误地告诉你:纳卡地区是阿塞拜疆的一部分。然而自上世纪80年代末,一场阿塞拜疆和亚美尼亚间的惨烈战争,便在这块土地上打响。
战争的结果是:这块“亚美尼亚族飞地”,连同周边若干临近亚美尼亚的阿塞拜疆土地一起,实际上落入了亚美尼亚的控制。
那场战争从未在法理上平息,纳卡地区(亚美尼亚占领区)与阿塞拜疆其它领土间,仅仅存在一条所谓的“停火线”,被两国军队严加把守。
因此,尽管世界各国仍承认纳卡地区是阿塞拜疆的第一部分,但没有人能从阿塞拜疆一侧进入那里。一直以来,进入纳卡地区仅有的方法,是经由亚美尼亚的两条公路。
北侧的公路,始于亚美尼亚境内的瓦尔代尼斯(Vardenis),止于纳卡境内的马塔凯特(Martakert)。相对于南侧的公路,这里距离亚美尼亚核心区更近,因此曾经是纳卡地区连通外界的主要通道。
公路一侧的牌子上,标明它是由一家“全体亚美尼亚人参与”的基金会出资修建。
在亚美尼亚与纳卡地区的边界,你看不到任何边境隔离设施,只有一座标牌提醒你已进入纳卡境内。而真正的边境检查站,还要继续前行若干公里才能见到。由于纳卡地区(当时)同属亚美尼亚实际控制,因此所谓边境检查站,也只是象征意义而已。
然而,也许很大可能是从今以后,再也没人能经由这条公路进出纳卡地区。根据冲突双方和俄罗斯三方达成的停火协议,包括这条公路在内的纳卡地区克拉巴贾尔区(Kalbajar District,图中浅绿部分),已于11月20日从亚美尼亚交还给阿塞拜疆。这也意味着,原先连接两地间的公路,将如同目前亚美尼亚与阿塞拜疆间的其它边境一样,从此彻底关闭,被高墙和铁网所取代。
纳卡地区停火协议示意图(维基百科/Nicolay Sidorov/CC-BY-SA 4.0),协议执行完成后,亚美尼亚将仅保留对纳卡核心区(图中粉色部分)的控制。
而另一条南侧经由拉钦走廊(Lachin Corridor,图中紫色部分)的公路,将自此成为纳卡地区亚美尼亚控制区连通外界的唯一通道。而拉钦走廊本身,也将不再由亚美尼亚控制,而是交由一支近2000人组成的俄罗斯维和部队把守。
拉钦走廊,盘山公路山顶,曾竖立着象征亚美尼亚的大型基督教纪念碑。
两年前的拉钦走廊过境处,飘扬的亚美尼亚国旗和纳卡地区旗帜。今后,这两面旗帜或将被维和部队的旗帜所替代。
夜宿过的农户宅院,是否现在已是残垣断壁?
进入纳卡的第一夜,我们为了方便第二天访问附近的修道院,决定就近在边境附近住一晚。可我们很快就发现,这片田园乡村里,根本没有任何酒店或接待设施。起初想付费借宿在村民家,可当他们看到陌生的外国脸孔,脸上都写满了自己的担心。后来,终于在翻译软件的帮助下,说服一位慈祥的奶奶,以大约14块人民币的价格,允许我们在她家院里睡车过夜,并借用她家的洗手间和厨房。
2018年,纳卡地区一位慈祥的奶奶,以大约14块人民币的价格,允许我们在她家院里睡车过夜,并借用她家的洗手间和厨房。
那是一幢典型的纳卡地区乡村住宅,拥有宽敞的院落。明显是新修的洗手间在屋外,透着与房屋本身不相称的整洁与干净。而屋里的厨房,则依旧留着当年的陈旧。确切说,那不能叫厨房,只是一座烧着火,冒着热气的煤炉,上面煮着一大锅当地最便宜的食品——意大利面。
家中起码有4个小孩。他们也许是第一次见到真实的东亚脸孔,兴奋异常,变着法儿“秀”他们刚在学校里学会的那几句英语,想要跟我交流。
那不过是我环球旅行无数日子中平常的一晚,并没有给我留下太多印象。然而当近日打开新闻,看到纳卡地区的亚美尼亚人因自己居住的土地即将被移交给阿塞拜疆,而被迫离开家园沦为难民。他们唯一能表达自己愤恨与不舍的,便是搬走家里的一切物品,甚至包括马桶和窗户,然后将自己的房子烧毁,只留一片瓦砾给即将到来的阿塞拜疆人。
当地时间2020年11月14日,纳卡地区,当地的亚美尼亚人开始紧急撤离。他们含泪烧毁自家的房屋,以免落入阿塞拜疆人之手。视觉中国 图
我飞快打开手机地图,努力回忆与寻找着那间普通农舍的位置——没错,它的确位于即将移交给阿塞拜疆的区域中。慈祥的老奶奶,她可爱的孙儿孙女们,会用怎样复杂的心情,离开自己居住的家园?是会平静地打包离开,还是会像新闻里描写的那样,愤恨地将它付之一炬?
我不知道,也不愿去想。
凡克,阿塞拜疆车牌组成的墙壁
比起被移交给阿塞拜疆的边境小村,地处纳卡中央地区的村庄凡克(Vank)目前还在亚美尼亚控制下。此前,游客来到这个不起眼的小山村,除了访问附近山顶的修道院,便是为了一睹那面阿塞拜疆车牌组成的墙壁。
游客来到凡克这个不起眼的小山村,除了访问附近山顶的修道院,便是为了一睹那面阿塞拜疆车牌组成的墙壁
确切地说,那是若干面由前苏联阿塞拜疆共和国车牌组成的墙壁,选址十分随意,甚至包括了一座公厕。
关于这些车牌的来源,有两种说法。
一种是说:当年战争打响,阿塞拜疆族居民仓皇逃离的时候,当地亚美尼亚族居民将他们没有带走的车辆车牌卸下,组成了这一面面墙。另一种则是:纳卡地区当年战后,由阿塞拜疆转隶亚美尼亚实际控制后,车牌也由前苏联(阿塞拜疆)制式换为亚美尼亚制式,车商还没来得及发出的旧式车牌,组成了这一面面墙。
我更愿相信后一种说法,毕竟从这些车牌的整齐划一程度看,更像是从未发出,而不是使用过的。更何况,把曾经邻居带不走的车据为己有,再拆走他们的车牌大加炫耀,实在是不太光彩。
然而这些已悄然矗立几十年的车牌墙,在今日突然又有了新的含义:随着停火协议的执行,部分纳卡地区土地重新移交给阿塞拜疆,时隔26年后,终于又有悬挂阿塞拜疆车牌的车辆,行驶在这片饱经沧桑与战火的土地上。
斯捷潘奈克特,战乱下的“首都”
在最新的停火协议中,纳卡地区“首都”斯捷潘奈克特及其周边,是少数亚美尼亚仍保留控制的地区。但这并不意味,它能够逃过战火的洗礼。
一段用以证明“阿塞拜疆在战争中使用集束炸弹”的视频,左侧的楼房让我总觉似曾相识。
By NKR DEFENSE ARMY
当翻开旧照片,才发现那竟然就是斯捷潘奈克特的邮局大楼。
2018年,斯捷潘奈克特邮局大楼。
我曾在这里给亲朋好友寄出过一大叠明信片,它们贴着难得一见的“纳卡”邮票。邮局的阿姨,完全不会讲英语,只能靠计算器和手势跟她交流。
2018年,斯捷潘奈克特邮局大楼的工作人员。
身为纳卡地区的“首都”和最大城市,斯捷潘奈克特的人口却只有区区15万。大街上最常见的商铺是儿童用品店,推着婴儿车的年轻父母也比比皆是,揭示着这里“低人口高出生率”的现状。
如同所有游客罕至的小地方,这里的普通民众对“外来者”有着超乎寻常地热情。每走进一家商铺,店员都会热情地要求合影。而市场上的摊贩,“半买半送”更是常事。
斯捷潘奈克特的小商铺。
斯捷潘奈克特的街边菜市。
如果说有一个意象可以象征“纳卡”,那一定是斯捷潘奈克特郊外山顶的一座巨型雕像:“我们是我们的山(We are our mountains)”。
这座被当地人亲切地称为“奶奶爷爷(tatik-papik)”的雕像,内容是两位传统打扮的纳卡亚美尼亚族老人。有趣的是,它其实揭幕于1967年,那时纳卡依旧在(前苏联)阿塞拜疆共和国统治下。据说参与揭幕的阿塞拜疆官员曾问:“为什么雕像只有头,没有身体?”当地人的回答也很耐人寻味:“因为他们深深扎根在这片土地。”
雕像前遇到的热请求合影的当地人。
每个到斯捷潘奈克特的游客,一定都会去两个地方:一个是纳卡地区的“外交部”,因为游客必须在那里办理“签证”。尽管自1994年起,纳卡地区一直在亚美尼亚实际控制下,但迫于国际压力,亚美尼亚一直未将其在法理上吞并,而是用“阿尔察赫共和国”(Republic of Artsakh)的名义对其统治。因此,游客需要去“外交部”办理一张新的“签证”。自然,这个“签证”绝无任何拒签的可能。甚至签证官还会贴心地问你,是否需要将其贴在护照上——因为一旦你的护照上有了访问纳卡的记录,就会被阿塞拜疆永久拒绝入境(尽管那也不过是一种象征罢了:据说只要你写一份声明,说自己只是误入“纳卡”,但内心绝对尊重阿塞拜疆领土完整,那“严厉的惩罚”就会立刻撤销)。
“阿尔察赫共和国外交部”
而另一个游客必去的地点,则是烈士纪念馆。这里陈列着数百名牺牲于1988-1994那场纳卡战争的亚美尼亚战士照片,让人不由心情沉重。照片墙的尽头是一面阿塞拜疆国旗,据说每个来此参观的亚美尼亚人,都会从那面国旗上踏过去,以表达自己的仇恨。而阿塞拜疆国旗后面,是一座城堡的模型,和用俄文写的“Shusha”标牌,那象征着纳卡地区的“古都”,舒沙。
舒沙,被战火摧毁的教堂
距离斯捷潘奈克特不远的舒沙(Shusha),是纳卡地区最早的统治中心,也是目前的第二大城市。每个路过舒沙的游客,一定都会去看一眼那座美轮美奂的亚美尼亚教堂。
舒沙建于1868年的亚美尼亚教堂。
舒沙建于1868年的亚美尼亚教堂。
建于1868年的教堂,历史不过100多年,却见证了太多的悲欢离合:在1920年的亚美尼亚大屠杀中,它被阿塞拜疆人(土耳其人的近亲)摧毁。1988-1994年的纳卡战争中,它一度成为过阿塞拜疆军队的弹药库。而这最近一次看到它,却竟是它的残垣断壁。
YouTube视频截图(公有领域)
身为原纳卡自治区的一部分,按照停火协议,舒沙本不应交还给阿塞拜疆。但阿塞拜疆早已攻占了这座城市——这同样在停火协议中得到了确认。这意味着,这座教堂,以及整座舒沙城,都将从此再次归于阿塞拜疆统治之下。
舒沙街景
硬币的另一面——阿塞拜疆人眼中的纳卡
在今年战争前,几乎整个纳卡地区都在亚美尼亚控制下。访问纳卡地区的游客,也只能听到代表亚美尼亚一方的声音。然而身为冲突另一方的阿塞拜疆人,他们又是怎样想的呢?
在阿塞拜疆旅行时,我曾被动接受过许多“阿塞拜疆爱国教育”。几乎每一个遇到的热情当地人,在带我游览过本地的名胜古迹后,都会不约而同地将话题转移到纳卡问题上。在首都巴库,曾有一位大学老师带我去了当地的烈士陵园,如数家珍地跟我讲起每一座墓碑上烈士的事迹。在小城舍基,一位中学生竟把我带去了当地图书馆,只为从一本历史文献中告诉我纳卡地区自古以来属于阿塞拜疆。
在最近的新闻里,我们看到许多亚美尼亚人,因战争失败而被迫离开家园,沦为难民。但别忘了,纳卡地区在法理上依旧是阿塞拜疆的一部分,同样悲伤的故事,在1988-1994那场惨烈战争中,又何曾没有发生过?在阿塞拜疆,我曾遇见过好几位自称父母长辈是纳卡战争难民的年轻人。我不确定他们说的是真话,还是只是对游客的“统战”。但我确实曾经在阿塞拜疆的长途大巴上,看到过窗外一排排破旧低矮的棚屋,旁边的阿塞拜疆人特意提醒我,那就是当年逃离纳卡的难民至今的住处。
自1988年至今的冲突,让两国、两族就这样从此变成宿敌。而唯一的例外,竟是亲历战火的人:BBC一档讲纳卡战争的记录片,采访过一位住在停火线上的阿塞拜疆人。他的家,跟对面亚美尼亚占领的纳卡地区只隔了一座小小的山谷。战争前,山谷对面的那家亚美尼亚人,尽管民族不同,信仰也不一样,可这并不妨碍他们成为朋友,每到各自宗教的节日,甚至还会互送礼物。
这样的关系一直维系到战火来临的那天:那个深夜,亚美尼亚邻居冒险穿越火线,来到他家,竟只是为了在战争前,还上先前借的钱!“那天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们一家人。”当年的阿塞拜疆青年,现在已是满头白发,可言语中还是难掩心中的失落和怀念。
对平民百姓而言,战争与冲突,从来就没有过胜利者。自古以来都是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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