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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陌生人”真正坐下来聊天,就是最大的善意
电影《春江水暖》中有段长镜头极有代入感:兄弟俩在医院漆黑的走廊上,边走边讨论老娘出院谁照顾的问题。你有难处我也有难处,老三更靠不住,聊到叹气无语,最后,镜头走出了黑色的走廊,却走不出人心。
有子女尚且如此,无儿无女的又如何?重大医疗手术无亲属签字,医疗康复没人照管,养老院出于现实考量拒收独身老人,我们年轻力壮时叫嚣着“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到曲终时真可以自由掌控吗?
《余生只信陌生人》海报
在腾讯新闻访谈节目《和陌生人说话》第三季第五期《余生只信陌生人》中,探讨了这样的话题:上海老伯失妻丧子,亲戚之间几乎无来往,最后他做出了让邻里都难以理解的决定——将300万的房产送给了楼下水果摊主。节目播出后话题上了热搜,热搜之后仍持续发酵,各方代表都站出来表态,也让“陌生人”水果摊主因此身处于漩涡之中。
送房子的老人
水果摊主游先生
近日,澎湃新闻记者采访了该节目总策划、主持人陈晓楠、监制季业。回忆起这一集故事,陈晓楠说在采访完普陀区公证员李辰阳之后,她转头一看,在场的年轻编导几乎都泪流满面。
季业、陈晓楠
“意定监护,看起来好像是暮年的一个托付,实际上跟各个年龄层的人都有关系,关联感特别强!当时要做也是那一刻的直觉,觉得可能会引发每个人的所思所想。后来引爆到这个程度,我们自己也不好预估,还是会有一点意外。”陈晓楠感叹道。
采访中令陈晓楠印象深刻的,是李辰阳说的一个词——意愿。
按照自己的意愿去托付一些自己的事情,同时也是选择自己的一种生活样式。陈晓楠认为,所有这些令人意想不到的非血缘之间的关系,这些人之间相互的托付和信任,才是节目中最打动人的。
镜头前,上海市普陀公证处公证员李辰阳,是一个特别好的讲述者,言语生动,有对世情的洞察和同理心,也看得出他对这份工作的敬畏之心。陈晓楠说,普通公证更像是一个事务性的工作,但意定监护的公证员不一样,一定要走访判定,需要跟老人们经常接触,才能够替他们做出一个非常负责任和庄重的决定,即便公证结束后也要继续跟踪走访。
“李辰阳曾经对我说过,有一次接到一个电话,一位老人晕倒了,等他们去的时候发现这个老人是晕倒在自己的粪便里,已经很长时间了……这一幕,对他也是一个非常大的刺激,他们会更觉得这种工作是有非常深远的意义的。”陈晓楠说道。
公证员李辰阳
信息都是中性的,不刻意沉重,也不刻意正能量
《和陌生人说话》是由腾讯新闻出品的访谈类节目。三季节目播出以来,持续口碑在线。小人物们的故事虽离奇,节目视角却并不猎奇,镜头用普遍人性、共同的感同身受来连接一切孤独的现代人,最大程度的贴近人心,每一期播出几乎都可以引爆一个热点话题。
第三季故事涉及了很多新型的社会问题:意定监护、杀猪盘、宠物医院……但话题都略显沉重,很多年轻观众看完会觉得有点丧,为什么会产生这样一种观感?关于选题的沉重性,陈晓楠认为,人生命底色里的一个永恒的问题:人与生俱来的孤独感,也正因为如此,我们才会在人生中寻找慰藉和陪伴。温暖和慰藉,是节目一直在寻找的,只不过寻找的过程中一定会触及到一些根本性的话题。
第三季第三期《愤怒的宠物医生》
“我们要用温和打败偏见”,作为监制的季业,曾参与打造出豆瓣评分高达9.1分的《冷暖人生》。对于这类人物访谈节目,他认为“信息都是中性的”,节目没有刻意沉重或刻意的正能量。
“观众所谓的丧,是一种客观事实,不是说弄个鸡汤就不丧了,人类的孤独,是人性之本质,是改变不了的。我们做节目,应该只讲事实不讲道理,最后的感受就交给观众,我们只需要在呈现的过程中做好叙事和平衡的问题。”季业说道。
季业
个体传奇和大多数观众的关系是什么?
多年做人物访谈,团队也经常私下探讨,究竟什么是更值得被叙述的?
在陈晓楠的内心中,条件一定要具备以下几点:人物要有戏剧张力,故事背后要有广度和温度,还要看它是不是快速变化时代里最新型的故事。
季业则认为,我们选取人物或者是找选题,就围绕着三个性能:戏剧性、相关性、话题性。他进一步从技术层面解释说,戏剧性很好理解,故事一定要跌宕起伏,像电影一样能够抓住观众;相关性是什么?个体传奇跟我的关系是什么,它跟大多数观众的关系是什么,跟我关联度不是特别强的这类群体,我们也会放弃;话题性自然就是希望大家看了节目都想去说几句,甚至是吐槽几句,这就是一个强化体系。
去年,《和陌生人说话》做了一期温岭“神女”王晶晶的遭遇,那期的名字叫《我不是“神女”》,之后在微博上也掀起了轩然大波,王晶晶因为一个莫须有的玩笑话遭遇校园霸凌,霸凌甚至在她毕业后都未放过她,有些在网络上造谣侮辱她的人甚至都没见过她就人云亦云。陈晓楠记得采完了这个故事以后,现场的摄像跟她说,“我也发生过这样的事情”,当时陈晓楠楞了一下,还以为他曾经被嘲笑过,摄像说,“不是,我干过这样的事情。”
“每个人在上学时可能都会遇到那么一两个、大家认为他是怪人的人,他不再有血有肉,就是一个可悲的符号。每个人翻了个白眼、多说几句笑话,就加了把柴火,最后这个房子就着了,我们可能都是施害者,这或许是每一个人的经历里面那些被忽视了的东西,看了我们的节目反倒被勾连起来了!”陈晓楠说。
陈晓楠
离奇只是吸引观众的入口
《和陌生人说话》有句slogan:“穿越离奇,看到理解”。但猎奇和离奇的界限,其实很难把握,如何掌握其中的分寸?什么红线不能碰?
多年前刚开始做节目的时候,陈晓楠觉得自己非常惶惶然,因为离奇的故事非常多,最后它成为一个“故事会”的时候,就没有天花板了,是飘在空中的,感觉非常糟糕。
后来她坚定地认为,故事要有根,它一定是以普遍性的话题值得思考的事情为落点。
离奇背后是什么?它一定是开放的。陈晓楠回答记者,你刚才说的红线,如果是在探讨主题之外都不会纳入,包括离奇的个人隐私也不会纳入。因为人生的琐碎是无尽的,不能因为它很离奇就搁进来。
对于这个问题,季业表示,“不理解,是因为不了解”,很认同这句话。
他认为,离奇只是吸引观众的入口。我们日常的恶意和偏见,往往都是源于一知半解,如果你真正坐下来跟他聊天,你会发现,你对他的这种成见慢慢消散了一部分,做节目就是细细地去了解他的人生和了解他内心最深刻的点,而不是匆匆的浮在离奇的表面之上,这就是最大的善意。
做了这么多人物,被问起最让自己内心深处有颠覆感的是哪一位,季业表示应该是自称杀马特教父那个年轻人。“他真的一下子拉近了我们和当时觉得稀奇古怪的年轻人的距离。”
本以为杀马特教父应该是特别夸张花哨的一个人,可是他表现出的自信和真诚让团队远超想象。那一期的几万条评论,大多数人看了节目都想对杀马特说一声抱歉。
“这个东西真是太有价值了!”陈晓楠印象特别深,当时季业编完节目之后激动地给她打电话说,“这个节目成了!他很生动,而且非常诚恳,他说话是淡淡的,有时候会有一个停顿,你都觉得他的生命感特别强。”
“杀马特教主”
我们的方法论就是要细细地走入,慢慢地听
访谈中呈现的细节很多,受访人就像在和家人朋友聊天,并无设防感,这样可以“敞开聊”的背后,团队也是将蹲坑驻守发挥到极致。
陈晓楠告诉记者,团队做前期调研会做很久,比如“老年人相亲”那一集,记者在那里蹲了三个多月的时间,去了几十次,几乎跟每一个人聊,“我们的方法论就是要细细地走入,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复杂的人生脉络,一定有幽深的情感世界,我们就必须慢慢地去听。”
那一期,受访中有位老大爷对陈晓楠说,你知道吗,我越来越绝望,我觉得我可能找不到合适的、想跟我陪伴的人,但是我有一颗滚烫的心,我随时准备献出来;还一个老人说,相亲的小亭子就像一个舞台,有清华教授也有贩夫走卒,能找到合适的可能性非常渺茫,但他们会把那个地方当做一个小的栖息地,春节下大雪的时候,亭子里还是有人在那儿驻守……
老年人相亲
“其实这是一群有同样内心感受的人的一种伙伴关系,那种感情陪伴,加上依稀的一点希望,我觉得是很动人的。”陈晓楠说。
“相比名人,小人物要面对镜头可能会更困难,你们一定被拒绝过很多次吧?”记者问。
陈晓楠表示采访被拒绝还挺多的,定了选题之后,会有一半以上的人在短期之内就是操作不了,失败几率非常大,即便下了功夫蹲守,很多情况都是无疾而终,所以能找到一个主体人物又是特别值得被采的,真是要有点运气。
采访中,陈晓楠说到了一个她特别感兴趣的选题——在北京三院做试管婴儿的人群。
“做试管婴儿成本很高,但成功几率就是二三十,在那里,你可以看到很多人拿所有的家底在做赌博,因为做一次要几万块钱,一些家境不是很好的,只有这一次机会,天天在等待命运的宣判,有的时候你在楼道里会突然听到某个人哭起来了,可能就是她这次没做成,有的人突然一下就跳起来了,可能就是做成了,你可以看到命运在一线之间的这种疲弱”,但这样的选题难度太大,终究需要付出更多的等待和耐力才能促成。
节目中,陈晓楠春风化雨的采访风格也令人印象深刻。谈到采访的技巧,她觉得除了听受访人的讲述之外,还要一个有距离的角度。
“问出来令大家迷惑的问题,不是为了挑战他,不是为了刺激他,这些问题像一把钥匙,会更好地打开他更真实的内心世界,你只有让他自己把这些东西解惑了,你才能真正的理解他,否则都是假的理解。”
一粒米、一朵花再小,也是一个世界。季业觉得做片子或者是媒体记者做出好的报道,就得切三层,第一层是事件,第二层是环境,第三层是人性。“有一些报道能够切到第二层就很不错了,通过这个事儿能够反思这个事儿背后是它的机制是什么样,是什么社会原因造成的这种事儿。比如说‘杀猪盘’,我们能够切到第二层,但是真正打动一个跟这个事儿没有关系的人,是要切到第三层,她到了人性层面,一个北漂女孩的那种骄傲与孤独真正呈现出来,(观众)才能够与一个无关的人产生共鸣。”
经历“杀猪盘”的赵静
情绪很容易点燃,但情绪不是我们想要的
离奇的事件,波澜起伏的故事,特殊的人物,其中不免有各种情绪化,但《和陌生人说话》节目风格始终保持着冷静克制。如何能做到共情又不煽情?
季业对此解释,这是我们制作团队统一的审美。也不能叫拒绝煽情,但会对煽情相对很警惕的一种审美习惯。
“张力是什么?一件事情有五分感情,你通过煽情把它煽到七八分的时候,事实上它的张力卸掉了,和咯吱观众笑一样,它是个低级的东西。相反,如果主人公的情感浓度是7分,你只展现出来5分,就像你把弹簧摁住了一样,它产生了一个巨大的张力。”季业说,“所谓这种克制的节目,它既是高级的,也是一种更符合人的审美趋向的,你看了之后会更过瘾,在最后一瞬间释放出来的时候,可以让你久久回味。”
从意识上来说,团队没有探讨过克制的问题,这更像是深入骨髓的一种本能。
陈晓楠说,基本对人的平等和尊重,是我们身上与生俱来的东西。
“我们可能就是这样的人,觉得留白是更真实和更公允的东西。”她认为,在这个时代,情绪是很容易被点燃的,无论是愤怒还是感动,煽情很容易,做点音乐什么的,说一两句话都可以达到目的,但情绪不是他们想要的东西。
放下成见,或许很难,但《和陌生人说话》的确创造了一个机会,让你通过了解他人,更了解自己和自己的周遭。
陈晓楠说:“有一次采访,我觉得那句话特别准确,我们在展现的是人情,不是情绪。对我们来说,我们想在片子里展现的是余味深远的人情,世界它不是黑白,简单的对与错对谁都不足够尊重。我们一直觉得人性和世界的复杂性其实是非常值得探讨的,因为足够复杂,我们才会愿意思考,更容易理解他人,你才更容易有幸福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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