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过去，它的传奇注定空前绝后

原创 柴柴可夫斯基 第十放映室

武侠。

一个逐渐陌生的词。

它最近一次进入大众视野，是上周新版《鹿鼎记》开播。

韦小宝被张一山演成了猴儿，《鹿鼎记》成了美猴王冒险记。

大家都气不打一处来：

从前那个鱼龙混杂人声鼎沸的江湖，怎么就变成了丑角横行的马戏团？

2.6分，走好不送。

可是送走了它，我们心中的那个江湖，似乎又更加遥远了。

江湖在哪里？

或者说，江湖，它还存在吗？

想要回答这个问题，我们不得不回溯时光，回到30年前。

1990年，香港上映了一部关于江湖的电影。

它的诞生一波三折。

它的到来几乎重新定义了华语武侠电影。

今天，我们聊聊《笑傲江湖》。

1.人

距离《笑傲江湖》问世，已经整整30年。

这是场一期一会的神仙聚会：

原著作者金庸；

导演胡金铨；

监制徐克；

主演许冠杰……

在香港流行文化史的不同时期，这几位主创都曾做出过极具开创性的贡献。

而由他们共同创作而成的《笑傲江湖》，无疑成为经典之作。

多少人对江湖的向往，是从午马林正英许冠杰合奏（录音棚版本为黄霑、徐克、罗大佑醉酒后所唱）的那一曲《沧海一声笑》开始的？

左为林正英，右为午马，二人均已去世多年

又有多少人对“蓝凤凰”袁洁莹一见倾心，从此奉为心中的白月光？

这部充满权谋斗争的影片，最终留在人们心中的，是滔滔江水，悠悠琴声，和波澜壮阔却又无可奈何的江湖情结。

但是，我们重温《笑傲江湖》，会发现这部影片的气质颇为复杂。

本片讲述的是由一本武林秘籍《葵花宝典》引发的江湖动乱。为得到宝典，各方势力纷纷出动：东厂（朝廷）、锦衣卫、华山派全部对其虎视眈眈。

电影前半部分的节奏不疾不徐，开头某些场景尤其典雅。

开场血溅屏风，暗示整部电影的血腥基调：

东厂士兵行走于山涧瀑布中：考究的服装：这种古朴气息在令狐冲（许冠杰 饰）和小师妹（叶童 饰）目睹两位武林前辈葬身火海一幕达到高潮。

日月神教长老曲洋（林正英 饰）在知音、顺风堂堂主刘正风（午马 饰）重伤死去之后，悲痛欲绝，将自己与刘正风合作的琴谱《笑傲江湖》赠予令狐冲，然后毅然切断绳索，点燃烈酒，自焚于江海之上。

这令人心碎的一幕，是无可奈何的代际更迭。

这样的故事，其实在本片电影诞生的过程中真实发生过。

如果注意一下片尾的演职人员名单，会发现本片的的导演共有六位之多（胡金铨、徐克、程小东、许鞍华、李惠民、金扬桦）。

坐镇导演一栏的胡金铨总共拍摄本片的时间只有两个月，留下的镜头更是少之又少。后来的人们只能根据他之前的影像风格猜测哪些镜头出自他之手。

而那个“篡权”之人，便是监制徐克。

胡金铨与徐克

其实，徐克是胡金铨的忠实影迷。当时，作为新武侠电影开山鼻祖的胡金铨因种种原因受到资本排斥，徐克便力邀胡金铨来执导《笑傲江湖》（金庸和胡金铨年轻时亦是很要好的朋友）。胡金铨欣然应允。

然而，胡金铨凡事亲力亲为的拍摄态度，加之其身体原因，导致影片拍摄进程过慢，成本陡然增高。除此之外，胡金铨在拍摄本片期间，与徐克的创作理念发生了剧烈冲突。

任盈盈原定由叶倩文扮演，后因其演唱会时间冲突而改为张敏。图为胡金铨与叶倩文剧场照。

胡金铨的原意是“用古朴的浪漫风格，以诗意的影像展现中国的儒学和道学。”

但徐克向来天马行空，怪招频出。

徐克有个绰号，便是“大侠”。

这外号是身边的工作伙伴给起的。因为徐克工作起来雷厉风行，而且不要命，常常陷入迷狂的状态，三十六小时不睡觉依旧可以精神抖擞。

这次创作《笑傲江湖》，他来来回回改了十四次剧本，经常头一天改好的剧本第二天又推翻了。

更有一次，迫于投资方的压力，徐克一晚上写了三十多场戏给胡金铨，第二天大早赶飞机去拍另一部电影《龙在江湖》。

而胡金铨往往是花费大量时间做前期准备工作，做设计，写剧本，一切准备妥当后才会开工。

这一老一少，一动一静完全合不来。最后，胡金铨不得不黯然退出，徐克又找了程小东、李惠民帮手，才赶完了本片的工期。

为了这事，胡金铨的义兄，另一位泰斗级导演李翰祥甚至公开放话：宁愿饿死也不跟徐克合作！

片中顺风堂一别，似乎与现实相互应和。

正是从这部《笑傲江湖》开始，香港武侠片中以胡金铨为代表的古典气质，随着那艘着火的小船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怪力乱神的徐克时代。

于是，在这部电影里，我们既能看到血溅刺绣蝶恋花、小舟从此逝。

又能看到苗族人会使枪，人肉可以反弹子弹，一鞭子下去，人身炸成了碎肉……

之后不久，徐克接连拍出了两部续集《笑傲江湖之东方不败》《东方不败之风云再起》。

林青霞一袭红衣、雌雄莫辨的东方不败形象已成为影史佳话。

第三部中，林青霞的英气与王祖贤的妖媚纠缠共生，更是为武侠世界贡献了一场旖旎奇谲的美梦。

也许，正是从1990年的“篡位”开始，一个肆意纵横的武侠时代到来了。

2.曲

风急天高，一叶扁舟，两位绝世高手相约金盆洗手，不再理会江湖恩怨。

年轻的令狐冲贸然闯入，怎料这位后生仔亦是性情中人。

于是三人琴瑟和鸣，彼此唱和。

无论是电影还是原著，这本叫做《笑傲江湖》的琴谱都是一条重要线索。

它被误当作是《葵花宝典》，引发一场又一场腥风血雨。

这样的曲子，如同金庸笔下的绝世美女，文字写得千娇百媚，真要化做一张具象的脸，总有人要叫唤“没那味儿”。

思来想去，徐克最终把这个艰巨的任务交到了黄霑手上。

黄霑何许人也？

香港四大才子之一，香港流行乐泰斗，才情与风流齐飞，集阳春白雪与下里巴人于一身。

可是，纵使风流如黄霑，也被难倒了。

且看他自己怎么说：

《笑傲江湖》的“沧海一声笑”，他六次打回头，我又甘心情愿给他蹂躏，又看书又思索：

究竟怎样写一首讲三个高手一起，其中老的两个金盆洗手的曲子？

我觉得那有两个可能。

一个是难到全世界没人懂得弹奏的，只他们三个高手懂得；

一个是简单得象儿歌那样，但没有那技术就弹得不好。

难与易之间如何取舍？

正当绞尽脑汁之际，黄霑看到黄友棣教授的《中国音乐史》中引述了《宋书·乐志》的四个字——

大乐必易。

伟大的音乐一定是容易的。

黄霑灵感乍现：最容易的音阶不就是“宫商角徵羽”吗？那我把他反过来试试。

于是用钢琴一弹，好听！

黄霑顺势写了三句，填了词，然后在乐谱上画了个亢奋的男性生殖器，传真给徐克：

要便要，不要就另请高明（此处自动和谐粗口）。

黄霑喜欢喊徐克到家里弹琴

徐克一听，喜欢的不得了。

《沧海一声笑》就此诞生。

此曲之于《笑傲江湖》，之于香港武侠电影的意义，已无需赘述。

它甚至已经超越《笑傲江湖》电影本身，成为一代人心中的精神符号。

当影片中响起三人疏狂豪迈的合唱，相信每个心中曾经有过江湖梦的人，都无法不为之动容。

徐克找到黄霑，算是找对了。

事实上，撑得住“笑傲江湖”四个字的音乐人并不多。

论才情，他凭借众多金曲名满香江，写小说，开专栏，办节目，做主持，样样信手拈来，就连流传久远的广告语——“人头马一开，好运自然来”——也是他随口而出。

论德行，当年的文艺圈无人不对霑叔交口称赞。

晚年时，来找黄霑写歌的人越来越少，黄霑日子过得清淡，积蓄也不算多。不过，朋友买房来借钱，自己住着出租房的他二话不说就借出去。

所以，在朋友眼中，黄霑更像是一个游走尘世间的侠客。

去世前夕，黄霑想要举办一场关于中国传统音乐的演唱会，最终因为经费不够而作罢。

对于一位流行乐泰斗来说，晚年想办演唱会却办不成，难免有些心酸伤感。

他却对着记者哈哈一笑：

老天爷对我已经够好了。要是这事让我做成了，我岂不是太幸运了？

这一笑，他仿佛也回到顺风堂边，和老友一唱一和：

沧海一声笑

滔滔两岸潮

浮沉随浪只记今朝

苍天笑 纷纷世上潮

谁负谁胜出天知晓

3.笑

戏外的电影人笑对人生。

戏内里的侠客们才能笑傲江湖。

《笑傲江湖》三部曲，唯有第一部《笑傲江湖》通篇点题——

笑。

江湖险恶，多为泥淖沼泽，如何抽身而出一笑了之？

顺风堂口，三人高唱“沧海一声笑，滔滔两岸潮”的余音仍在。

夸张一点地说，这一曲笑唱是为武侠片中的绝响。

后来的武侠片多数都是皮笑肉不笑。

画中人在痴笑，观众却难以在笑声响起的那一刻感受超越江湖的况味。

但在《笑傲江湖》中，徐克做到了。

虽然过多的奇思鬼计干扰了整部电影的节奏，但是全片最有感染力的几处“笑”，却深深打上了徐克的烙印。

影片展现出的第一层“笑”，是鬼马。

也就是沾染了市井喜剧气息的插科打诨。

在影片的前半段，令狐冲带着小师妹来到林宅，就多次出现插科打诨的喜剧桥段。

譬如，许冠杰饰演的令狐冲一出场，又是作揖又是鞠躬，好像下一秒就要给在座各位发烟。

叶童扮演的小师妹冒冒失失，把师父交代要亲手交给林镇南的信弄丢了。

俩人蹲在地上，行李翻得到处都是，还不忘互相埋怨。

这一段封闭的戏剧场景中，多次情节反转都靠令狐冲和小师妹的失误来推动。

而人物性格也在几场插科打诨中巧妙地显露出来。

令狐冲生性洒脱，不拘小节，但又极重诺言，信守道义。

怎么表现？

林镇南让令狐冲证明自己华山弟子的身份，令狐冲耍了一套漂亮的华山剑法，差点点着人家屋子。

说明这人武功高，但又贪玩。

耍完剑，令狐冲说，师父有口信要我亲口跟林前辈说，那你证明一下自己是林镇南吧。

林镇南武功一般，但是正人君子，人实诚，拼了老命打了一套掌法。

令狐冲在一旁连连鼓掌，吹彩虹屁。

小师妹疑惑，这打的也不咋地，你干嘛这么捧场？

令狐冲道，害，你看人家多不容易，打一掌累得气喘吁吁。这都不捧场，以后怎么混江湖？

调侃之下，抖落出人物的鬼马机灵。

很显然，这些过于戏谑的桥段断然不会出现在胡金铨的电影中。

这些看上去过于流俗，过于商业的片段在增加观看趣味性的同时，多多少少消解了原著主旨中侠义精神的正统意味。

但是，文本的流畅如同四两拨千斤，加之许冠杰自然的喜剧表演，

除了“歌神”的身份外，他亦是鬼马喜剧的代表人物，其本人亲民、诙谐，又不乏责任感的个人形象为角色加分不少。因此，年过四十的他去扮演一名二十五岁左右的少侠，并不过于违和

让观众立刻对眼前这个幽默的令狐冲和他背后即将展开画卷的江湖建立信任感。

江湖什么样？

徐克的商业头脑反而为我们带来一点新鲜感。

与其整天板着脸忧国忧民，说人心险恶身不由己，或者几队人马剑拔弩张，试探来试探去，话里有话，绵里藏针，不如展现一点小尴尬，小幽默。

人们常说的江湖气，可能和烟火气一样，看不见摸不着，它们不是某种概念，某款条文，而是藏在江湖人的日常生活中。

毕竟，江湖人也是人，闹个笑话，出个岔子，因为贪玩耽误事儿，都是人之常情。

这层“笑”，笑的就是人之常情。

别看是“常情”，这种自然而然、活灵活现的效果，想要偷师却难于登天（不信你看隔壁的张一山）。

再来看第二层“笑”。

这时，不是逗笑观众，而是人物发自肺腑笑出声。

顺风堂的流水遇知音，自然是关于“笑傲江湖”最好的注解。

悠悠身世，无须再问。

今后但求与君同行，醉眼高歌。

然而很快，由喜转悲，江湖恩怨不请自来，兄弟二人一死一伤。

镜头随令狐冲站在岸边，静静凝视小舟燃烧、沉默。

此情此景道尽人间遗恨无数

前辈没有做到的笑傲，令狐冲做到了。

之后，各方势力混战，误把《笑傲江湖》琴谱当作了《葵花宝典》，令狐冲轻身一跃，跳上楼梯，笑说：你们都搞错啦！

接着，抱着琴唱起了《沧海一声笑》（且看周围人的迷弟迷妹眼神，分明是歌神演唱会现场）。

肃杀气氛再次被歌声与笑声消解。

当众人再次回到林家祖宅，染坊还是从前的染坊，水车也是从前的水车，但现在的少年经历了生死背叛，早已不是从前的少年。

这一次，笑的是蝇营狗苟，权欲熏心。

同时，这笑声里亦有了超然物外的的味道。

但徐克对“笑”的追问不慌着结束。

且看最后大混战的紧要关头，古公公说：

这句略显突兀的台词，显然是徐克借人物之口浇自己的块垒。

别忘了，原著《笑傲江湖》本就带有政治讽喻色彩。

在创作《笑傲江湖》剧本时，徐克对原著进行魔改，将原本架空的历史背景挪到明万历年间，东厂主管古今福和千户欧阳全也是原著中没有的全新角色。

于是，第三层“笑”，不见得有多好笑。

它是徐克处处布下的黑色幽默。

例如，岳不群得知弟子令狐冲知道《葵花宝典》的下落，立刻用各种门规诱骗令狐冲。不料令狐冲对门规比他还清楚，总能用另一条门规怼回去。

岳不群立刻表示，我只是在考验你，年轻人经得住诱惑，好！

又比如，当同门师弟发誓要牺牲自己保全华山派门面时，令狐冲一把按住他。

当岳不群把徒弟们一个个推出去送死，喊着华山弟子那么多牺牲你们几个算什么时，令狐冲又把他们一个一个拉回来，喊道：

留住性命，保住华山，溜！

再比如，上一秒岳不群还对古今福耀武扬威，古今福一句“换朝服，升堂”，下一秒，岳不群立刻从作威作福的掌门变为俯首称臣的鹰犬。

这里是导演在发笑。

笑的是权威如此伪善，又如此不堪一击——

江湖之上，还有庙堂。

若没有了这层笑，第二层笑中所包含的胆识与远见也会大打折扣。

侠以武犯禁。

真正的侠客，就是要游走于江湖与庙堂之间，寻找那片没有纷争，没有阴谋的乌托邦。

因而，曲洋和刘正风要高唱沧海一声笑。

风清扬要说：

这三层笑，成就了一代经典。在某种程度上，又难以超越。

因为它是天时地利人和的产物。

胡金铨的禅意哲学为骨；

徐克的天马行空为皮；

黄霑的风流疏狂为血。

为何他们缔造的江湖最接近人们心中的武侠？

因为武侠世界本就是文人笔下的乌托邦，世人求而不得的桃花源。

要极其纯粹，又要极其癫狂。

要极其逼真，又要极其写意。

这样的江湖，以后还能再见吗？

-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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