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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访丨张磊:君子与其练达,不若朴鲁

2020-12-03 08:52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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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唐晔 晔问仁医

人 物 介 绍

张磊,副主任医师,医学硕士,就职于上海交通大学医学院附属上海儿童医学中心呼吸内科,担任呼吸内镜中心负责人。擅长儿童慢性咳嗽、哮喘、呼吸系统感染性疾病及各型先天性儿童呼吸系统畸形的诊治,儿童气管镜诊断和微创介入治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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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医之路

那一天,张磊在余秋雨的书里,翻到一句话,“成熟是一种明亮而不刺眼的光辉,一种圆润而不腻耳的音响”,他忽然发现,这正是已过四十不惑的自己,该有的样子,然后,他掩卷会心一笑。

1978年,张磊出生于上海,小时候父母总是带张磊去家附近的新华医院就诊,新华医院儿科高水平的医生们,给张磊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高考填报志愿时,作为当时唯一开设儿科医学专业的上海第二医科大学,成为了张磊的首选。

以优异的成绩考入上海第二医科大学后,张磊保持了高中时游刃有余的学习状态,同时充分享受着与足球运动相伴的课余时光。

“现在回想起来,大学是最幸福的一段人生,每次考完了试,我的估分总是八九不离十,那就由着性子,在足球场上飞奔,参加过二医大学校足球选拔队,我踢边后卫,就是当年申花队吴承瑛的位置。”张磊说,现在仍然对足球保持着一份热情,只要时间允许,还保持着一周一场球的频率,他现在是医院足球队的队长,打起比赛来,作为中后卫总是不遗余力地奔跑,拼抢和指挥,稳健地承担着一份重要的球场责任。

稳健这两个字,其实便是张磊的性格,无论球场,还是职场。

2002年毕业后,经过在新华医院短暂的实习期,张磊来到了上海儿童医学中心,开始了为期五年的内科住院医师轮转。

忆起这段经历,张磊感触最多的,是起初的艰辛。

“那段时间,焦虑到夜里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深夜值班的辛劳不算什么,但回到家中,仍惴惴不安在医院有没有错漏了什么要紧事。尤其害怕接到医院的电话。”

从实习医生到住院医师身份的转变,伴随着无数次需要独当一面的重要场面,这对当时的张磊是极大的挑战。

“沉下心”,这是张磊对自己的命令。

碰到棘手的事情,通过自己独立的思考和适时的请示,一件一件去克服。在日复一日的积累中,终于将课本知识与临床实战联系到一起,他的自信,一点一点充盈起来。

“做住院医师的时候,真正是住院的医生,基本上不回家,晚上病房随叫随到,有任何新的技术操作,我都会去观摩学习。我还会利用休息的时间跟着主任去查房,吸取他们多年行医的经验。”

2006年,张磊成了住院总,在同一拨年轻人中,他是最早担任“老总”的一个。

“这段时间,对我的考验极大,上天入地,无所不能。但通过考验后,领导和老师都对我很认可。”

张磊谈到了做住院总期间,最为骄傲的两件事。

有一次,有国外专家来上海儿童医学中心为疑难心脏病患儿做心脏导管的手术,由于当天手术的安排,患儿术后先后会转到监护室进行呼吸监护。对当时儿童医学中心的设备和人员条件来说,这无疑是个大难题。张磊与他的同事们整夜不停歇地忙碌,神经紧绷,密切关注在监护室每个患儿的情况,保证他们全部安全完成上机、评估、撤机的整套过程,每一步都不能出一点差错,张磊觉得,这个夜极为漫长,步步惊心,好在顺利过关。

还有更为凶险的一次事件,张磊回忆时仍道“心有余悸”。

当时,医院收治了一个孩子,见其恐水、恐光等症状,初步怀疑是狂犬病,经过多方商议,决定把患儿转到上海公共卫生中心。结果,患儿在转运途中心跳呼吸停止,救护车不得不半途返回儿童医学中心进行抢救。

当时正好是张磊值班。面对病死率几近100%的急性传染病,第一时间上去抢救的张磊与另一位麻醉科住院总医生,心中只有挽救一条生命的迫切。他们一个心肺复苏按压,一个气管插管,经过积极抢救后,患儿心跳呼吸恢复,准备再由救护车转走。救护车上的医护人员要求一位医生陪同,准备在途中如果再有意外,随时尽力抢救。

张磊拿上抢救的药品,球囊,插管就跟上了救护车,一路上险象环生,数次通过心肺复苏,拯救了离鬼门关仅一步之遥的患儿。这次生死时速的抢救后,张磊打了一个多月的狂犬疫苗。“那个时候一点都不怕,抢救的时候没有多想什么,抢救结束了,内心的恐惧才涌了上来。”

“信心、胆量就是这样来的。”各科室轮转的这五年,勤勤恳恳地做“住在医院”的住院医师,张磊收获的是良好工作习惯的养成,积极工作态度的培养,更重要的,是为医者的信心。

2医者之道

张磊选择呼吸内科,因为老主任的一通电话。

在选择内科方向时,当年呼吸科主任对他说,呼吸科患儿太多,疑难危重症层出不穷,急需独当一面的人才。

“年纪轻不怕事情多,就怕没有事情做。呼吸科的病人多,正合我意。”张磊这样回复了科主任。

谈到这几年的改变,张磊认为,最直接的还是医术的进步。

来到呼吸内科不久,张磊确定了自己的亚专业方向——支气管镜。其实,从做住院医师开始,他就对这门技术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常常牺牲闲暇时间,跟着其他医生去监护室学习支气管镜的原理、操作,一有机会就主动上台操作。而如今,张磊在儿童支气管镜诊断和微创介入治疗方面颇有建树,他笑称自己为“跑手术室最多的内科医生”。

支气管镜,适用于做肺叶、段及亚段支气管病变的观察,活检采样,细菌学、细胞学检查以及进行镜下的气道内介入治疗、配合TV系统可进行摄影,示教和动态记录。

随着科技进步,其在治疗方面的作用越来越展现优势。它能够吸出气管中的痰和异物等阻塞物、清除分泌物,能对肺局部进行反复吸引、冲洗、灌洗,能局部灌注药物,能引导气管插管、观察插管后的黏膜变化等。比较复杂些的,它可以局部电刀、氩气刀切除支气管内的肿瘤,也可直接用于止血、给各种病因引起狭窄的气管放置支架、进行局部放疗等。如今,儿童支气管镜治疗技术应用越来越广泛,是其他手段不能代替的。

而在这个领域,上海儿童医学中心呼吸内科的手术量十分可观。

“瓜子、花生、笔套……取异物是气管镜常规的功能。”提到支气管镜取出异物,张磊想起了一次特别的手术。

那是一个七岁的孩子,反复肺炎不好转来到医院,通过气管镜观察,发现支气管远端被肉芽堵住。经过询问,原来这个孩子在几个月前吞入了鳝鱼骨头,在气道壁反复摩擦后长出了肉芽,因此,孩子在几个月内反复感染,用了大量抗生素。张磊决定,施行支气管镜下手术,把肉芽剥离后,再把埋在深处的鱼骨取出。

手术十分艰难。由于鱼骨位置太深,很难取出,术中的呼吸不稳定,操作不得不停止下来等待孩子的呼吸恢复。此时,张磊的额头已经沁满了细密的汗珠,他的内心在犹豫,是不是放弃内镜下异物取出改为传统的开胸手术,但他没有答应自己。稳一稳心神,张磊继续战斗,2个多小时,经历一次次失败后,汗水浸湿了手术服也浑然不觉,最终,那一枚被深深包裹的1厘米长白色的鱼骨,终于被成功取出。

这些年,张磊在疾病的诊断治疗方面,积累了丰富经验。

“怎么把指南和患儿的实际情况相结合进行治疗,是关键。但是仅此还不够,把治疗方案通过恰当的沟通,传递给患儿家长,更为重要。”

在与患儿家长的沟通上,张磊实际上跨过了一道坎。

过去的张磊,偏于内向,鲜于交流,生怕说错了话。但如今,一方面是自信渐增,另一方面,他意识到有效沟通对医疗的价值和意义。于是,他将更多的时间与精力,放在与患儿家长的耐心沟通上。

缜密的思维,是张磊行医时的特点。

“医疗无小事,内科医生看病,要像个侦探一样去放大蛛丝马迹,找出所有矛盾,准确推定症状的起因。我常常对我的学生说,拿到检查报告、影像资料不要第一时间下诊断,而是分析什么原因导致图像、数据、指标的异常。”

事实上,他的福尔摩斯一样的习惯,增加了发现罕见病的可能性。

有一个孩子被外院诊断为慢性咳嗽,但不论是用口服药还是雾化治疗,效果都不理想,孩子在当地医院治疗了一年,病情没有丝毫改善。费尽周折找到张磊之后,经过支气管镜和高分辨CT诊断,后经过MDT会诊,最后诊断为弥漫性泛细支气管炎。

“这是个罕见病,治疗方案与慢性咳嗽完全不同。换了一个治疗方案后,很快改善了病情。”

还有一例凶险的病例。

那是一个活泼漂亮的六岁外省女孩,深受咳嗽的影响,学习生活都不能正常进行。一开始,张磊诊断为慢性咳嗽,迁延性细菌性支气管炎,但用了抗生素后并没有痊愈。在气管镜诊断,基因检测的帮助下,确诊为囊性纤维化。

“气管镜进去之后,胸腔充满痰液,仅仅吸痰就用了一个多小时。”这又是一个罕见病,预后不佳,严重危及生命。家长不愿接受诊断结果,张磊向他坦言,这个病如今没有痊愈希望,只能尽量延长生命,如果要彻底治愈,只有肺移植手术一条途径。

等待肺源是煎熬的过程,这期间,张磊去援疆,援疆之前,他在一次学术会议中,了解到无锡儿童移植中心开展这类手术,他第一时间为这个女孩登记了手术。今年七月,无锡方面告知,肺源有了,张磊喜出望外。接下来的是,女孩接受了手术,两周后顺利出院,如今健康生活,背着书包上学校。

“只要家长不放弃,我是不会放弃的,当时没办法就等一等,后续总会有方法。能把孩子从死神手里夺回,对医生来说,是充满幸福感的。”

明显的喜悦,透过他的言语传达出来。张磊说,作为医者,尽其所能地去挽救生命,患儿能回归正常生活,是最为珍贵的回报。

3援疆经历

张磊有过一年半的援疆经历。

在援建的新疆喀什二院,张磊被任命为儿科主任。习俗、语言、观念的差异,给张磊带来了很多不便,但他在新疆的两年颇有建树。

“首先是帮助医院建立了儿科亚专业——呼吸科、消化科、心内科等等;其次,建立了培训考核制度,使医生培训更加规范化。还有,我还充分发挥了医联体平台优势,可以方便当地医生通过远程会诊系统与上海专家沟通交流。”

在新疆的一年多,有两件事令张磊印象颇深。

医院收治了一个小病人,确诊为复杂性先天性心脏病,心脏外置,该病有国内报道的仅十例。面对这个罕见的先心病,张磊对治疗犯了难。这时,他想到了刚刚建立的医联体远程会诊系统。就这样,泽普、喀什、上海,三地医生开展了一次“三地连线会诊”,最终确定了手术计划。

还有一个患肝母细胞瘤晚期的维族孩子小艾斯玛,在当地医院被判了“死刑”。但作为儿科主任的张磊,不愿意放弃任何一点治愈的希望。他召集了整个援疆医疗队去帮助这个孩子。“我们队里面有血液科医生负责化疗;有放疗科医生帮助她放疗;有普外科医生进行手术;还有监护室的医生在术后看护她。援疆队一共二十个人,2/3多的援疆队医生都帮助了艾斯玛,最终艾斯玛良好恢复,顺利出院。”

钟南山院士是张磊的偶像,2003年SARS之后,张磊阅读了《钟南山传》。

“2003年,是钟南山。2020年,还是钟南山。如今的钟南山,84岁了。每周仍然坚持出诊一次,他也是呼吸科医生。每周仍然坚持锻炼两到三次,每天都按照父亲的教诲做人做事。他父亲对他说,一个人要能够给世界留下点什么东西,才算没有白活。”

张磊说,从钟南山身上学到最多的,是务真求实,不畏发声。直面现实是艰难的,但行医就是要讲真话,与患者进行平等,真实的沟通。

“我的榜样是完美的,是我学习的榜样,更是成长路上的航标灯塔。”

与张磊同一届的儿科班同学们,如今只有不到1/3仍奋战在儿科医生的岗位上。儿科医生的收入低,压力大,面对现实,一路走来,大多数人选择了离开。但张磊并没有,正如他自己所说,他只是想做一个医生,纯粹地行医、治病、救人。

过得踏实简单,把一切不属于此的内容剔除得干净利落。君子与其练达,不若朴鲁。立于世而不舍赤子之心,是张磊身上难能可贵的品质。

口述实录

唐晔:对正在学习儿科专业的大学生们,有什么想说的话吗?

张磊:儿科是“哑科”,孩子表达不清,大多数时候靠父母陈述,或者医生自己查体探究。做儿科医生,首先,自己要用心,心要和小朋友,和家长连在一起。我在门诊的时候,常常会安抚孩子的情绪。说来很怪,我谈不上特别喜欢孩子,但是也不会觉得孩子特别吵闹,我在飞机上,如果边上坐着哭闹的孩子,别人可能受不了,但我是充耳不闻,不会受到影响,而且,我会主动哄孩子。

第二,要学会主动和家长分享育儿经验,很多疾病的成因都能从家长陈述中找到蛛丝马迹,要自己去挖掘;

第三,一定要有耐心。有些儿科医生不能坚持下来,中途打退堂鼓了。但真正到开始有收获的季节,你会从这份职业当中,体会一种甜美。

唐晔:您现在的工作内容,大概由哪些部分组成?

张磊:医院强调医生的“医教研管”,对科室的管理、教学、科研,都会占很多临床的时间。我现在是呼吸内镜的负责人,也是我们科室的医疗干事,协调科主任医疗工作的运行管理。还有,我还会负责医联体的一些工作。

唐晔:怎么看待医学的科普?

张磊:目前科普的形式越来越多样,做科普的医生也越来越多,这方面可以更多运用一些多媒体互动的方法。我个人更加倾向于依靠科室的平台。科室的专业下细分很多亚专业,每个医生都有自己的“绝活”,大家互相协作才能解决问题。

唐晔:您觉得,现在主要应该关注哪一方面?

张磊:花在医疗上面的时间,真的还是再加强一点,我还要继续学习,包括临床实践不能放下。科研是我的弱项,这方面跟科研基础好的同行相比,差距还是蛮大的。我希望针对自己擅长的领域做出科研成绩,一个好的医生,临床经验的分享是很重要的,这其实就是一种科研能力。

采访/唐晔 编辑/殷亦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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