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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振忠:山里的徽州与山外之世界
(一)
“欲识金银气,多从黄白游,一生痴绝处,无梦到徽州”——这是明代戏剧家汤显祖的著名诗句。诗中的“黄白”,最直接的意思便是指徽州境内的黄山和白岳(齐云山);而“黄”、“白”连称,则是指徽商创造的财富。此外,“黄白”与“徽州”对举,则以黄山白岳之间,代指皖南一隅的徽州。
徽州地处皖南低山丘陵地区,千峰竞秀,碧水潆回。自公元十二世纪南宋定都临安(今杭州)以后,徽州的土特产品便源源不断地从万山之中,经由新安江源源东下。这一山水之间的转输贸易,为僻野山乡积累了早期财富,也培育起徽州人原始的契约意识,从而为明代中叶以后徽商之崛起,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徽州
在传统时代,绵亘的大山是天然的阻隔。由于山限壤隔,徽州独具特色的民俗文化,就在这绿色大山的环绕之中渐次形成:新安江水脉脉流淌,映出了星罗棋布的白墙黛瓦,也映出了川流不息的往来风帆。河水的流动,在输出山林土产和芸芸众生之同时,也带来了山外世界的财富与讯息……山阻隔,水流动,黄山白岳与新江歙浦之山水融合,使得这一域热土里外交关,山里、山外频繁沟通,精英文化与通俗文化亦遂同生共荣。于是,“万水汇新安,风帆影逸出吴越;千山拥古驿,驮铃声尽下潇湘”,潇湘的云涛,吴越的地脉,皆与徽州之山水绵亘相连。
在明清文人笔下,徽州人“虽为贾者,咸有士风”。迄至今日,有人将徽商的桑梓故里“徽州”二字,拆解成“山系人文水满川”——“山系人文”即“徽”字,“山”、“系”分别是字体中间的上部和下部,二字连属则指绵延不绝的群山。而左边的双人旁亦即“人”,右边的反文也就是“文”。“山系人文水满川”之寓意是说:明代中叶以后,随着徽商之崛起,黄山白岳之间人文荟萃,文化昌盛;至于“水满川”,则代指“州”字:“川”字中间的三点为“水”,系指徽州的母亲河——新安江之奔腾东去,这也代表着财富的川流不息……
要言之,“山系人文水满川”的喻意是——徽州水秀山清气脉长,不仅富庶,而且文化亦相当发达。其实,从文字学的角度来看,“徽”字之本意并非如此,而是捆绑、约束之意,其得名源自北宋末年方腊造反被平定之后,从中州大地朝南眺望,云锁雾罩的皖南山乡实属顽梗难治,大宋君臣遂取“徽”字为名,以寓其约束之意。这原本是相当负面的印象,不过,随着岁月的推移,特别是在明代中叶以后,无远弗届的徽商之“贾而好儒”、“富而好礼”,徽州的整体形象逐渐发生了变化。于是,一些人认为“徽者,美也”,他们在描述黄山白岳时,便多了几分由衷的赞叹:
新安故郡,古歙新城,山明水秀,人杰地灵。
履黄山而登白岳,然登画阁朱棂;游练水以玩秀溪,不少茂林修竹。
试看一村一落,咸居万户人烟;某里某村,慕千年宗族。
素称胜地,宿号名区,居是邦者,不亦乐乎?
徽州老房子
徽派木雕
在这里,“世家门第擅清华,多住山陬与水涯”,粉墙黛瓦与青山绿水相互映衬,山水之秀美与人文的繁盛更是相映成趣,这是一幅流变千年的图卷:人在画中怡然而行,而宗族繁衍,市镇喧阗……此一画卷,处处可以感受到深沉底蕴中焕发的光彩。与此同时,藉由山的脉动与水之流淌,徽州人亦前仆后继,勇敢地投身于山外的世界:
仆仆风尘,别故乡而竟去;依依杨柳,向异地以驰驱。
将见下渔滩,过箬岭,淼淼兮烟波,苍苍兮云影。
或四海以寄萍踪,或三次而投市井。
夕阳古道,谁怜帽影鞭丝;海角天涯,自叹桥霜店月。
……
即便远离了梦中桃源,奔波在途,徽州之美,也在山转水绕之处不时闪动。民国时期,有位侨寓苏州的徽人后裔,曾“循山程自浙西入皖南,复循水驿而旋”,他自感“无日不与山为友,舟中无聊”,遂赋诗追溯行程:
一山转过又一山,山山相接如连环。……平身看山眼不饱,此行看山犹大好。轻舟更度万重山,山山裹我如襁褓。……我酬云山诗一首,无数云山为我别样青。
与这位徽州人一样,将近三十年间,我在此处也转过了一山又一山,见识过晴川日落夜幕月升,经眼过难以数计的徽州文书。在泛黄的故纸中,我看到了落霞余晖日月云烟,品味过人情冷暖悲欢离合,更阅历了世事沧桑风云变幻……
(二)
《山里山外》一书所收文字,皆是与徽州相关的十篇学术随笔,主要包括田野调查的感悟及对新见民间文献之分析。其中,《五猖》一文通过实地考察,勾勒了旧徽州一府六县极为普遍且亦传播至长江流域各地的重要神明,从重修庙宇的神龛前后,窥见千百年来民间文化之传承。《白杨源》、《许村》和《山里山外》三篇,聚焦于传统徽州的朝夕日暮,将村落社会置诸传统中国整体环境中加以考察,从中看到“僻野的山里与繁华的山外,保持着持续而频繁的互动与交流”,并进而指出:“在历史研究中,宏观的理论建构固不可缺,但与此同时,也更需要生动、活泼的细节展示。对于民间基层社会的理解和研究,传世的历史文献还显得相当不足,在这方面,我们需要更多的时间剖面和空间定位”,我们需要来自田野、细致的口述史料,以提供“一个普通村落社会的基本运作,反映一般民众耕桑作息冠婚丧祭的生活实态。这些细致的客观性描述,将有助于我们更好地解读民间历史文献,增加对县以下中国地域社会的认识和理解”。在我看来,各类来自民间抢救性的调查报告,随着现代化对中国农村社会的冲击以及乡土文化的日渐瓦解,其学术价值将日益凸显。
左图:五猖神像,右图:五猖庙中的杀鸡祭祀
左图:白杨源,右图:许村
除了田野调查之外,本书中的其他数篇还重点聚焦于文本分析,其中既包括习见史料的重新诠释,更增加了对新见珍稀文献之解读。《黄白游》一文揭示了晚明时代极为流行的社会风尚,对著名戏剧家汤显祖的诗歌作了新的诠释。而《徽州八卦与〈五杂组〉之“明刻别本”》,则从明代旅行家谢肇淛的徽州之行谈起,分析《五杂组》如韦馆本与明刻别本歧异的原因所在。在《胡适的圣诞诗》和《胡适的兄弟分家阄书》二文中,利用新近发现的相关文献,对这位文化名人之留学生涯和早年的家庭背景作了进一步的探讨。此外,《游仙枕上梦邯郸》一文,重点剖析了晚清时代的“嫖经”——《指醒迷途》抄本,探讨传统时代徽州人的红粉追欢嘲风弄月。而《豆棚瓜架语如丝》一文,则通过对衙门胥吏撰述的《扫愁帚笔谈》抄本之研究,反映社会底层读书人的困顿与烦恼,从中可见,“在传统中国,衙门胥吏往往是沉默的大多数,在传世文献中,很少能听到这类人的声音。不过,身处社会底层的这些人,往往阅尽人世沧桑,他们偶一著述,便成为观察历史的珍贵史料”。
胡适的分家书,王振忠收藏
胡适寄给胡近仁的信函
晚清嫖经——《指醒迷途》抄本,王振忠收藏
《扫愁帚笔谈》稿本,王振忠收藏
最后需要说明的一点,本书取名为“山里山外”,源自书中一篇发表于《读书》月刊上的小文,现在用来作为全书的标题,这是因为——在明清时代,“山里”的徽州虽然只是皖、浙、赣三省交界处的一隅偏陬,但徽州文化在“山外”的世界却有着极强的辐射能力。当年,徽商不仅在商业史上曾有过如日中天般的辉煌,而且在文化上的卓越建树亦灿若繁星。为此,我时刻关照着“山外”的世界,更聚焦于“山里”的一府六县;希冀伫立于黄山白岳的田野乡间,更好地理解“山外”中国的大世界……
庚子岁暮于新江湾
(本文系《山里山外》一书“自序”,王振忠著,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20年11月版。经授权,澎湃新闻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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