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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坦纳:我高估了书的重要性

2020-12-02 16:45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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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新近出版了人文主义大师乔治·斯坦纳的谈话录《漫长的星期六》,相比于文艺理论,这是一本非常好读的访谈录,书中你可以找到许多跟现实有映照的地方,今天我们节选了斯坦纳谈阅读的部分,斯坦纳说:“伟大的文学作品是取之不竭的,它们于生活的每个时刻都在你的内里发生着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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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德勒 :如果说您全部的作品都透露出一种迷恋—— 它既是折磨又是咒语——那就是对书的迷恋。迷恋书的重要性,迷恋书的传承之于文化的重要性,迷恋书对我们日常的、精神的、形而上的存在的重要性。书始终在哺育我们。我想,对您来说,只存在唯一的一本书。

斯坦纳 :对马拉美和其他人来说也是如此。在盎格鲁 - 撒克逊文化中,《圣经》显然是无法回避的参照物, 我一开始读的就是伟大的钦定本。然而,这些年来我最终意识到自己远远高估了书在人类生活中的重要性。

我要解释一下。我们知道,在这个地球上,没有任何一个社会脱离音乐而存在。即使是处在经济或政治发展初级阶段的社会,即便是戈壁沙漠中的赤贫社会也有音乐, 而且往往是很复杂的音乐。但书面文学并非如此。

世界上的书面文学数量很少, 远不及口传文学的数量。荷马其实与福楼拜、乔伊斯非常接近。他之前的两万年,人们已经在讲故事,这些故事后来成了荷马史诗的基础。

书写是晚近才出现的现象,是高级文明的一部分,这里指的主要是欧洲、斯拉夫和盎格鲁 - 撒克逊文明,当然,也包括中国和日本的一些重要篇章。但在世界范围内,传授宗教、叙述记忆的天然形式是口传文学。人们说话、交谈,记忆是一座庞大的图书馆。

从历史的角度看,书面文学是晚近出现的,它向上可追溯到古巴比伦的伟大史诗《吉尔伽美什》,向下差不多延续到了今天。不过我们还不清楚人类是否会继续阅读, 随着现代电子信息技术的发展、电子档案馆的出现,它们的记忆能力比人类对文学、语法和词汇的记忆力要高出百万倍。

阿德勒 :在您看来,伟大的作品、伟大的文本意味着什么?这些作品何以经久不衰?

斯坦纳:伟大的文本可以等待几个世纪。我想起瓦尔特·本雅明在那篇出色的文章中说的:“不必心急,一首伟大的诗可以忍耐五百年不被阅读和理解。”书籍终究会到来,处于危险中的不是书,而是读者。伟大的文学文本包含着再生的可能、不断追问的可能,但它并不会在那儿静静等着成为大学研讨会的材料,或一份被解构的文件。那是本末倒置。渺小的我并非把莎士比亚当托词,而是用一生去试图阅读他,满怀激情地解说他,不断回到他。正如伟大的音乐与绘画艺术,伟大的文学作品是取之不竭的,它们于生活的每个时刻都在你的内里发生着变化。我因此充满激情地沉迷于背诵,甚至招来别人的厌烦。

没人能拿走我们牢记于心的东西。它和你在一起,它生长,它变化。你自高中时代背诵的伟大文本与你一道改变,随着你的年龄、所处的环境而改变,你会以不同的方式去理解它。没人能说这是一项随随便便的练习,或仅仅是一种语言游戏。我想肯定不是这样。

阿德勒:您暗示了“阅读”这一行为在未来的命运具有不确定性。您认为书和阅读会在未来面临危险吗?

斯坦纳:读者永远都存在。即便在中世纪“蛮族”入侵的时期,修道院成了庇护所,人们仍然在那里阅读。我们不能确切地知道有多少修士识字,但总有那么一些能阅读的人。不过,能写作的人极少,几乎没有。

然而,成为“文人”是非常没有保障的。文艺复兴、启蒙时代和 19 世纪是他们的高光时刻、黄金时代。私人藏书馆——我们可以想到蒙田、伊拉斯谟或孟德斯鸠的——成了非常罕有的奢侈。今天的居室已经不允许大规模藏书了。那是一种例外状态。今天,在英国,小书店如噩梦一般地一家家倒闭。在意大利这个我喜欢的国家,从米兰到南方的巴里,一路上只有报刊亭,看不到严肃的书店。在意大利,人们不读书。在西班牙和葡萄牙的乡村,人们很少读书。在天主教统治的区域,阅读从不受欢迎。

阅读是高等布尔乔亚的一种形式——这个词用起来很危险。在某些时代,阅读、通过阅读来教育的理念迅猛发展,并创造了诸多奇迹。比如,19 世纪时,一些现在已被经典化的作家(维克多·雨果、狄更斯)是畅销书作家。

在俄国,阅读就意味着人道地、政治地生存着。在专制国家或政治“落后”的国家,伟大文学与审查之间的关系是复杂而有创造性的。

今天,有人对我说,“年轻人不再读书”或者只读文摘(digests)或漫画。我们的考试,即使是大学的考试,越来越基于选定的文本、文选或获得《文摘》奖项的作品。“读者文摘”这个传遍全世界的词是非常可怕的。而且还设立了“文摘奖”。那是别人咀嚼、消化过的食物。出于礼貌,我们就不谈它是通过什么出口排出去的吧?好吧,我讲得太粗俗了。

阅读需要一些特定的先决条件。人们并未充分注意到这一点。首先,它需要非常安静的环境。安静已经变成世界上最昂贵、最奢侈的东西。在我们的城市里(二十四小时不停运转的城市,比如纽约、芝加哥或伦敦,夜生活跟白天没有区别),安静和黄金一样昂贵。

我不是在攻击美国。我的孩子在那里生活,我的孙辈们也是。这是人类的未来,唉!我不是攻击。他们的统计比我们的要可靠。他们最新的统计数字显示出什么呢?85% 的青少年如果不听音乐就无法阅读,由此产生了心理学家所说的“闪变效应”,类似于荧光棒的效果:当我们想阅读的时候,电视机就在视野的边角播放着画面。没人能在这种情况下阅读严肃的文本。只有在尽可能完全安静的环境,人们才能读上一页帕斯卡尔、波德莱尔、普鲁斯特,或者其他你想读的作家。

第二个条件:要有一个私人空间。房子里要有一个房间,即使是很小的房间,只要是能和书共处,只要是我们能在没有旁人的情况下跟书一起对话。说到这儿,我们触及了一个很少被真正理解的话题。音乐的美妙在于它可以和别人一起分享。可以一群人一起听音乐,可以和自己爱的人、朋友一起听音乐。音乐是一门分享的语言,但阅读不是。

当然,我们可以朗读,而且现在应该鼓励更多的朗读。我们不再为儿童朗读,这是很可耻的事,而成年人的情况则更糟!19世纪的文学常常是为了朗读而写的,我可以举例说明:整页的巴尔扎克、雨果、乔治·桑,它们的节奏和结构韵律都是极为便于口诵的,要去听,去领会。非常幸运的是,在我还不理解(这是秘密),还无法完全领会之前,我父亲就已经朗读给我听。

所以,安静的环境、私人空间很重要,而我下面要说的第三点意见是非常精英的(我喜欢“精英”这个词,它仅仅是表明有些东西比另一些东西更好,别无他意):拥有书。大型公立图书馆是 19 世纪教育和文化的基础,对20世纪的心灵也构成同样的意义。但拥有属于自己的藏书,成为书的所有者,而不需去借阅,这很重要。为什么?因为你读书的时候必须握一支铅笔。

阿德勒:我感觉您把人分成了两种:拿笔读书的和不拿笔读书的。

斯坦纳:没错。我还要重复一遍:我们几乎可以把犹太人定义为“读书时总拿着笔的人”。因为他坚信,他会写一本比他正在读的这本书更好的书。这是我们这个小小的悲剧性民族在文化上的一种大傲慢。

要做笔记,要画重点,要跟文本竞争,在书页边缘写上:“好蠢啊!这都是些什么想法!”没有什么比写在大作家边页上的笔记更有趣了,那都是生动的对话。伊拉斯谟曾说:“没把书翻破就不算读过。”这有些极端,但其中也包含着莫大的真理。拥有一个作家的作品全集,就像家里请来一位客人,我们既对他表示感谢,也会原谅他的缺点,甚至会爱上这些缺点。几年过后,我们试图附庸风雅地、以某种权威性的傲慢去隐瞒我们错误的读解或阐释的痕迹。但这是最愚蠢的!我父亲带我们沿着塞纳河散步的时候,曾买给我一本若瑟·马里亚·德·埃雷迪亚先生的《战利品》——它只值几个苏,没人要买——从此诗歌的大门就朝我敞开了。

我现在就随身带着我的第一本埃雷迪亚。时至今日,我仍觉得自己亏欠这位先生很多,虽然写的东西不自然、浮夸、学究气,但他不失为一位伟大的诗人。发现一本书,这会改变人生。我曾在法兰克福车站(这段轶事我时常提及)转车的时候——这就是德国:在报刊亭出售好书——看到一本书,作者的姓氏“策兰”是我没听过的。保罗·策兰这个名字引起了我的兴趣。我就在报刊亭翻开这本书,第一个句子立刻吸引了我:“在未来北面的河流中……”我差点误了火车。从那以后,它改变了我的生命。当时,我就知道那里面有一种辽阔的东西即将进入我的生命。

阿德勒:读您的书,听您说话,我们有时会产生这样一种印象:对您来说,文明的发展在 17 世纪就停止了;那时对人类和自己、和美感达成一致的可能性,有着包罗万象的感知。

斯坦纳:相反,作为批评者,我的大门对最现代的作家随时敞开,比如,我把策兰引介到英国。我常常阅读最年轻的一批人,并为他们扫除障碍。不过,如果一种文明没有超验的可能——被尼采称为人的“敬畏之谜”(mysterium tremendum)的东西,海德格尔(有所保留地)试图思考的东西——如果我们在其中不能再像维特根斯坦那样说:“如果有可能,我会把我的哲学探索奉献给上帝!”,对我而言,失去了这种可能性的文明无疑处于极大的危险当中。

原标题:《斯坦纳:我高估了书的重要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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