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专访丨姜大朋:热爱生命的人,总会发现生活的美好
原创 唐晔 晔问仁医
人 物 介 绍
姜大朋,主任医师,博士后,博士研究生导师,上海交通大学医学院附属上海儿童医学中心泌尿外科行政副主任。擅长胎儿肾积水产前咨询、肾积水微创手术(尤其婴幼儿期肾积水)、输尿管反流及输尿管狭窄的微创手术、尿道下裂、泌尿生殖系统肿瘤、隐睾、隐匿阴茎等生殖器畸形的手术治疗。发表研究类SCI论文30余篇,美国匹兹堡大学访问学者。主持国家自然科学基金等课题7项,获实用新型专利7项。入选2019年上海市“医苑新星”青年医学人才培养资助计划(杰出青年医学人才类)。曾于北京儿童医院专门学习重度尿道下裂纠治。中华医学会小儿外科学分会青年委员,中国医促会泌尿健康促进分会尿道修复与重建学部委员,中华医学会男科学分会儿童男科学组青年委员。《中华生物医学工程杂志》青年编委,《中华小儿外科杂志》特约编委。1从医之路
这几天北方下雪,很多人在朋友圈晒出大雪景色,“混同天一色,长白雪千堆”,这是康熙二十一年东巡时对松花江的描述。1978年,姜大朋出生在黑龙江肇源县的一个农村,那里紧挨着松花江。
银装素裹的松花江美丽异常,但也冷酷无情,在隋朝被称为“难河”。姜大朋记得,上大学时,一场水灾,导致附近的农田颗粒无收,很多人连住的房子都没了。姜大朋出生在农村,家境虽然贫寒,但大江黑土,养成了他善良耿直的性格,话不多,但是内心火热。
田野里的大豆、高粱、玉米、是他孩提时最好的玩伴。童年的姜大朋,常常对着一朵花出神,为什么这朵花是红色的,另一朵又是白色的呢?为什么有的草开花,有的草却又不开花?蟋蟀、蚂蚱、七星瓢虫……田野、山林里的昆虫,几乎全都被他抓过,仔细观察个遍。
“我酷爱动物学、植物学、地质学,咱们农村地里的任何一种植物,你问我它的形状、开出的花朵有几瓣,我都能说出来。”姜大朋笑道。
高考填报志愿,姜大朋的第一志愿目标是中国地质大学,但遵从家人的建议选择了哈尔滨医科大学,看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刻,他知道自己做不成李四光、吴征镒了。
“在父母眼里,医生是个稳当的职业,哪怕是做个乡村大夫,收入和地位也比种庄稼好太多。所以,拿到录取通知书时,心里的确难受,但还是接受了。”
木已成舟,或许是性格使然,或许是农村的孩子成熟早,姜大朋没有抱怨,他背上行囊,从此踏上这条漫长而艰辛的从医之旅。
事实上,在哈尔滨医科大学,姜大朋突然发现,自己非常适合学医——面对大量的背诵记忆,甚至可以说是过目不忘。
“记忆力上似乎有天赋,逻辑能力也很强,学医反倒觉得轻松,老师每上一堂课,把书看一遍,当场就记住了,考试的时候甚至不用复习,这一点让同学羡慕不已。”于是,姜大朋有更多闲暇的时间去看那些让他痴迷不倦的书,他找来了动物学、植物学、古生物等大学本科教材,把大把时间花在兴趣上,如饥似渴地阅读,面对花鸟鱼虫,跟着《本草纲目》学尝百草,甚至不想走出来。
学完生物、病理,接触到临床,直至看到医学的实际应用,姜大朋才开始对医学有了真正的兴趣,也意识到做医生的意义和责任,他终究还是要做一名医生的。
读完五年本科,姜大朋考研。他顺利考取哈医大小儿外科研究生。
“那个年代的儿外科,从头到脚都要做,所以,我从头到脚都会做。”其实,姜大朋本来凭借优异的实习成绩,是可以选择成人普外科的,那是大多数男生都向往的科室,但当时成人普外科的主任觉得他个头矮了一些,委婉拒绝了。
来到小儿外科,姜大朋跟着导师韩福友教授。
老师是儿外科小儿骨科专家,手术干净利落,追求完美,在韩教授的鞭策下,姜大朋从懵懵懂懂,逐渐心领神会。
“老师非常严格,他要求每一个交在我们手里的病人,不能出任何事故,哪怕刀口有一针裂开,都是零容忍,甚至要保证病人出院给予绝对的好评,连误解也不能存有,从医术到口碑,老师非常爱惜羽毛,作为他的学生,也必须望着老师的后背,谨慎前行。”
三年硕士读完,姜大朋已拿到留校机会,但让所有人吃惊的是,他决定放弃留校机会,选择继续读博士。表面性格顺从的他,内心十分敏感倔强,得到父母的支持后,姜大朋在哈尔滨医科大学继续读博,导师是李昭铸教授,擅长小儿肝胆手术。
“刚好从我那一届起,要求博士必须有英文论文发表才能毕业,压力特别大。那段时间的艰苦,现在还能回忆出来,真是硬挺过来,甚至有同学把钢丝床搬进实验室。我每天晚上只睡三四个小时,第二天一早又要起来,白天在科里做手术、写病历,晚上去实验室。”
除了忙,还有来自经济上的压力。姜大朋2005年考取博士,第二年就成家了。妻子是护士,也来自普通家庭,而自己每个月只有260元的博士补助。结婚前两年根本不敢想要生孩子。就连从实验室回家,坐公交车的1块钱,姜大朋都能省下来。
漫长的求学之路,就像哈尔滨凛冽的冬季,异常残酷。
“那个时候,感到温暖的是,我的两个导师手把手教我,别人说手把手可能是个形容词,对我,真的是被导师抓着手下刀。韩教授脾气耿直,容不得错误,但真的出了问题,又出来替我扛事。遇到这样的老师,是一生的幸运。”
2008年姜大朋博士毕业,手术上突飞猛进,老师对他的评价是“同级中出类拔萃,一双手天生适合拿手术刀,有天赋。”
“稳”是姜大朋手术的最大特点。
在手术台上,他有条不紊,没有迟疑,这归功于术前充分的准备。跟着老师,姜大朋的手术技能和内心承受能力都得到了很大的提高,尤其是性格,也发生了极大的变化。“博士毕业后,发现自己性格改变了很多,对很多事情有了多角度看法,更加包容、理解,这些对完成一台手术也有很大的帮助。”
做住院医生时,导师给了他一个机会,那是一台小儿髋部手术,手术难度不小,对住院医师来说是很大的考验,导师询问过麻醉医生和护士,知道姜大朋能胜任。姜大朋带着期望和压力上台手术,老师在手术室外踱步,为他保驾护航。手术成功,患儿恢复很好,美中不足的是,刀口切歪了,略有难看。
“还是紧张啊,第一次面对复杂的手术,汗流浃背。”
2012年,姜大朋去匹兹堡进修一年半,在那里,他结识了很多上海医生。“空闲时,大家会聊不同城市的生活方式,我对上海隐约有了一种期待,上海可能更适合我。”姜大朋说。
2013年国外进修结束,姜大朋回到哈尔滨,他已经有了去往上海的想法,不久,在好友的推荐下,他从北方南下上海,在上海交通大学医学院附属新华医院小儿泌尿外科,安营扎寨。
2突破自我来到上海,姜大朋遇到了新的挑战。
新华医院小儿泌尿外科全国闻名,赶来求医的患儿往往情况复杂,手术难度高。“这里4级手术量很大,前半年真的是硬挺过来的,非常焦虑,到处偷学。我的两位老师,徐卯升教授技术精致,是老学究,对我非常关照,耿红全教授,虽只比我大六七岁,但经常为我创造机会,为我力荐手术”
刚到新华医院的时候,姜大朋完全不会做腔镜手术。2013年全国腔镜技术突飞猛进的时候,他恰巧在国外,整天泡在实验室里,根本没有机会接触腔镜手术。等他出国回来后,腔镜遍地开花,而他连调试腔镜都不会,此刻如何在上海“生存”下去都是问题。
北方汉子不怕苦,不服输的韧劲又上来了。
姜大朋在新华医院的职称已是副主任医师,带着住院医生。他坦言,那时候跟自己的下级医生都“偷”学过。
“护士开玩笑说,下级医生做手术还进来看啊,我说,不是来看,是来学。下级医生对我特别好,告诉我每位老师的手术特点,他们做的时候,我就进手术室看,不管是比我年长还是年轻的医生,我都能低下头去学。虽然感到害臊、难为情,但想要站稳脚跟,只能厚着脸皮。我看手术、看视频、找机会练习。别人一天排4台手术,我排8台,护士、麻醉师经常吐槽我,手术要做到晚上十一二点,我只能陪着笑脸。怎么说呢,我没有退路,必须突破自己。半年后,各种各样的手术都遇到了,心里才逐渐有了底气。”
姜大朋还记得,第一次独立做气膀胱双侧输尿管再植手术,患儿是输尿管双侧反流。微创手术做了四五个小时,姜大朋全身都湿透了,下手术台时几乎走不动路了,但是做完后,他觉得“内心敞亮”,这道关过去了,也就成了“常规”。
“这是必须要突破的关口,无论怎么样,我是个外科大夫,不可能做一辈子简单手术,医学这条路,只能进,不能退。”
2018年1月,姜大朋来到上海交通大学医学院附属上海儿童医学中心泌尿外科担任科室副主任。他对自己的定位很明确,做一名卓越的外科医生,手术台,便是自己的征战沙场。
心无杂念,忘我兼忘世。
3手术理念姜大朋坦言,近年来,有些小儿上尿路疾病的治疗理念更趋于“保守”。
“我作为外科医生,前提更是医生,患儿最根本的目的是治病,而不是手术。如果一个外科医生看到病人就想开刀,这就不是一个合格的医生。尤其在儿科,比如输尿管反流、肾积水,有好多孩子观察下来,不开刀也能自愈,这种情况,我会坚持不开刀。”
他经历过这样的患儿。
家长抱来时,患儿肾积水23毫米,家长非常焦虑要求手术,但姜大朋的建议是观察。“没有合并症出现、没有尿路感染,也没有肾损伤,无需手术。”半年后,B超显示,患儿肾积水变成20毫米了,一年后变成10毫米,再过一段时间,患儿的肾积水自愈了;治疗输尿管反流也有这样的病例,一个3级反流的孩子,每天吃一次预防量抗生素,能控制感染,一年后反流自愈了。
姜大朋表示,这就是小儿医学的特点——随着生命的成长,很多器官还在变化、自我修正。医学手段的治疗,要尊重生命客观规律,在发育过程中,输尿管的粗度、长度等都在变化,因此要分析指征,再来判断要不要手术。“我有很多随访的患者,家长焦虑要开刀,在我这里不用开,一直观察、随访,后来自愈了,家长特别感激,毕竟手术也是有损伤的。”
他对手术要求是接近完美。
在姜大朋看来,一次完美的手术,首先是制定一个最佳方案,例如输尿管过粗,要做怎样的裁剪,要注意什么事项,术前做好精确的战略规划。他甚至不允许自己术中发生出血、意外。“看见一根很细的血管,即使不会造成大出血,也要“烫”一下——不会造成大出血,但是会影响视野,一定要到达100%的安全性。”
姜大朋非常注意细节,包括尿道下裂术后拆敷料,对时间的把握非常严格,拆早了,血还没止住,会渗出来,影响愈合;拆晚了,压制太久,容易造成坏死。连纱布的包扎松紧,他都有自己的要求。很多时候,拆开纱布,干净利索,极少的出血,这才是他追求的。
姜大朋说,如果是身体内部的器官,术后出血是看不见的,止血一定要彻底干净,以免形成大血肿。但对于暴露在身体外面的器官,可以靠压迫止血,如果把血管口都“烫”死,会影响血液循环,也会影响愈合。
手术的功力不仅在刀上,更在点滴的细节中。姜大朋说:“把细节做到极致,是对生命的热爱,这世间万物本就珍贵,更何况是,托付在我手里的生命。”
口述实录
唐晔:您现在遇到的手术,会感觉越来越难吗?
姜大朋:相对来说,泌尿科手术操作较多算是常规的,手术方式的制定和选择可能会需要动脑筋的,只要掌握了疾病发生发展的规律,就没有那么难。对于合并多发器官畸形的病例处理起来难度会更大一些。由于治疗方法和理念一直在进步,需要医生及时更新专业知识的新进展。比如,气膀胱下输尿管再植时Cohen术式是多数医生选择的方法,但该术式也有其缺限,近年来大家更推荐选择气膀胱下Politano-Leadbetter术式。
唐晔:您跟病人相处的特点是什么?
姜大朋:平等,包括对我的学生和下级医生也是这样要求的。手术前,家长向我咨询,一个小时、一个上午,我都会耐心解答。
一般来说,面对一个疾病,能不能治好,能治疗到什么程度,我心里是有谱的,会根据实际情况跟家长沟通,做好预期。比如我会跟家长说,100%成功不敢保证,但我有信心能帮孩子病治好。手术做完,我也会跟家属说,可能会出现什么情况,如果出现了要怎么处理,给病人吃一颗定心丸。手术成功,有时候不代表治疗成功,我的患者中也有复发的,但是他们还会回来找我继续治疗,这也是对我的信任。事实上,我的病人多数来自外地,有些来自云南、福建、海南……这么远的地方,患儿家属找来都是不容易的。我特别能体会到他们的艰辛。
唐晔:您收到的最难忘的礼物是什么?
姜大朋:摆在我桌上的漫画像,是一个孩子爸爸为我画的。孩子从丽江来看病,是肾盂成形术,术前估计有2处需要手术。我当时跟家长说,下端的狭窄有可能会自愈的,后来果然下端自愈了,家长很感激,这个漫画自画像,是孩子爸爸特意为我画的。现在这个孩子已经上小学了,健健康康的。
还有一件礼物。我的办公桌上还有一块小牌子,这也是一个患儿家长送的。孩子是输尿管末端狭窄,家长提出要做微创,这需要气膀胱下在膀胱里把输尿管剪细,再一针一针缝起来。手术后10天拔管,患儿感到腰疼,我想可能是输尿管拉得太紧了。半夜两点、四点、五点,一直询问值班护士他的状况,一宿没睡,后来患儿腰疼逐渐减轻,我才放心。一年后孩子来复诊,输尿管缩回正常了。家长非常感激,送了这块刻着我名字的小牌子,说是一个小的纪念品,一定要收下。
唐晔:您现在还有自己业余的时间吗?
姜大朋:业余时间还是有的,家里孩子上中学了,我自己的时间也多了。我喜欢看外文资料,除了跟专业相关的,我还看动物学、植物学、地质学的书。半年前,我领养了一只流浪猫,对小动物的喜爱,从来没变过。
唐晔:您觉得自己是怎样性格的人?
姜大朋:内向,做事果断,比较执拗,如果要做一件事,无论如何都会做好。另外,我会给自己找到乐趣。小时候两片树叶长得不一样,我都会拿起来看个究竟,现在遇到新鲜事物,还有那种想要探究的欲望。读博士时像个苦行僧,但是路边一根树枝掉下来了,我会捡起来放在瓶子里,装点水,放在桌子上。热爱生命的人,总会发现生活中的美好。所以无论生活怎么样,我不会觉得枯燥,跟我的学生、同年龄的医生相比,说好听我是心态年轻,说不好听,可能永远会保留稚气的一面(笑)。
唐晔:您认为,医学的核心价值是什么呢?
姜大朋:从医生的角度讲,肯定要治愈疾病。但有时候医生真的无能为力,比如性别发育异常,我们这里有生殖器畸形的孩子,医生是可以帮孩子在性别决定时做一些修复重建,但很难达到正常孩子的状态,家长只能去接受,如果接受不了,孩子和大人的日子都是煎熬。
还比如,有的患儿膀胱功能不好,只能长期导尿,家长接受不了,觉得孩子有缺陷,我会这样疏导家长:孩子将来上大学、结婚生子都可以,完全可以融入到正常人群,只是排尿的方式与我们不同,家长哭着说自己接受不了,医学能够帮助人们解决病痛,但是解决不了所有问题。
采访/唐晔 编辑/玉娇龙
本文为澎湃号作者或机构在澎湃新闻上传并发布,仅代表该作者或机构观点,不代表澎湃新闻的观点或立场,澎湃新闻仅提供信息发布平台。申请澎湃号请用电脑访问http://renzheng.thepaper.cn。
- 报料热线: 021-962866
- 报料邮箱: news@thepaper.cn
互联网新闻信息服务许可证:31120170006
增值电信业务经营许可证:沪B2-2017116
© 2014-2024 上海东方报业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