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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年后,我终于决定与父亲和解
作者:龚晶晶
1972年,宁波的夏天姗姗来迟。
晌午时分,13岁的初二女学生裘丽萍,像往常一样,趁着午休回家吃饭。她还记得,自己那天穿了件灰色短袖,上面绣着很好看的小花。走起路来,在阳光下像是翩飞的蝴蝶。
快到家时,她突然看见,自家四合院的大门口,站着一个奇怪的“乞丐”。长长的头发遮住了大半张脸,大热天里,还穿了件厚厚的破棉袄,竟比宁波城里寻常乞丐穿的,还要再破上许多。看不出颜色,只有一团团褐色的棉絮露在外头,整件衣服都沾满了黑漆漆的污渍,再仔细看,居然是干了的血!
而男人此刻也正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丽萍心想,那应该就是父亲吧。不由下意识地倒退一步,转身就跑……
01父亲
从小到大,总有许多人告诉裘丽萍说,你的父亲是个英雄。他是新四军“沙家浜”部队的老兵,戎马一生,先后参加了淮海战役、渡江战役、解放上海等重大战役。在朝鲜战场上,经历过最为惨烈的长津湖战役。上世纪60年代初伊犁暴乱,他又主动请战,在新疆一待就是整整16年。
可很少有人知道,在16岁以前,丽萍都从没叫过他一声“父亲”。
裘丽萍是裘家的第二个女儿,她出生那年,父亲裘定富因为在朝鲜战场上的出色表现,被组织重点培养,送到中国人民大学攻读研究生。从前的人总习惯把北京叫做北平,裘定富望着窗外飘雪的北国,为刚刚降生在南方的小女儿取名“丽萍”,谐音意为“美丽的北平”。
保留至今的毕业证书
一年后,裘定富学成归来,就职于浙江省公安厅。照片上,年轻的父亲眉目清秀,丰神俊朗。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丽萍都不太理解,母亲怎么就看上了他。父亲并不高大,只有1米63,比母亲年长整整11岁,结婚时还在山东当兵。家中父母早亡,一贫如洗,除了军装,连件像样的衣服也没有,就连上门时穿的那件白衬衣还是外公买的。
母亲黄循美出生在宁波海曙的一个大户人家,自小接受良好的教育,能力颇强,27岁就成了宁波郎官巷小学(现为宁波市中原小学)的校长。
18岁那年经人介绍,认识了刚从朝鲜战场上负伤归来的裘定富,她就像是着了魔一样,不顾外公反对,瞒着家人只身北上,去他当兵的城市找他。没有婚礼,没有喜宴,两个年轻人就找家照相馆,拍了张结婚照,定下终身。
黄循美和裘定富的结婚照
在丽萍看来,母亲对父亲向来是又爱又敬,看他的眼神,总带着一种仰望。三年困难时期全国都在闹大饥荒,饿死了许多人,母亲宁可自己挨饿,也要把省下来的粮票都寄给他。
可1960年10月,向来温顺的她却和父亲大吵了一架,原来,为维护边境安定,全国公安部门都需调派人手驰援新疆。结果,刚从北京回来的父亲又一次主动报名。
母亲不停地问:为什么还是他,家里两个孩子还这么小,为什么不是年轻人去?父亲却说,年轻人都还没有娶妻生子,怎么能让他们上?
最终,母亲还是妥协了,只能哭着帮他收拾行囊。那个冬天,父亲和其他来自全国各地的299名警察一起奔赴遥远的新疆。这一走就是整整16年……
02团聚
起初,每年还有探亲假,后来父亲回来的越来越少。长大后,丽萍才知道,彼时的新中国内忧外患,1962年4月,在苏联间谍机构的策划煽动下,新疆边境发生了举国震惊的6万居民集体叛逃事件。父亲作为一线公安,这一坚守就又是4年,再后来,文革爆发,6年间,她再也没有见过父亲。
那几年,母亲总有开不完的“会”,听邻居奶奶说,妈妈是被拉去“批斗”了。城里并不太平,稚子无人照看,黄循美只能用密密麻麻的铁丝网把家里的窗全都封上,将两姐妹反锁在家。小小的丽萍总踮着脚尖,趴在窗户上,盯着门口,等母亲回家。她从来都不想爸爸,可姐姐不是。
1968年的某个春日,全家人都忘了那天是姐姐的生日,下午时分,领居奶奶过来问说:“你家是不是有人来信了?有封信放在院子里……”姐姐立马冲了出去,边跑边喊着:“一定是爸爸寄来的!”原来,她已经伸长脖子等了好几天。果然,皱巴巴的信纸上,是父亲工整好看的字迹,第一句就是:丽娅,收到信的时候,应该是你的生日……
姐姐说,那是个让她永生难忘的生日,即便没有生日蛋糕,即便所有人都已经忘记,可她收到了爸爸的信。没有人知道,彼时已经被关进“牛棚”的裘定富,是怎么写下这封信的,又是如何将信寄到了女儿手里。
等到父亲再次出现时,便是文章开头时的场景。其实,那时候,丽萍已经不大记得他了。朦胧的印象中,父亲总穿着一身军装,背挺得笔直。还有就是他的左手,食指断了一节。从前为了和自己亲近,他老会举起那根残废的手指逗她。
裘定富旧照
而眼前的人,伛偻着背,衣衫褴褛。母亲怨他,六年来没带一分工资回家,没养过女儿一日。父亲却说,能活着回来,已经太不容易。他消失的这几年,都被关在“牛棚”里。唯一的衣物就是身上这件破的不能再破的棉袄,唯一的行李是一个血迹斑斑且硬邦邦的枕头。母亲问他,都这么破了,为什么还要千里迢迢带回来?他笑笑说,就是想纪念一下,自己没死在戈壁滩上。
那场久别重逢的团聚,对丽萍而言,却并不自在。见到父亲,总是能躲就躲,就像是家里多了个陌生人。20天后,父亲又回新疆去了。
1972年至1976年期间,裘定富终得昭雪,好不容易调回宁波。可丽萍和父亲依旧疏离。因为小女儿不肯叫父亲这事,黄循美哭过几次,又宽慰裘定富说:自丽萍出生到她16岁,父女相处的时间还不足一年半,多相处相处总会好的。
可谁能想到,属于他们四口之家的“小团圆”,不过只有短短两年。1978年,黄循美因病去世。这对分离了大半辈子的夫妻,等来了和平的年月,却没等到年少时约定的长相厮守 。
裘家姐妹和母亲的合影
最遗憾的是,直到母亲过世,这家人都没能如愿拍上一张全家福,家里就只有母女三人的合影。
后来,两姐妹各自成家,裘定富就一个人住在那个妻子守了一辈子的四合院里。花开花谢,一年又是一年。
03秘密
丽萍告诉我,与父亲真正的亲近,还是从他重病开始的。
2014年,年过九旬的裘定富,逐渐腿脚不便。丽萍特意买了辆轮椅送他,没想到父亲因此发了好大的火,直嚷嚷说:“我为什么要坐轮椅!日本鬼子、美国佬,我都打过,我会倒吗?”还为此气了好些天。
“真是个倔老头。”丽萍嘴上抱怨着,却还是默默尊重父亲的意愿。
次年,裘定富因脑梗入院。自此一日三餐,擦身更衣,都落在了两个女儿身上,这一照顾就是整整6年。丽萍这才发现,眼前的父亲是全然陌生的:除断了的手指,他的小腿和大腿上还留有大大小小的伤疤。只要天气不好,就头疼得厉害。有一次推去做磁共振,在医生的训斥中,姐妹俩才知道父亲的脑子里还留有一个弹片。
入院后的裘定富
几年的朝夕相处,让印象里古板的父亲也鲜活起来。他喜欢吃清蒸的海鲜,记性很好,话多,象棋下的也棒,尤爱唱革命歌曲。从前对战事只字不提的他,这几年却开始兴致勃勃地同其他人聊起自己冲锋陷阵的过往。可家里人只觉得稀松平常,也没人留心去听。
只是每每看到电视里,和平年代的年轻士兵驻守边疆,红着眼眶说对不起家人。丽萍都会转过头问父亲:你觉得亏欠我们吗?
父亲总是梗着脖子回答:“我是去保卫国家,怎么能说是亏欠你们呢?”她已经记不清自己问了多少回,可每一次,父亲的答案都是斩钉截铁的两个字—— “没有”。
或许就连丽萍自己也不愿承认,这些年她对父亲有多抗拒,实则就有多渴望被爱。
2019年4月,得知将举行国庆70周年大阅兵,父亲就开始念叨,他一定要活过国庆。
丽萍与父亲
5月病重前,父亲把小女儿叫到床头,说出了一个他隐瞒了几十年的秘密。丽萍这才知道,葬礼上的母亲,早已是一副空空的躯壳,她的所有器官都被父亲捐献给了上海瑞金医院。据说后来还收到过一本证书,因为怕被女儿们责怪,当场就被他撕毁了。面对女儿的震惊,裘定富又接着说:“之所以现在告诉你们这些,是希望等我死后,你们也能像我当年一样,把我的器官也捐献出去。”
“他说,去世后希望海葬。我说那我们不是连个纪念你的地方都没有了。可爸爸却说,他不希望死后,还浪费国家一寸土地。”
而后,老人又如交付至宝般,递给她一堆物件,是一袋泛黄的档案、信件和照片,以及勋章若干。
由此,裘丽萍才真正开始了解父亲这不平凡的一生。
04往事
裘定富,出生于1925年1月,父母早亡。13岁那年,他跟随大哥前往上海,在法租界的裕丰针织厂当学徒。彼时,上海的英法租界已是一座被日军四面包围的“孤岛”,外国人在中国的地界莺歌燕舞,中国人却在日本的刺刀下血流成河。这群从宁波四明孤儿院走出的少年,都不过十五六岁,可为了活下去,每天都要工作十几个小时。
1940年秋,他们遇见了几位青年,“我们要把日本鬼子赶出去!坚决不做亡国奴!”一席话说的裘定富热血沸腾。原来,是新四军的同志潜伏在上海秘密扩军。数月后的夜晚,几个孩子从后门偷溜了出去,登上了一艘名为“安和”的客轮,中途在横泾下船,步行至江阴,自此加入新四军。他们加入的部队是新“江抗”二支队,也就是日后威名赫赫的 “沙家浜”部队。
据相关资料记载,1939年9月,一场大战过后,新四军“江抗”主力部队奉命向西边撤退,留下了36名伤病员在阳澄湖畔养伤。可正是这36名伤员,在与组织长期失联的情况下,以惊人的速度快速发展成长为一支拥有5000人的铁血大军。而裘定富参军时,该部队还只有四个连的规模。
自此,裘定富跟随这支英雄的部队南征北战。等再次回到上海,已是解放前夜。
在笔者搜集到的资料里,有这样一张1949年5月拍摄的,攻入上海时解放大军夜宿南京路街头的照片:为了不惊扰上海市民,疲惫至极的战士们在蒙蒙细雨之中,和衣抱枪,卧睡在道路两侧。其中,就有丽萍的父亲裘定富。
没有星光的夜里,他望着无人的上海,脑子里盘旋的,却是一张张年轻的脸。他们和他一样,离开上海参军报国。却没能像他一样,活着回来。裘定富清楚地记得每一个人的名字:汤江声、陈勖、蒋景禄、田逢雨……可为了这一天,更多的人,连名字都没有留下。
儿孙们哪里知道,裘定富身上的每一道伤,其实都是出生入死的“军功章”。
1944年三垛伏击战中,他眼看着指导员、文化教员、排长先后牺牲,在救下7、8位伤员后,日军的子弹穿过他左边的小腿,可他依旧忍着剧痛,带队冲锋;1948年淮海战役里,裘定富头部中弹,却还是硬生生挺了下来,率领爆破组,一路突破敌人防线……
等到朝鲜战争爆发的1950年,数次因战负伤的裘定富本不用再上战场,可国难当前,他还是主动报名,于11月过江去往前线。
裘定富和他的战友们,摄于1952年朝鲜
结果,在第一场战役中遭遇美军飞机扫射,一个弹片下来,他的两条大腿都留下了碗口大的伤疤,还失去了左手的半截食指。
05英雄
据裘丽萍回忆,大大小小的战役中,父亲唯一只字不提的,就是朝鲜战场上的事。后来,她才知道,父亲负伤的那场战役就是被称为“世界军事史上最为惨烈”的长津湖战役。
零下40度的大雪天里,父亲所在的20军59师的将士们,穿着单薄的棉衣,卧冰踏雪,奋勇杀敌,整整17天。
此役创造了抗美援朝战争中全歼美军一个团的记录,迫使美军王牌部队经历了有史以来“路程最长的退却”。可为此,20军付出了难以想象的代价,战斗伤亡7000余人,冻死冻伤11000余人,战前20000余人的部队,最后只剩下了2000余人。
在一个名叫死鹰岭的地方,还曾出现过一支20军59师的“冰雕连”,全连125名指战员,全体冻死在阵地,那些年轻的战士,至死都保持着战斗的姿势。
整理遗体时,人们在一位上海籍战士宋阿毛的口袋里发现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
我爱亲人和祖国
更爱我的荣誉
我是一名光荣的志愿军战士
冰雪啊!我绝不屈服于你
哪怕是冻死,我也要高傲的
耸立在我的阵地上
丽萍终于了解,为什么每每问起那场战役,父亲都满脸悲戚,只是摇头叹息。
为什么这几十年来,父亲会如此用心地,保留下战友们寄来的每一封信。
为什么父亲会说,今天的和平,是多么来之不易。
她多想知道,在寒冷的异国他乡,父亲还遇到过怎样不为人知的险境;看着昔日的战友死在眼前,刚强如他,是否也曾哭得不能自已;如是惨烈的战事中,他和他的战友们,又是凭借何种力量继续前行?
裘定富和他的战友们,摄于1952年朝鲜
从前父亲想说时,她总不愿意听。可等到她想追问时,却猛然发现,当年那个总跟在身后,喊着“丽萍丽萍”的父亲,已经很老很老了,97岁的他一动不动地躺在病床上,早已无法言语。
2020年10月26日,病床上的父亲,收到了一枚由中共中央、国务院、中央军委共同颁发的“中国人民志愿军抗美援朝出国作战70周年”纪念章。坐在爸爸身旁的丽萍,突然想起,小时候问起母亲,为什么要嫁给爸爸这样的一个人,母亲笑着回答的那句:谁让他是“最可爱的人”。
几天后的下午,裘定富在女儿的陪伴中安详离去。丽萍安慰自己说,父亲只是去了另一个世界和母亲团聚,对他们家而言, 这何尝不是另一种团圆。
“爸爸,我最后还是选择把你安葬在家乡的陵园里,蓝天大海太过孤寂,不适合你。这里有许多你的战友,你们可以好好聚聚。”
“爸爸,我很想你。我常常想到1972年那个夏天,站在四合院门口的你。如果提前知道你来时的路,我一定不会转身就跑,而是飞奔过去,好好抱一抱你。 ”
女儿裘丽萍,近日摄于陵园
调查手记:
写完这个故事的时候,夜已经很深。
其实,联系上笔者时,裘丽萍的父亲已在ICU住了1年半,完全无法言语,手头仅有的资料也极为简略。 我花了一个月的时间,联系宁波、上海、北京等地与新四军、抗美援朝志愿军相关组织,最终在几十年前的一份《新民晚报》以及15年前出版的《新四军中的上海兵》一书中,找到相关记录。终是不负所托,抢救下一段弥足珍贵的历史记忆。
谨以此文,献给那些为了国家大团圆,而舍弃“小团圆”的军人家庭。
作者:龚晶晶,90后青年作家,自由撰稿人,独立调查人,曾任南都周刊、凤凰网首席记者。辞职后,创办明州世相,深度挖掘历史事件及社会边缘人。出版有纪实文学作品《追鱼》《宁波往事》。本文首发于明州世相(微信公众号ID:Blingbling_inNB),如需转载请至公众号后台询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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