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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3岁华裔艳舞女郎,跳遍了美国的夜总会
活跃着一群华人艳舞舞者,
其中最传奇的一位艳舞明星,
“唐人街最敢跳的舞者”——Coby Yee,
是第一代华人移民后代,
也是旧金山中国城最后一家夜总会——
紫禁城夜总会的最后一位老板。
年轻时的Coby2018年,艺术家、导演杨圆圆到美国交流,
找到了一群从上世纪夜总会退下来,
至今依然在跳舞的奶奶们,
其中就有Coby。
不论在中国还是美国,
这是一群几乎被遗忘的人,
杨圆圆决定拍摄关于她们的纪录片。
这群华裔女舞者,
以及她们背后唐人街的20世纪风云,
终于被好好挖掘、记录下来。
杨圆圆(左)与Coby(中)、Stephen(右)
2020年11月,
杨圆圆带着过去2年创作的4部华裔舞者的影片,
在OCAT上海馆举办个展《上海楼》。
一条在开幕当天见到了杨圆圆,
听她讲述这群华裔奶奶的传奇人生。
撰文 叶荔 责编 陈子文
50年代的中国城夜总会20世纪四五十年代,在旧金山中国城的主干道沿线,有6家夜总会:成吉思汗夜总会、上海夜总会…..最大最传奇的一家,名为紫禁城夜总会。
午夜时分,最令观众兴奋。
艳舞明星Coby Yee出场,华丽的头饰,精致的妆容,丝质长裙高高开衩。伴着音乐,她开始跳舞,将自己亲手缝制的时装一层一层脱下……
Coby在美国艳舞大会现场演出 2019年源自《相爱的柯比与史蒂芬》
半个多世纪后的2018年,在拉斯维加斯的美国艳舞大会现场,92岁的Coby在年轻人的热烈欢呼声中登台。一袭自己设计的丝质盛装,复古的50年代样式,甚至舞姿也几乎与年轻时一样。
看到Coby在台上跳舞,杨圆圆的印象完全被颠覆了:“发生了什么?她多大?92岁?认真的吗?”她跟我们回忆起那一晚,初遇这位全场最高龄、却最闪耀的舞者时的情景,“之后,我的眼睛再也离不开这群人了。”
从此,她开始拍摄20世纪华裔女舞者的纪录片。其中的一部短片《相爱的柯比与史蒂芬》,就是关于Coby的。
Coby小时候(第二排中)1926年,Coby出生在俄亥俄州的哥伦布市,是第一代在美国出生的华裔。她的父亲在很年轻的时候移民美国,属于19世纪末淘金潮时期的那一代华人。
Coby的中文名叫余金巧。除了自己的名字和父亲家乡的名字之外,她不会任何中文了。
Coby从小喜欢跳踢踏舞,后来搬到旧金山的唐人街,成为一名职业舞者。
五十年代旧金山唐人街街景上世纪40-60年代,是唐人街夜总会最鼎盛的时期,那里是“美国华裔的最佳娱乐场”。由Charlie Low于1937年开办的紫禁城夜总会,是旧金山唐人街中最大的一家,生意非常好,还会在演出开始前提供中国食物。
Coby(左)在夜总会演出现场 1951年每晚,夜总会有三场45分钟的演出,分别在晚上9点、10点半和午夜,每场演出大概容纳100名观众。
房间中点着灯笼,先由五人乐队开始演奏。随后司仪上台,讲一些荤段子,然后是合唱,独唱,杂技、舞蹈表演。最后,灯光熄灭,预示重头戏来了,Coby上场。
她在舞台上总是那么有个性,总能让全场沸腾,一度被称为“唐人街最敢跳的”。人们都冲着Coby而去,甚至还有观众慕名远道而来。比如比利时国王1959年也曾到访过Coby的夜总会现场。
五十年代幕后的Coby因为早年《排华法案》的影响,当时华裔的生活,只能局限在唐人街内,能从事的工作,主要就是餐饮、娱乐业。
当时全美的夜总会文化都很繁盛,在唐人街的夜总会表演,也成为了新一代华裔追逐演艺梦的开始。他们从小在美国流行文化熏陶下长大,渴望表现,听猫王、Frank Sinatra,与上一代喜欢听粤剧、讲粤语的父母辈截然不同。
舞台上的Coby(第一排正中)但整个社会对华裔的审美,依然停留在“异域风情”。在舞台上,她们有一整套繁复的饰品:浮夸的头冠、玲琅满目的挂饰,以满足观众对东方风情的想象。音乐响起,她们又要卖力展示身体,把罩衫一层一层脱下——但并不像真正的脱衣舞,依然会保留内衣。
同为华裔舞者,比Coby小了近一辈的Cynthia回忆自己10岁的时候,在紫禁城夜总会看了有生以来的第一场夜总会表演,“关于那场演出我只记得一个画面,Coby一边侧着身子跟观众献飞吻,一边唱着‘再来,再来,再来’。”
除了待在旧金山,Coby还上路巡演,几乎跳遍了全美国。有人形容,“美丽的长腿,黑嘴唇,蓬松的头发,像天使一样跳舞……Coby就代表了那个远去的时代。”
Coby与紫禁城夜总会的广告牌 1960年代没落的荣耀
但Coby,又不仅仅是一个艳舞明星。
1962年,Coby从Charlie Low手中买下了紫禁城夜总会,开始自己打点经营。
早期华人夜总会演出现场但当时中国城的夜总会,在经历了四五十年代的黄金期后,已经开始走下坡路。一方面,随着《排华法案》1943年被废止,加州排华也走向尾声,大部分华人已经可以走出唐人街去外面做生意了。曾经以旅游业、餐饮业为主导的中国城,逐渐衰落。
另一方面,七十年代,一个名叫凯罗·多达(Carol Doda)的白人舞者,在百老汇解开了自己的胸罩。大量观众从唐人街夜总会,转向了真正的脱衣舞俱乐部。
从此以后,中国城夜总会渐渐走向没落。
Coby的紫禁城夜总会最终在1970年关闭,也是整个旧金山唐人街坚持到最后的一家。
60年代以后,地租上涨,曾经给旧金山带来活力的艺术家们都一点点地被推移到城市之外。Coby也一样,因为付不起租金,她没能留住在旧金山市区内的房子,搬到了郊区。
旧金山报纸对Coby的宣传对所有荣耀与衰败,晚年的Coby说:“这是我想要忘记的事情。”
在镜头前,她从厚厚的几叠相簿中抽出其中一本,随意翻了几页自己年轻时的影集和简报,念起一段媒体对她的追捧:“龙女Coby,带来东方异域风情的……”还没念完,她就合上了相簿。
无论跳艳舞,经营夜总会,都有迫于生计的那一面,并非全然光鲜。
中年的Coby关店后的Coby作为一个独立舞者,经常被各种经纪公司邀约,到各地表演,又跳了一些年。八九十年代,步入60岁的Coby,才慢慢地从跳舞界退休。
也是在退休后,她终于可以快乐地出于自己的意愿去跳舞。
Coby(前排左四)与都板街舞团成员合影源自《女人世界》片花
2010年前后,她遇到了由4个华裔舞者退休后创办的都板街舞团(Grant Avenue Follies),跟她们越走越近,又重新回到了舞台上。
2020年8月,Coby被授予美国艳舞大会老年组的“年度传奇”(Legend of the Year)。
70岁,陷入爱情70岁时,Coby在一次老年舞会中,与Stephen相遇了。
Stephen比Coby小近20岁,是典型的美国白人40后。年轻时经历嬉皮一代,经历越战,选择逃役,一直喜欢音乐和电影,70年代拍过几部实验电影。然而,Stephen这一辈子从来没能把爱好变成职业,一直做着各种杂务,在图书馆打过工,做过销售。
第一次遇到Coby时,他50出头,刚进入初老的年纪,待在老年歌舞厅非常郁闷,“从没想过像Coby这样的人会出现在我面前,如此充满活力的人。”
用Stephen自己话说,“她是一个室内跳舞皇后,我就像个流浪汉,我们是如此不同的两个人,但是我们相爱了。”
2018年 Coby与舞团在古巴中国城表演源自《女人世界》片花
2018年10月,杨圆圆带着Coby和Stephen,以及都板街舞团前往古巴哈瓦那的中国城表演。旅途中,Coby和Stephen,一个92岁,一个74岁,每天晚上都想去夜店跳舞。
杨圆圆和当时的摄影师搭档Carlo不放心他俩,就每晚陪他们出去。在拍摄过程中,杨圆圆发现他俩性格非常不一样。
Stephen是一个“把自己心穿在袖子上的人”,很坦诚,见到人哇啦哇啦什么都要说。
但Coby相对更内敛。她做了一辈子的职业舞者,下意识地有一个表演型人格,知道待人接物伊始,应该如何表现。杨圆圆记得初见Coby,她会很职业地介绍自己,“但是再往后,产生了更多心与心的交流,Coby真的把我当家人一样。”
Coby和Stephen在家中源自《相爱的柯比与史蒂芬》
生活虽显窘迫,但充满色彩
短片《相爱的柯比与史蒂芬》,围绕Coby和Stephen的生活展开。影片的主要场景,几乎都在Coby家中取景完成,密集拍摄了一周。
2018年10月,杨圆圆和搭档Carlo,去到Coby位于湾区郊区圣巴勃罗的家,拿着所有设备咣啷咣啷撞了进去。
那是老年社区里一栋可移动的小房子,大概四五十平,家里没有一个地方是空的,居住环境显得有些窘迫。
Coby在家中源自《相爱的柯比与史蒂芬》
尽管如此,两人的生活充满了色彩。他们一个设计服装,一个做拼贴。
在片中,Coby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她那个挤得满满当当的缝纫室。除了自己的舞装,90多岁高龄的她还在为一小群客户设计、缝制舞蹈服装。
Coby说,“我跳艳舞,真正的目的是在做一个时装秀。”她说跳舞时,其实是在一层一层、由外向内展示自己设计的服装。
调皮的Coby拿起一包珠光闪闪的演出用内衣,冲着镜头眨了眨眼,“人们最喜欢的,还是我穿丁字裤时的样子。”
Stephen的拼贴作品而Stephen除了喜欢用DV机记录二人的生活,最大的爱好便是做拼贴。他把Coby穿着华丽舞装的小人轮廓,一个一个剪下来,拼贴在山峰、自然风景为主的背景上。
Stephen喜欢户外运动,爱登山,但在现实中Coby无法和他一起去爬山。通过这样的拼贴,在二次元的世界,Coby和Stephen一起走上了山顶,片中Stephen开心地说:“看,她不就在山顶了嘛!”
Coby和Stephen在美国艳舞大会演出源自《相爱的柯比与史蒂芬》
影片结尾,他们有一场盛大的谢幕演出。
Stephen曾跟Coby谈论起“天鹅之曲”,说天鹅在死前会唱出最后一首曲子。Coby说,“我就是那只天鹅,这将是我的‘天鹅之舞’”。
2020年8月,Coby过世了,没有被病痛折磨太多。
去世的一个星期前,她还在跳舞,真正是跳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去世后的第二天,她原本要去领取美国艳舞大会“2020年度传奇”。“还好,Coby生前已经知道要领这个桂冠了。”杨圆圆最大的遗憾,是因为疫情,无法前往美国参加Coby的葬礼。
2019年9月 杨圆圆(左二)、Coby(左四)与都板街舞团在上海外滩美术馆
自述 杨圆圆
我从小在北京长大,14岁的时候喜欢上摇滚乐,16岁的时候,爸爸送了我人生的第一台照相机,我开始认真地把摄影作为一个爱好。大学出国,选择的也是艺术摄影专业。18岁以后,发现其实更感兴趣的是真实世界在发生什么,就开始更有纪实观念地做摄影。
在过去多年的艺术实践中,我通过影像、摄影、表演等多种媒介来叙事。
伍锦霞2018年4月,我受到亚洲文化协会的邀请,到美国进行半年的驻地与文化交流,想了解跟唐人街(Chinatown)有关的历史,当时只是一个粗略的想法。
到美国第一个月,我就了解到一位华裔女性电影先锋——伍锦霞。她1914年出生,1970年去世,一生都在穿男装,这辈子拍了11部电影。
梳理伍锦霞的生平,我跟着她的脚步走进了一整个20世纪美国华人演艺圈的世界。先是粤剧戏台,再到早期电影片场,再到唐人街夜总会的兴衰,从中寻找不该被遗忘的华裔女性。伍锦霞成了我研究和记录的索引。
伍锦霞导演的《女人世界》中的36位女性伍锦霞有一部1939年首映的《女人世界》,主角是36个不同行业、不同阶层的女人,最令人印象深刻。
我就想做一部以华人艳舞舞者为主角的《女人世界》。
都板街舞团排练现场2018年,我找到一本Trina Robbins编撰的关于唐人街夜总会的口述史,在最后一个章节了解到一群依然活跃着的华裔舞者。当即,我就通过社交媒体,联络上了舞团的创始人Cynthia。
她们有一个自己的舞团,名叫“都板街舞团”(Grant Avenue Follies),成立于2004年,最初由4个昔日的职业华裔舞者在退休后创办。Coby也在2010年时加入了舞团。
她们不是仅仅锻炼一下身体,随便跳跳舞,而是在回溯一种失落的文化。通过复古演出,要把旧金山华人夜总会的黄金时代带回来。
杨圆圆与Cynthia(右)源自《女人世界》片花
Cynthia中文名叫方美仙,她说年轻时最快乐的时刻就是跟着桃乐丝·泰(Dorothy Toy)的舞团出去巡演。
退休后,她闲不住,总想着出去跳舞,就拉着当时刚丧偶、每天郁郁寡欢的Pat Chin一起跳踢踏舞,跳着跳着,舞团就成立了。
都板街舞团的每一次排练和演出,都极其认真,她们对自己跳的舞种、选的音乐,都有清晰了解。
那些歌,很代表五六十年代。比如当时有一出很经典的百老汇歌舞剧叫《花鼓戏》(Flower Drum Song),美国华裔对它非常熟悉,她们现在还会跟着里面的插曲唱跳。
Coby与舞团的派对源自《女人世界》片花
舞团现在有十余位演员,都是美国华裔。
成员们的背景不同,除了几位昔日的职业舞者之外,好几个人曾经的职业都是教师。她们都曾经有过跳舞的梦想,但是这辈子做的事和跳舞没啥关系,人到晚年,终于可以实现。
有一位退休教师,她是唐人街最大教堂的牧师的女儿,家庭观念非常古板,别说露腿了,胳膊都不能露,永远穿得非常严实。但她其实是一个性格开朗、超级喜欢音乐的人。还有一位诗人,在加入舞团后造型与性格都发生了巨大的蜕变,朋友开玩笑说她是“和尚蜕变成为女神”。
唯一的男性,歌手Dennis。他以前是一个建筑师,没想到在这个年纪,突然获得了“夜总会歌手”这个新身份,觉得自己一下返老还童。
都板街舞团在古巴哈瓦那中国城演出幕后舞团在唐人街演出,也走出去为老兵、老人院的老人们表演。
在夏威夷的老人院,我看到有的观众甚至感动哭了,“这些人八九十岁还能跳成这样,我也想这样。”
上海外滩美术馆演出幕后 2019年在我见到他们之后的两年,我还带着他们和Coby,去了哈瓦那、北京、上海等地巡演。
一路巡演,我一路拍摄记录。从2018年10月到2019年10月,前前后后已经拍了300多个小时的素材了。
大部分时候,我都是一个人单打独斗,一个人扛着相机,在一个个亲密时刻做记录。有时候一个人扮演很多角色。尤其是去年9月,我带着Coby和舞团到上海外滩美术馆做了三场表演。我既是舞台编导,纪录片导演,同时还要当所有人的导游、翻译,推轮椅的,小保姆……
都板街舞团排练花絮源自《女人世界》片花
目前,我已完成了4部关于美国华裔舞者的短片和影像作品,长片《女人世界》也进入后期制作。
还好去年我心里很急迫,只想把这一切拍出来。今年因为疫情,根本不可能再补拍了。
大洋彼岸的奶奶们,今年彼此之间也不那么容易见到面,总会通过视频连线来交流,我也经常加入她们。
OCAT上海馆“杨圆圆个展:上海楼”现场
上海楼餐馆明信片这次在OCAT上海馆,首次集中呈现了完成的4部影像短片,一并展出的还有与唐人街背景相关的文献和照片。
个展取名“上海楼”,是挪用当时旧金山唐人街一家鼎盛的中餐馆的名字,引导观众走进会场,就如同穿越回20世纪四五十年代的中国城。
OCAT上海馆“杨圆圆个展:上海楼”现场我和策展人王姝曼还把一些场景“搬到”了现场。在播映Coby爱情短片的背后,是一面闪着霓虹光的照片拼贴墙,灵感就来自Coby和Stephen家中那面非常绚烂的照片墙。
幕后,左起:Stephen、Carlo、Coby、杨圆圆短片《相爱的柯比和史蒂芬》去年9月在美国卡姆登国际电影节首映,之后在十五个北美与亚洲的电影节亮相。在中国大陆,曾在上海、深圳、杭州等地做过几次线下展映,我原以为题材小众、主要语言又是英语,大家看时会有障碍。没想到,它受到这么多人的欢迎。
大概,爱本身,就很容易让人动容,是消解边界最有能量的东西。观众中有很多女性,她们说仅仅是看到了Coby的存在,就燃起了勇气。
年轻观众在“上海楼”展览现场大家对美国华裔历史的强烈好奇心,也给了我很大鼓励。之前拍摄我几乎完全拿自己的存款,拆东墙补西墙的钱在做,一度陷入困境。看到这么多年轻人喜爱后,我更坚定了要继续把长片做出来的信心。
年轻时的CobyCoby和Stephen在古巴哈瓦那 2018年Coby去世以后,我再看回素材,也获得了很多关于生命的新的理解。
20世纪的这群华裔女性舞者,不应该被历史忘记了。
图片来源:杨圆圆、OCAT上海馆
原标题:《93岁华裔艳舞女郎,跳遍了美国的夜总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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