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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个广东青年睡遍烂尾楼:既然有房没人住,那我们就去睡一下吧
从2015年起,
开始关注散落在中国各地的大量烂尾楼,
空置的别墅区、荒废的度假村、
废弃的老市中心……
他们走遍全中国60多个鬼城,
在里面喝茶,生活,睡觉,做作品。
二打六多次探访中山圣贤山庄鬼城二打六在广州花都石岗村体验鬼城生活二打六在湖南湘西的鬼城六个人分别来自:
广东的湛江、河源、清远和顺德,
他们自嘲是艺术家里的“小角色”,
备受房价困扰的80后。
睡鬼城的这几年,
二打六深切感受到大城市和鬼城之间的荒诞,
一边是年轻人在城市里买不起房、过得很憋屈;
而就在城市的周边,散落着大片的鬼城,
形成巨大的资源浪费。
10月底,二打六集结过去5年在鬼城的闯荡和所做的作品,
在广州太古美术馆展出。
一条收到了来自二打六“一起睡鬼城”的邀请,
“既然有房没人住,那我们就去睡一下吧。”
自述 黄海清
撰文 陈薇沁 责编 陈子文
11月初的广东,天气凉爽,一条摄制组和“二打六”的成员黄海清、林超文、潘学城,一行人两辆车,行驶在中山市的广珠高速。接近圣贤山庄的途中,车窗外远处的山上有几个大字:孙中山故乡的人民欢迎你。黄海清把电台里播放的Beyond《再见理想》关轻了一些,打通了电话:“大叔,我们快到了。”
他把车开到了圣贤山庄的山脚下,下车跟保安周旋了几下,保安摆了摆手,开门放我们的车进去。
就是过一道门的功夫,场景迅速从一个农家乐遍地、游乐园就在附近的度假区,进入一个杂草丛生的鬼城废墟。车子开到一片芦苇丛就被迫停了下来,林超文熟练地从车门抽出一把工具,哐哐哐地在前面开路,拨开一片又一片芦苇后,眼前出现了一个庞然大物。“我第一次见它的时候,感觉它就像一个航空母舰,树立在这座山上。”
今晚,他们将在这座航空母舰式的鬼城里,搭帐篷睡觉。
睡鬼城这件事,二打六已实践了5年。过去的十几年里,随着城镇化推进,全国各地许多建筑犹如雨后春笋般拔地而起,房价也随之上涨,一些大城市的房价涨了10倍。
“我们作为85后,被这种时代的洪流裹挟着前进,本身又不是富二代的出身,在城市里打拼,觉得非常难受。”黄海清坦言。
2015年,有人提起“鬼城”这个概念,专家定义它为居住率10%以下的地方,大众喜欢叫它“烂尾楼”,一下子引起了二打六的兴趣。他们感叹:中国这么多房子空着没人住,同时却有这么多人为了买房奋斗一生,甚至放弃了梦想。而眼前的圣贤山庄,初建于1997年,占地超过10万平方米,从上到下超过了20层,四面无墙。往南远眺是群山,往北是长江水库,显然投资者选了一块风水宝地,想用来做度假村。
建筑每一层的设计不一样,最上面还有两个停机坪。因为没有完全建完,每一层都有随时能踏空的大缝隙,深不见底的电梯间更是让人毛骨悚然。
黄海清说:“我们每次来就觉得又羡慕又嫉妒恨,这么好的地方,真想用来做二打六的工作室,每人一套。”黄海清解释,这是他们2015年之后第5次来圣贤山庄,5年来这座硕大的鬼城毫无变化,只是野草长得更茂盛了。
他们也尝试从网络上和保安的嘴里,了解斥巨资打造的圣贤山庄怎么一夜成了烂尾楼?有人说是老板在澳门赌博输光了家产,也有人说是周边的政策发生了变化。
黄海清说,这次他们在这主要做两件作品:一是在这里生活,做饭、煮茶、谈作品、弹吉他,甚至玩牌、玩杀人游戏;另外,他们在这选了一块红砖墙,用拓印的方式把它复制下来,未来可能在美术馆展出。而搜罗发现的钢条、砖块、手套、包括一张信用卡,也被他们一一放进收纳袋里——这些来自鬼城的物件,也将成为他们创作的素材来源。
“目光所及的平地,其实都是我们前几年清理的,那边还有上次我们搭炉灶用的砖,我一会捡过来,可以搭一个新的。”黄海清说。
夜幕低垂,圣贤山庄几乎在一瞬间进入全黑,一丝光都没有。大家围在搭好的灶台边取暖,他们用烧了半小时才开的热水煮茶,一边将废弃的茶包丢进锅里煮鸡蛋,“明天一早就能吃茶叶蛋喽。”
鬼城的夜晚并没有鬼,只有充满规律的虫鸣声,一阵起一阵落,没有灯光的照耀,大家收拾完毕就早早进入了帐篷。自称长得像“钟馗”的林超文,一个人守着火堆,他说:“我在这儿守着,兴许会有个女鬼出来陪我聊聊天呢。”
以下是“二打六”主创成员黄海清的自述。
黄海清60多个鬼城的实地探访
从2015年至今,我们跑了全国各地60多个鬼城,睡了40多个。
一开始是我们在网上不断地找,通过身边的朋友的一些介绍;逐渐地,越来越多网友就给我们留言,“哪里有鬼城,你可以去到那里睡。”我们就通过这些线索,不断地去挖掘更多的鬼城。
二打六目前睡过61个鬼城,遍布全国10个省份,包括:广东、江西、江苏、安徽、山西、内蒙古、陕西、湖南、四川、河南。鬼城计划还在进行中。南方比如广东的鬼城体量会小一些,偏多是住宅或别墅群;北方的鬼城则更多是大型的规划区,一区一区整体地排列。
它们形成的原因却大同小异,主要是人为的:有的是楼盘的开发商卷款跑了;有的是楼房出了事故或有质量问题,被抛弃了;有的是因为金融危机,地区留不住人……因为环境或政策变化,原来的计划就被搁置了,形成了今天这种空城的情况。
二打六去的第一个鬼城——惠州城郊拆迁村惠州
我们去的第一个鬼城在惠州,接近深圳大亚湾。因为要建核电站,整个村子的居民都要搬迁,很多人祖祖辈辈都生活在这里,就这么背井离乡。
有些居民收到消息:会按照平方数来赔偿。就在原来的房子上疯狂地扩建,整片房子被搭得面目全非。浪费越来越多,给整个环境造成的破坏可能是非常大。收到补助后,整个村子立刻搬空了,留下了一片苍茫的框架。
二打六在沁阳封门村的行为艺术作品《贴门神》沁阳封门村
比较危险的是被誉为“中国第一鬼村”的河南封门鬼城。晚上9点多,我们还在太行山里,一路寻找鬼城,到了附近还走了4个小时的山路,从山顶走到山脚下。
村里充满了许多灵异的东西,我们看到很多太师椅,还有殡仪用的物品,头顶上鸟叫连连,一群人仿佛进了聊斋里的世界。
中国第一鬼城其实是时代的产物,地理位置在太行山脚下,偏僻的位置使得村里无法发展经济,村民在五六十年代就纷纷搬走了。
我们在这个村做了个作品《贴门神》,主要是为了驱鬼、保家、安宅,带着某种理想色彩在里面,希望这个村能重新兴旺起来。
二打六睡在冰天雪地的鄂尔多斯康巴什区鬼城鄂尔多斯
内蒙古鄂尔多斯康巴什区,几乎是全中国最大的鬼城。
它是一个超前建立的城市新区,处于沙漠边缘,地广人稀,房屋入住率低,我们去的时候正好是冬天,车在鬼城的路上开着,白茫茫的一片,无边无际。
我们还被警察查车,为了省钱,一辆车里坐了6个人,把黄秋霞藏在了陈艺儿的脚下。查车时,我慌慌张张下车,电棍从车门上掉了出来,车里还有锄头,一瞬间特别戏剧性。警察把我带进办公室,交代我们的行为艺术后,最后他还是放我们走了。
这也让我们多了一份应该思考的问题:做这个作品会不会绝对属于安全的状态。
二打六在最具徽派建筑风格的江西婺源鬼岛婺源
在江西婺源,有一个鬼岛,只有一座桥,大约一辆车的宽度,可以通往这个岛。岛上有五六十栋别墅,之前的规划应该是个度假村。
我们在这个岛上生活了两天两夜,它的建筑风格是典型的徽派,每栋别墅都建好了漂亮的马头墙。
走的那天,我们在桥头发现了整座岛的拍卖公告,应该是投资人欠了钱才让这个地方荒废了,法院给它定了拍卖价:2000万。
二打六在广州花都鬼城的行为艺术作品《寻》广州花都
广州花都鬼城是我们最常去的一个鬼城,是2000年左右建成的一个别墅区,大约两百亩地,旁边有山有湖,每一户都有主人。
有一次来的时候,看到其中一个别墅还在装修,旁敲侧击地问了主人,说是整个一大片社区,就这个别墅区没有通水电这些基础设施。
再去的时候我们就没看到居民了,杂草丛生,只剩下一个保安防着外人进,我们猜测:他们是买到了烂尾房,挣扎了一段时间,就搬走了。
2015年,二打六在南京禄口机场附近进行了4天4夜鬼城野营直播南京禄口
南京禄口鬼城在机场附近,建在一片农田里,本来是想建成一个商场,所以体量规划得非常大。我们问了住在周围的农民工,为什么这个商场建不下去了?
他们说:因为这是一块良田,建在这儿就算是违规了。
2015年,在网红直播还不流行的时候,我们在南京一个美术馆的展厅里装了摄像头,直播了我们在禄口鬼城4天4夜的生活,在当地引起了不小的反响。
二打六在广州花都体验鬼城生活合肥
我们在闯鬼城的时候,很少能在里面遇到人,最记忆犹新的应该是安徽合肥的一栋烂尾楼里。我们是翻墙进去的,一条腿刚刚跨过墙,就听见里面狗吠的声音,原来住了三五个农民工在里面。他们把楼层分成了几块,一块养鸡,一块养猪,一块种菜,一块生活,有点像陶渊明《桃花源记》里的田园风光景象。
我们跳进去仿佛成了小偷,只好假扮成来视察,两方人马警惕地对视了一会,我们商量了一下,觉得他们才是这里的主人,就取消了睡这栋鬼城的计划。
二打六在山西太原郊区全国各地
全国找鬼城睡的旅程中,我们“偶遇”过不少鬼城,多数在高速公路的旁边。
二打六在梅州和福州高速路交界口发现的儿童乐园在梅州和福州两条高速的交界处,有一个夭折了的儿童乐园,里面游泳池修了一半。
二打六在梅州发现的废弃材料市场快到梅州时,发现了一个卖化工产品的材料市场,处于一个城中村的位置,经营不善倒闭了,成了附近小孩的探险乐园。
二打六在成都高速旁偶遇的“吉首化工厂”开在成都高速上,地图显示旁边有个鬼城叫“吉首化工厂”,一个30亩地的化工厂,因为污染问题被迫关闭,现在给周边居民堆放生活垃圾,他们都说“太可惜了”……
一群无关紧要的人,和一场票价九块九的展览
“二打六”是粤语里的一个方言,小角色、无厘头的意思。而在普通话里,喊起来有种以少战多的意思,如果叫“六打二”,那就太欺负人了。
我的父母都是农民,从小就没有一个艺术的环境。二打六成员的成长经历、生活背景、学艺情况都差不多。
我们这群人都是广东工业大学的师兄妹,2010年前后,相继毕业,2015年正式成立“二打六”小组时,有6名成员:我(黄海清)、林超文、刘奎纬来自湛江,黄秋霞来自清远,潘学城来自河源,陈艺儿来自顺德。现在在清华读博士的苇风,是我们的理论指导。在以广州美院为核心的广东艺术圈里,我们一出校门就跟别人差了一截。
我们这样一群无关紧要的人,想尝试去做一些触动社会的事。
今年10月起,我们在广州太古美术馆有一场展览,给过去5年在鬼城的闯荡和所做的作品,做一个总结。同时也把展厅变成了工作室,24小时待在里面,门口放一个二维码,写着票价9.9元,想要进来了解的人就自己扫码。《重新塑造》系列,以水泥来重塑很多我们从鬼城里发现的东西——手套、胶鞋、手机、被子、农民工小孩的玩具。水泥这个元素本来就来自鬼城,我们将这些留着建筑工人的血汗、却被遗弃在鬼城的东西捡了回来,作为他们身份的象征,凝固在陪伴了他们大半生的水泥里,作为城市建筑工人的纪念碑。
最大的一件作品,名叫《退役》,是用拓印的方式还原鬼城里面90年代的一个马赛克墙,形式来源于古代碑文的拓印。我见过不少在这个作品面前驻足的观众,跟他们谈起来,大多数是在老家住过马赛克墙的房子。目前还有一个正在进行的系列《空心村》,概念和鬼城系列类似,主要是指城市化的进程把很多农村青壮年往城市里赶,以至于他们的村落已经荒废,只剩下老弱妇孺。每过一段时间,我们就会重新整理仓库里的作品,更换展品。刚开始的时候,很多网红会来美术馆打卡,在某时尚社交平台上,她们的打卡帖点赞都破了500,她们表扬我们的作品“打光极好,出片率高”,吸引了更多年轻的女孩来拍照。
二打六成员刚毕业时,常常和一群青年艺术家一起畅谈未来二打六目前剩下的三位成员睡到全中国没有鬼城为止
团体协作的优势在于作品的体量可以很开阔,劣势在于费用高昂。
2015年的时候,团队里彻底没钱了,我们又计划去全国找鬼城。林超文、潘学城和我三个人去接了一个给加油站贴高空广告牌的项目,买了高空保险,四五层楼那么高的广告牌,我们这三个“业余”工人一天就能换2个,而别的工程队五天才能换1个,半个月,我们就挣了10多万。没有这么高薪的工作时,我们就去当美术家教或者去给人画墙纸。
我们常年在路上,为了省下过路费和油钱,只开一辆车,有一次我一个人开了23个小时,开得眼睛都绿了。
《来自鬼城的砖》以1万元卖出每次鬼城系列的展览,我们只能获得几千元的酬劳,连成本都覆盖不了,我们最珍爱的集体作品《来自鬼城的砖》被人反复询问过几次,最后在生活最窘迫的时候,卖掉了。
曾经的六人组,从左到右:林超文、刘奎纬、黄海清、潘学城、陈艺儿、黄秋霞在这个过程中,迫于生活的压力,陈艺儿、黄秋霞,最后是刘奎纬,接二连三地离开了我们。
现在他们也各自有了家庭,这次展览叫他们回来,黄秋霞已成为一位母亲,刘奎纬的太太也快生了,大家重聚后十分感触。
走到今天我们对于吃什么、穿什么、用什么,都不再看重,就想可以无忧无虑地创作。可是房价的疯长和艺术创作收入的极不稳定,还是狠狠地刺激了我们每个人的神经。
之前有媒体报道我们睡鬼城,很多人在底下留言,有人认同,也有人说我们无聊,“一群人吃饱了撑得难受”。这些评价我们不太在意,我们做这事,本来就是希望更多人关注鬼城、反思鬼城,有了讨论才可能带来改变。
我们还期待能够把鬼城给复活了,比如有决策权的人,把资源充分地利用起来,或者把它改造成创业园区?让它产生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应有的生命力和价值。
我们剩下的这三四个人,继续在现实和理想之间对抗着前行。最大的理想是:睡到全中国,甚至全世界没有鬼城为止。
原标题:《6个广东青年睡遍烂尾楼:既然有房没人住,那我们就去睡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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