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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里藏得最深的人,李纨真的只是一个绝望主妇?

2020-11-23 19:18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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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小北 北京大学出版社
桃李春风结子完,到头谁似一盆兰。如冰水好空相妒,枉与他人作笑谈。

——《十二金钗正册·李纨》

在《红楼梦》中,李纨的存在感十分低,可以说是最容易被忽视的人物之一。

论容貌才情,有林黛玉、薛宝钗;论管家理事,有王熙凤、探春;论风情韵味,有秦可卿、尤氏姐妹,平儿、晴雯等一众丫环似乎都比李纨更有存在感。

甚至连著名的红学家俞平伯也曾说过:“谈《红楼梦》,我们尽可撇开李纨、巧姐等。”

红楼十二金钗图 周悦林绘

确实,相对于黛玉、宝钗等洋溢着青春气息的少女,李纨一出场就是以黯淡的孀妻这一配角形象出现的。

李纨是荣国府家主嫡长子贾珠的妻子,因为贾珠早逝,李纨便年轻守寡,膝下只有一个幼子贾兰。

出嫁之前,李纨也是出身金陵名宦之家的小姐,她的父亲李守忠是国子监祭酒,国子监是朝廷的最高学府,掌管着大学之法与教学考试,国子监祭酒是国子监的最高长官。

在这样的书香门第,李纨从小自然是在诗书礼乐的熏陶中长大,书中说“族中男女无有不诵诗读书者”。

但李纨的父亲是个“以理自守”的人,恪守封建礼教,不“十分令其读书”,只不过给李纨看一些《女四书》、《烈女传》,以便识得几个字,记得几个前朝的贤女。

李纨课子

出嫁前的封建妇德教育,出嫁后在贾府集孀妻、长嫂、母亲三者合一的角色,就决定了李纨只能清净守节、独守孤寂,她既不能像凤姐那般在家事上大显才干,也无法像大观园中的那些少女那般天真活泼、洋溢着青春的热情。

因此,在百花争艳的大观园中,居家处膏粱锦绣之中,青春丧偶的李纨“如槁木死灰一般,一概无见无闻,唯知侍亲养子,外则陪侍小姑等针黹诵读而已”。

那么,李纨真的就只是一个心如死灰的绝望主妇吗?如果不是,她真正的内心又是怎样的呢?青春丧偶也不必然就会对人生灰心丧志,但李纨却是完全不近人情,这又是怎样造成的呢?以下,我们就透过刻板印象去探究李纨幽微的内心吧。

1

表面的老梅与内心的红杏

表面上,李纨就像是一株旁观自守的老梅,在深藏是非的侯门中装聋作哑,对周遭事物之兴废沧桑一概无闻无见,自顾自地游离于世局之外。

在抽花名签时,李纨认同“霜晓寒姿”的老梅,并为签上所题“竹篱茅舍自甘心”的诗句而感到有趣。

接着,李纨又说:“你们掷去罢。我只自吃一杯,不问你们的废与兴。”

李纨的整体形象就是这样一株不管人间是非、槁木灰死的老梅,呈现出心如止水、波澜不兴的彻底沉寂。

李纨与梅花 戴敦邦绘

然而,遍观《红楼梦》,我们能发现到一些绽露李纨心中波澜玄机的蛛丝马迹,尤其这样一株“竹篱茅舍自甘心”的老梅,却在那“竹篱茅舍”的旁边,同时绽放着无比红艳灿烂的杏花之际。

试看在进入稻香村之前,首先入眼的便是一道斜阻的青山,必须转过山怀才能见到稻香村的全貌,这样的设计表现出一种与外界隔绝而造成围困的意味。

在精致华贵的大观园中,独独突兀地建造一处“背山山无脉,临水水无源”“失于人力穿凿”“非其地而强为地”的稻香村安排李纨居住,目的就在彰显违反自然的礼教牢笼,为了说明强以父权社会中所塑造之妇德压制女性自然生命的错误和残忍。

稻香村 孙温绘

然而,违反自然之道、宛若死水的稻香村,在那由稻茎掩护的黄泥矮墙边,居然开了“喷火蒸霞一般的数百株杏花”,造成“死灰中的一丛红艳”“空白里的一片繁华”的强烈视觉效果。

红杏以娇红的颜色与繁茂的花枝,给予人一种充满生命力的春意盎然的撩动,与稻香村素黄枯淡的主调形成对照,正暗示着:在这一处槁木死灰的残余灰烬里,在表面看不见的幽黯底层中,其实犹然冒着炫目耀眼的红光余热!在重重严密的礼教禁制之下,生命的本能并没有完全灭绝,对春天的追寻依然存在!

北京大观园的稻香村

由此,形成了李纨的特殊生命情境——在意识层面上,李纨是“竹篱茅舍自甘心”的一株老梅,安于槁木死灰的礼教枯井;而在无意识的幽暗层次上,却是“喷火蒸霞一般”的数百株杏花,泄漏了爱憎贪嗔之情欲依然潜跃躁动的不安的灵魂。

2

李纨对金钱的敏感

李纨人性中的爱憎贪嗔之情,尤其表现在她对金钱的“贪”。

在大观园起了诗社之后,李纨带领众家姊妹往凤姐处要赞助。

精明的王熙凤立刻猜中她们真正的意图:“你们别哄我,我猜着了,那里是请我作监社御史!分明是叫我作个进钱的铜商。”

一席话说得众人都笑起来,因而李纨笑道:“真真你是个水晶心肝玻璃人。”

李纨与王熙凤

这一句话就无异自承“求财”的目的,结果立刻便成了凤姐奚落的对象:

亏你是个大嫂子呢!……这会子他们起诗社,能用几个钱,你就不管了?……你一个月十两银子的月钱,比我们多两倍银子。老太太、太太还说你寡妇失业的,可怜,不够用,又有个小子,足的又添了十两,和老太太、太太平等。又给你园子地,各人取租子。年终分年例,你又是上上分儿。你娘儿们,主子奴才共总没十个人,吃的穿的仍旧是官中的。一年通共算起来,也有四五百银子。这会子你就拿出一二百两银子来陪他们顽顽,能几年的限?他们各人出了阁,难道你还要赔不成?这会子你怕花钱,调唆他们来闹我,我乐得去吃一个河涸海干,我还通不知道呢!

从以上的话中,我们可以知道表面过着简淡素净的寡居生活的李纨,其实是坐拥万贯家财的财主。而身为长嫂且经济实力雄厚的李纨,为了实际上只耗费五六两的社费,竟向仅有二两月银的姊妹们分别收取一两,同时自己也只出一两,而且还要来找王熙凤要钱,这就实在未免小器悭吝。

有趣的是,当王熙凤当场指出李纨的守财与吝啬时,平时寡言少语的李纨骂语纷呈迭出,如“无赖泥腿世俗”“下作贫嘴恶舌”“黄汤难道灌丧了狗肚子里去了”,这些话绝不像出于诗书簪缨之家、闺阁芳闱之女的声口,甚至比凤姐的话更像市井粗话。

这首度突破了李纨死水无波、不问世事的妇德形象,显示出她身为人者内在的血肉之气,也间接证明李纨了对于钱财偏嗜吝惜的特殊心理。

李纨对金钱的敏感,还表现在第五十六回 “敏探春兴利除宿弊”这一段情节中,描写探春规划大观园时,曾与李纨发生一段对话:

探春又笑道:“可惜,蘅芜苑和怡红院这两处大地方竟没有出利息之物。”李纨忙笑道:“蘅芜苑更利害。如今香料铺并大市大庙卖的各处香料香草儿,都不是这些东西?算起来比别的利息更大。怡红院别说别的,单只说春夏天一季玫瑰花,共下多少花?还有一带篱笆上蔷薇、月季、宝相、金银藤,单这没要紧的草花干了,卖到茶叶铺药铺去,也值几个钱。”探春笑道:“原来如此。”

探春理家

在贾府这种公侯人家,史湘云等人不认识当票,探春也是在参观赖大家的花园之后,才知道一根枯草根子,都是值钱的,甚至探春也只知道果蔬等一般农作物的价值,而对香花香草的货利价值则是一无所知,这才是符合侯门似海生活中的闺秀表现。

李纨既已“如槁木死灰一般,一概无见无闻”,同时更恪遵妇德规范,因丧夫而不用胭脂香粉;又生活于豪门之中,毋须烦恼柴米油盐等生计琐事,那么,她为何关心这些个人生活中非必需品的商业价值,又如何得知大观园外茶叶铺、药铺、香料铺的买卖行情?

显然,这些财货知识,来自于个人对财物金钱的敏感,只有在生活中对各种财货加以留心,才能累积出丰富而准确的知识,并于日常对话中自然流露出来。

但李纨那守财奴一般的行径,那对物品货利价值的敏感与留心,与其说是出于小家贪吝的阴微本性,不如说是在男尊女卑的传统父权社会中,因丧夫无托而造成极度的不安全感之余,是一种不自觉的自我防卫心理。

3

李纨对妙玉的反感

李纨人性中的爱憎贪嗔之情,还表现在她对妙玉的“憎”。

书中记载众人于芦雪庵即景联句之后,因宝玉又落了第,于是身为诗社盟主的李纨出了一道罚则:

“今日必罚你。我才看见栊翠庵的红梅有趣,我要折一枝来插瓶。可厌妙玉为人,我不理他。如今罚你取一枝来。”

芦雪庵即景联句

当贾府上下对妙玉采取礼遇与包容的态度时,却是素日待人浑厚慈柔如“大菩萨”的李纨对妙玉直接表达如此强烈的反感,况且,李纨和妙玉在处境上十分的相同,本应该是同病相怜、惺惺相惜,却又彼此不合,可以说是十分耐人寻味的。

首先,妙玉居住的栊翠庵前皑皑白雪中那“如胭脂一般”的十数枝红梅,一如稻香村槁木死灰里“喷火蒸霞一般”的数百株红杏,都以鲜明的红艳对比出枯索的灰白,以奔放的生机衬托出封锢的死寂,在寡妇的竹篱茅舍与道姑的清修禁地上怒放生姿。

李纨钟爱栊翠庵的红梅,正是因为栊翠庵的红梅与稻香村的红杏一样,都表现了李纨对青春之美的依稀眷恋,同时也寓含一种春心不死的微妙表示。

妙玉与红梅

其次,妙玉拢翠庵外也像稻香村一样,有一道山屏横亘,无形中说明了两人各自因为出家与守寡两种不同的理由,却都一并被迫与世隔绝的幽居处境。

更微妙的是,妙玉居处前绽放的红梅又恰恰与李纨掣花名签时抽中的“老梅”同种,而且李纨对栊翠庵的红梅花也是抱以觉得有趣的态度。

北京大观园拢翠庵

此一微妙反应,其实包含着一种“同类相嫉”之心理,即对处境相同的人才会产生的特殊敏感与严厉计较。

李纨与妙玉这两位同遭禁锢的女性,年龄虽相差无几,但一个尚且受到宗教净土的庇护而得以保持鲜明独特的个性,并公开地不甘寂寞;一个却早早进入封建婚姻的围城中泯除自我,因过于沉浸礼教而早熟萎落,于是虽然各自属于“梅花”的不同阶段,彼此却不合。

当红梅花在枯瘠淡化成为老梅之前,还有机会以青春奔放之姿倾其内在潜抑的生命热情,开出如胭脂一般的灿烂风华;而老梅却厮守着槁木死灰的苍白,只能曲折间接地透过杏花的喷火蒸霞,才得以婉转泄漏生命底层几乎全然化除殆尽的深度不甘,并表现为对胭脂红梅的敏锐觉察。

4

对自然生命的肯定

相对于大观园的青春洋溢和生机盎然,稻香村与栊翠庵虽然都是“失于人力穿凿”“违反自然之理”的具体象征,贾宝玉对它们的态度却大为不同:

他对稻香村的一切存在是抱持顽强抗辩、极力否定的负面态度,明白表示其“似非大观”的质疑;而对栊翠庵的红梅却认为“好不有趣”并“细细的赏玩一回方走”,带有欣赏的雅兴和认同的意味。

大观园试才题对额

对宝玉而言,李纨身处膏粱锦绣却有如槁木死灰的生命形态,乃是封建传统由外部强加的无情残害,稻香村就有如戕贼人性的无形牢笼,是葬送女性生命芳华的地狱,只会使人性逐渐枯萎凋零。

而妙玉虽然也同样牺牲了青春,将花样年华奉献在清寂的修行里,却可以在栊翠庵中得到世俗红尘所未曾提供的人生救赎,不但自幼以来的身体宿疾得以痊愈,同时精神心灵也获得净化与庇护,保全其或嫌太过而世所难容的好洁癖性。

李纨和妙玉虽然在不同的意义和途径之下都成为世俗的局外人,但李纨之于稻香村是不由自主的茫昧之陷落,而妙玉的栊翠庵却是自我追求的自觉之跳脱;李纨是自我的压抑与个性的葬送,只有埋首顺服的随俗盲从,而妙玉却是自我的伸张与个性的实践,洋溢着不合时宜的越界勇气。

这就是贾宝玉的人生价值观:尊重自然生命,尊重自我选择和个人实践,并肯定超俗的价值取向。

宝玉出家

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李纨并不是不需要加以解释、不言自明的扁形人物,更不是表面单纯的心如死灰、不闻不问的寡妇,她的性格行为需要进一步分析,她的人生悲剧也需要进一步被理解。

李纨读书 费丹旭绘

除了对红梅之美与诗社活动的喜爱以外,李纨贪、嗔、痴三毒亦无一不具:

“贪”者,乃是对金钱支出的吝惜与对货利价值的敏感;

“嗔”者,表现在对凤姐的恶赖骂语和对妙玉的嫌恶反应;

“痴”者,则见于才智庸弱、能力不足的表现,在“女子无才便是 德”的妇训规范下掩盖她不管事、逞纵下人的无能真相。

以李纨而言,不只是她那对青春生命眷恋、对美与诗喜爱的正面的一面才展现了她的人性,她那纠结着人性阴暗面的贪、嗔、痴也合乎一般人性的常态,而那遵奉正统的女性处境才是对健全人格的扭曲。

将自然视为疾病,如冷香丸之于微有喘嗽毛病的薛宝钗,又将疾病视为自然,如稻香村之于青春丧偶的李纨,这正是《红楼梦》对传统礼教的最大控诉。

在这里读懂红楼
-End-

编辑:冉娜 黄泓

观点资料参考:

《红楼梦人物立体论》

原标题:《《红楼梦》里藏得最深的人,李纨真的只是一个绝望主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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