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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访|《除暴》导演刘浩良:我要找到一个中间地带
11月20日,电影《除暴》公映,不出意外地拿下当天的票房冠军,为近来略显冷清的内地电影市场,平添了不少暖意。
警匪片《除暴》由香港编剧刘浩良执导,故事却完全发生在上世纪90年代初的中国内地南方小城。王千源饰演的刑警队长同吴彦祖饰演的一帮悍匪斗智斗勇,最终将其绳之以法。
《除暴》剧照
北京首映礼当天,王千源自曝说,为了塑造好各自的角色,戏中对立的两拨演员在健身房碰面的时间比片场还多,自己更是有四十天“滴油不沾”,全靠水煮鸡胸肉和蔬菜果腹。可在他看来,导演刘浩良才是个“戏痴”,“在片场,他的每一个器官、毛孔、气息全在监视器和戏里,任何人都干扰不了他。我把羊肉串放到拍摄现场,他都不吃。他就是一个‘无趣’的人、一个认真的人、一个耐人寻味的人。他喜欢穿橘色的衣服,很像蜡笔小新,有时候我会叫他‘蜡导’。”之前在多部警匪片中饰演过悍匪的王千源告诉媒体,《除暴》与其他同类港片最大的不同在于把视觉呈现整个放在内地,“导演并没有用香港之前的套路去拍,而是努力还原内地当时的地域特征,时代风貌。”
吴彦祖此次在片中饰演匪首张隼,他的身上明显集合了过去二三十年前内地几大悍匪的特质,轻微的神经质又具有男性魅力,狡诈多疑又具有领导才能,嚣张冷血却又讲求孝道。吴彦祖介绍说自己接这部戏首先就是冲着导演,“以前合作是他做编剧时,像《枪王之王》《新警察故事》,对他的风格很熟。一听到他想当导演,我当然想帮他,一来现在香港的新导演不多,要支持。再就是看完剧本,每个角色写得非常仔细,剧情又蛮特别。我偶尔会演反派,最近这几年都是演警察。看到张隼这个角色,我觉得是个特别好的挑战。”
两位男主的对决
两大男主对刘浩良的赞不绝口,倒是令记者联想到今年九月在山东莱芜吴天明基金会举办的编剧班上听课的情形。彼时作为导师的刘浩良演讲的标题便是,“剧本,是写给演员的情书”。他介绍说这句话本是陈嘉上导演说的,在他看来剧本也是写给老板的计划书,“让投资的老板看到之后觉得这部戏有得赚;又是给剧组每一个人看的说明书,让大家看到之后都能知道是怎样的故事,自己应该怎么做。总结下来,套用《一代宗师》的台词,一个好的剧本,最好的状态,就是让自己爽,天地(投资人、导演、剧组参与者)爽,众生(观众)爽。”
打开香港电影编剧家协会的官网,“剧本是写给演员的情书。”就出现在首页正中,与此间或轮替的是导演尔冬升和黑泽明的名言。作为协会现任会长,刘浩良笑言自己还远不够格位列其间。作为资深编剧,他的电影代表作包括《画皮》、《冲锋车》、《三人行》、《一个人的武林》、《大魔术师》等。生活在香港的商业环境中,刘浩良很清楚类型片的套路,该“讨喜”观众之处向来不遗余力。同时,这个在人际交往中有些讷言内向的人又颇不安分,常在情节设置的出人意表中透出些许“邪典”趣味。2015年公映的电影《冲锋车》中,四个古惑仔分别叫发哥、丧宝、杜公子和林东,这其实分别致敬了周润发、杜琪峰、林岭东、徐克和尔冬升,在刘浩良看来这几位对香港警匪片的贡献居功至伟。
吴彦祖和王千源,分别坐在同一家录像厅内观看港片《喋血双雄》。
《除暴》中有两场“戏中戏”的桥段:录像厅播放《喋血双雄》,周润发和李修贤分饰的“猫鼠游戏”,同本片中的警匪前后脚的观看与启发恰成观照;片尾在电影院缉拿“张隼”时,大银幕上正在放映1994年的港片《西楚霸王》,“十面埋伏”与“自刎乌江”的情形自然也让而今的观众心有戚戚。遥想当年,《警察故事3》中杨紫琼饰演的内地公安“严肃紧张”有余,“团结活泼”不足。《中俄列车大劫案》中,吕良伟是第一位出演内地公安主角的香港男演员;而在李连杰从古装扮相转向现代戏时,1994年的《中南海保镖》《给爸爸的信》两部基本在香港取景拍摄电影中,他饰演的都是北京来的公安人员。
有误读,有有色眼镜,有大而化之,有刻板印象……经过这三四十年间的磨合与互动,特别在香港导演演员集体“北上”之后,一个香港导演执导一部内地题材的警匪戏,或是由两地演员反转饰演阿Sir或公安,早已不是新闻。可当记者无意间提到这段历程,刘浩良出人意表地显露了极大的兴趣,“这个题目太大了,是个论文来的,我们一定要找个机会再好好谈一次!”近日,他在北京接受了澎湃新闻记者的专访。
导演刘浩良
【对话】
澎湃新闻:能否介绍下片名缘起?在片尾字幕,我们注意到,提到了1996年颁布施行的《枪支管理法》。
刘浩良:电影之前的名字叫《限期破案》,后来要改主要是因为故事本身,本来主题跟时间有关,但写下去后慢慢发现更大的题目,其实不是在讲这个,我就想到了“除暴”。大家一看,马上就会想到“除暴安良”。
我是编剧出身,会讲究第一个画面和最后一个画面的关系(呼应),原来电影里最后一个画面是在拍“友谊商店”,大家在愉快平安地购物,这个画面就是“安良”来的嘛,但所有人都看不懂,只好点出正是有了公安警察的努力以及法律的颁布,才换来了现在的平安。
坦白讲,这个故事对于我这个香港人而言并不陌生,我小时候电视台里面经常播警匪的枪战,哪里有银行被抢,哪里出现了绑架案,小的时候很多这种新闻。但这些不好的事情,从2000年之后就慢慢没有了。我后来问过一个退休了的香港警察,他说就是因为枪管得很厉害,劫匪买不到枪。
友谊商店
澎湃新闻:回到《除暴》,编剧、导演一身二任,你何时出的剧本大纲?
刘浩良:2017年年底,制片人梁琳和监制韩三平找到我,想搞一个上世纪90年代内地的警匪片,问我有没有兴趣,2018年年初,我就出了故事梗概。当时我就先找资料,找当年的纪录片和新闻报道。那个年代警察去抓贼的时候,一般都有公安或者当地电视台的记者拿着摄影机跟拍的,这样就留下了很多片段,没有旁白,就是实录。其中有个视频,从运钞车被劫后就开始拍,现场的混乱,匪徒怎么拒捕,又怎么抓住他带回公安局审问,再到法院判决和刑场执行枪决,包括行刑前验明正身问他一段话,全都拍下来了,本身的画面感让我既知道了这个过程,又对还原当年的情形有了依托。
此外,我也通过淘宝买了很多当年讲破案的书,比如什么大案要案纪实。我发现这些二手书很多都是当年参与破案的人写的,非常有料。比如我知道通过指纹比对参与破案,在中国大概是1995年开始的。DNA检测大概是2000年开始的。所以这个故事里,我就会因着时间线有相应的讲究,总体还是非常写实的。
澎湃新闻:除了看视频资料和淘来的书,是不是也要同公安刑警队走访体验生活呢?
刘浩良:这次编剧之一,他的爸爸就是内地公安,做公安很辛苦,没时间管孩子的,这个编剧从小就在公安局长大,一放学就被接到局里写作业,很多时候就睡在办公室的沙发上,他耳濡目染,也给我提供了很多他们生活、工作的细节。我当时还想要不就在公安这边加上一个小孩的视角,但就目前的剧情而言,我已经觉得同现在的00后们有距离,他们会不会相信那个年代其实就是这个样子?这也是我此次比较担心的部分,00后会怎么想这部电影。我倒不担心70、80后们,电影里我们改编了一首儿歌《一分钱》,它会调动起大家的集体记忆。在确定了要搞这部戏以后,我就跟很多公安见面聊天,特别是经历过那个年代的警察,直接参与过抓捕任务的刑警。确定了电影中的城市是在南方后,我们在当地还找到了一些公安,让他们帮我们回忆、理解那个年代。
澎湃新闻:你刚才讲随着剧本写作的过程,片名有了改变,是否故事本身被推倒重来了呢?
刘浩良:我起初大概想了一些情节,第一个版本并不是现在这个故事。我本来想讲一个内地北方很爱枪械的贼,到处抢警察警卫的枪,然后持枪犯案。同时,也有一个对枪械研究很深的警察,这样就有了一正一邪都对枪械感兴趣的一对人物。韩三平看了后说,“嗯,别搞了。”我这才又想了一个故事,一个匪首带着自己的团伙抢劫。这其实是我最爱的题目,有兴趣的观众不妨去看下《除暴》的粤语版,非常奇怪只要大家对白一变成广东话,《冲锋车》(刘浩良导演处女作)的味道就有一点点在了。
澎湃新闻:双雄的戏,就像是《除暴》中出现了《喋血双雄》(1989年,吴宇森执导),港片里有很多。但这次故事完全落脚在内地,你作为香港导演怎么做相应的调整?
刘浩良:监制韩三平很早就提出了一点,故事必须要让观众相信。笼统地讲,可能大家都有个刻板印象,内地的罪案电影不那么紧张,港产警匪片又太夸张。所以,这一次我必须要思考真实和类型中间的地带是什么。90年代的内地,我们不可能想象说运钞车冲到地铁站里去撞,或者车在路边就连环大爆炸了,这样的情节在中国香港可以,在中国台湾发生,大家也会相信,但在内地发生大家就不相信。这次我要解决最困难的一件事就是,怎么能够让观众相信,同时又必须是一部警匪类型的电影。
“好片连映,内有包房”录像厅
澎湃新闻:片中我们也看到了很多90年代的布景和细节,比如当年的录像厅,当年的宣传栏,当年警匪所用的枪械,我想知道你作为导演对当年的情形还原,哪一些是你最在意的?
刘浩良:没有“最”,只要我能意识到的(细节)都会要求做到位。举例来说,饰演的劫匪演员该戴什么样的面罩,你让吴彦祖头上套个丝袜?好像是在做综艺节目,怕观众不入戏。像美国电影呢,搞出来几个劫匪戴着历任美国总统面相的头套呢,画面很搞笑,又不接地气。我就要找到一个中间的地带,《除暴》里劫匪的面罩还挺有型,而且也同当时的社会环境不违和。其实,我的整部戏每一个部分都在找这个点,找现实和夸张中间到底是什么?美术,道具,服装等等包括表演和镜头所有的,都在找这个中间点在哪里。这种思路我也教给了演员,要让他们能进入到那个时代,比如香港演员卫诗雅她自己就发现,那时人们的生活方式和现在有非常大不同,人与人的交流比现在要强很多,记性比现在要好,身边朋友的电话号码都能张口就来。
张隼(吴彦祖饰)
澎湃新闻:我看电影在广东几个城市取景,你的老家在那里吗?
刘浩良:我的老家是潮州。一开始在资料收集阶段,公司也给我过很多的城市的照片和影像,后来确定故事发生在南方的几个原因。
首先是吴彦祖,他的普通话,我觉得已经非常好了,昨天我在网上有人在问,是不是找了一个声音和吴彦祖很像的配音演员?不是,就是他的原声。但无论他普通话多标准,也不可能听来像是一个北方人,所以只能选择南方的城市。而且中间为了让他说普通话更有说服力,还让他夹杂讲了些广东话, 比如在回老家的戏份里。
另外,故事发生在90年代,内地现在很多城市变化太大了,好在江门有些地方还是保留了90年代的建筑和气息,坦白讲,这次室外部分很多是特效加工过了,很多路牌、标志性的建筑都不能出现。
钟诚(王千源饰)
澎湃新闻:电影中,王千源饰演的刑警队长初来乍到,在火车站宣传栏前驻足,他执意要揭掉警队宣传画上的招租小广告,这个情节意味深长——1992年,邓小平南巡讲话推进改革开放,内地开始施行市场经济。这个场景呈现了理想主义与现实主义的冲突和共生,也体现了警察所在意的职业荣誉感。
刘浩良:没错,你能看到这个细节我很高兴。我是做编剧出身的,还是要前后呼应,后来剧情里他的队员在最后行动前,也有类似的动作。我希望多少要带给内地公安形象一些仪式感,这个分寸感我也一直在拿捏。
澎湃新闻:《除暴》毕竟是一部香港导演执导的内地公安戏,你需要让观众信服这个故事,但观众其实对你也有相应的期待,希望你还是能拍出些不同。
刘浩良:我自己也觉得公安题材的电影,还是能够放多有一点点个人性格的东西进去。但我觉得港产片如果太煽情的话,会牺牲了真实感,这次拍这几场动作戏,最难的地方也是我刚刚讲的,要找到中间点,我都要在找一个距离,摄影机和演员间的距离,摄影机和事件发生的距离,比如片中一名警察被车门夹住困在车内牺牲了,这样的戏码本来可以拍得很煽情,先给他推特写,然后再慢镜展现所有人的表情,惊讶、哭泣等等,这是类型片的典型手法。而我这次要求摄影师拍摄给观众一个感觉,就是这个场面是在身边发生了,但同时也能安全地去观察这个事情。
双雄对决
澎湃新闻:但类型片最后的高潮还是免不了的,我说的是片尾两位男主的浴室对决。以及,多年编剧的经验让你在转型当导演后最大的心得是什么?
刘浩良:那没办法,片子到了这个节点上,观众是一定要看到这样一场酣畅淋漓的戏的。我看到有些观众说为什么两个人打得那么激烈,浴巾居然从头至尾没有掉下来?我想说,就是不能掉,一掉就是成龙电影的拍法了,两个人打斗时有个“猴子偷桃”已经是这部片子的极致了。这个电影是不能让观众笑的。
库布里克说过一句话,剪辑就是把你拍过的东西拿来再讲一遍故事。《除暴》的第一版电影有三个小时的时长,片中每个人物以及人物间的关系都有很多铺垫和介绍,但当我决定牢牢围绕“双雄”这条线后,别的都可以删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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