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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民主更要联邦”:缅甸民盟胜选后能否开创民族和解未来?
随着缅甸联邦选举委员会11月14日公布联邦议会选举结果,缅甸2020年大选尘埃落定。缅甸国务资政昂山素季领导的民盟获得压倒性胜利,于476个联邦议会席位中取得396席(人民院258席;民族院138席),可继续执政。联邦议会中,军方背景的联邦巩固与发展党(巩发党)仅获33席,另一少数民族政党掸族民主联盟获得了15席。
缅甸国务资政昂山素季。澎湃影像 图
依靠拥有崇高威望的昂山素季,民盟取得此次大选胜利在许多人看来“板上钉钉”。据《缅甸时报》11月16日报道,民盟此次所获席位比2015年大选还要多6席,选民投票的意愿也未因缅甸蔓延的新冠肺炎疫情而减弱,投票站数据显示本届大选投票率比2015年还要高。
但多方博弈、暗流涌动的缅甸政局仍难言明朗。据缅甸新闻杂志《伊洛瓦底》(Irrawaddy)11月17日报道,在选举前后多次指控“选举不公”的巩发党已就11月8日举行的大选提交了超过600项投诉。报道指出,国内外的缅甸大选观察员都未在投票过程中发现显著的异常行为。
同样对民盟不满的还有缅甸为数众多的少数民族政治力量,因为民盟在民族和解、国家和平进程上进展缓慢。这些力量正蓄势待发。
“昂山素季依靠修正2008年宪法和追求民族平等的口号上台,但很久之前我就不再支持她了。”来自缅甸克耶邦的青年谷谷(Gugu)对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说。谷谷是克耶族人,目前是克伦尼民族青年组织(KNYO)中央委员会成员。克耶族又称克伦尼族,是克耶邦的主要民族,占该邦人口50%以上,占全国人口约6.2%。在缅甸,与克耶邦类似的民族地区还有掸邦、克钦邦、孟邦、克伦邦、钦邦、若开邦。
对缅甸少数民族而言,缅甸军方曾长期扮演着高压统治者的角色。尽管民盟代表了反对军事统治、推进民主进程的政治势力,谷谷仍拒绝在本届大选中“含泪投票”——只因拒斥军方与巩发党就投给民盟候选人。“为了保护少数民族的权利,我们投给了邦的民族政党。缅甸是一个多元民族的国家,我们认为只有联合(不同民族的)政府才能建设好国家,而不能依靠2008年宪法下(让民盟压倒性胜利的)‘赢者通吃’的制度。”对谷谷而言,缅甸所需要的不仅是民主,更需要将民族平等落到实处的联邦制度。
压倒性的胜利与“缅族霸权”的指责
本届大选是缅甸政治转型以来的第三次大选。此前,缅甸曾经历了约半个世纪之久的军政府统治。尽管根据现行的2008年缅甸宪法,上下议院均为军方保留了四分之一的席位,但在2015年,昂山素季与其领导的民盟在大选中仍获得了压倒性胜利。
本次大选前,有声音认为民盟可能无法再现2015年大选中取得的佳绩。缅甸塔昂政治研究所(Tagaung Institute of Political Studies)研究员Ye Myo Hein在接受《伊洛瓦底》采访时曾预测,代表特定少数民族的地方政党可能在边境地区拿下更多席位。而巩发党与其他不满民盟施政的新兴政党也可能吸引到不满缅甸经济发展状况的缅族(多数民族)选民。
选举结果显示,民盟仍横扫绝大多数席位。据法新社与英国广播公司(BBC)等媒体报道,8日投票当日,缅甸最大城市仰光和首都内比都的许多投票站在黎明时分就开始大排长龙。民众也主动遵守防疫要求,佩戴口罩和面罩。
“尽管民盟执政也出现不少问题,如执政绩效、佛(教徒)穆(斯林)冲突以及与军方关系等,引发不少舆论反弹,但当聚焦于特殊事件与选情的情绪逐渐散去,人民总体会倾向支持民盟。”东南亚研究专家、中山大学社会学与人类学学院人类学系副教授段颖接受澎湃新闻采访时说,“尽管民主进程进步缓慢,但没人愿意倒退,重返过去,此乃民心所向,大势所趋。”
昂山素季依然是缅甸政治中的“超级巨星”。选举当日,首度参与投票的27岁选民Khine Zar Chi向法新社说:“我一点也不怕感染新冠,即使为素妈妈(昂山素季昵称)而死我也不在乎。”
昂山素季的父亲是有“缅甸国父”之称的昂山,昂山素季自己的名字也长期和缅甸民主抗争联系在一起。“昂山素季的领袖魅力不容忽视,在这方面,理性与非理性的力量并存,同时也嵌入了缅甸民众的民族情感、公共记忆乃至对美好生活的寄托与想象。”段颖说。
位于布鲁塞尔的智库国际危机组织缅甸高级顾问理查德·霍西(Richard Horsey)接受《缅甸时报》采访时指出,在缅甸,投票的机会并非“与生俱来”,对大多数选民而言,“本届大选是他们人生中第二次有机会投票。”霍西认为,在新冠疫情的风险下,投票率仍创新高,意味着缅甸人将此次选举视为一次重要的契机,也是一种公民的责任。对于多数民族缅族(同时也是信仰佛教)选民而言,这次投票也是一次再度确认他们对昂山素季领导力信任的机会。
霍西与谷谷一样,也认为“赢者通吃”的选举制度强化了民盟的胜利。在“赢者通吃”的选举制度下,某个选区中获得简单多数的候选人即可赢得胜利。这可能让未支持胜者的选民无法在国会中体现自己的意志。霍西指出,因缅甸民族混居,“赢者通吃”导致少数民族政党和他们背后的社群在选举政治中被边缘化。
与同样在今年举行的新加坡大选类似,缅甸本届大选正逢该国疫情高峰,反对党也批评执政党执意举行大选是为了利用公共卫生危机延续自己的执政地位。“疫情大流行期间,政党缺乏开展竞选活动的自由。目前的执政党还利用对人民的财政补贴来为自己增添支持。民盟也充分利用了缅族和其他少数民族混居的局面。”谷谷说。
民盟副主席、原曼德勒省长佐敏貌(Zaw Myint Maung)不认可“贿选”的说法,也否认民盟的政策存在“缅族霸权”。18日,佐敏貌接受《伊洛瓦底》采访时说:“特朗普给每个美国人发了四万美元还输掉了选举,我们的政府付不起这么多,却还是被看作用钱买票。”
“蹒跚”的和平进程与被取消的选举
缅甸自1948年独立以来便陷入了复杂的族群政治局面,民族地方武装活跃,宪法规定的联邦制迟迟不能落实。重启民族和解、国家和平进程是昂山素季带领民盟上台时的重要政治承诺之一。
2016年5月,民盟执掌的缅甸政府宣布组成和平会议委员会,并在当年8月底以1947年促成民族独立与团结的“彬龙会议”之名邀请各少数民族武装(“民地武”)参加“21世纪彬龙会议”。
然而,四年过去,民族和解的进展有限,缅甸军方与各“民地武”时有冲突。BBC引述非政府组织“武装冲突地点和事件数据项目”(ACLED)报告称,南掸邦军与缅甸军方之间的冲突数在今年前11个月已比2019年增加了四倍。一份联合国报告称,在今年的前三个月,有超过100名儿童在缅甸的冲突中丧生或致残,这亦远超此前的数量。
“在2015年,(选举政治将少数民族政党边缘化的)现象并不突出,因为他们期望民盟是会是追求平等和自治的天然盟友。”霍西对《缅甸时报》说,“2015年民盟选举承诺的主要优先事项是终结缅甸为期数十年的武装冲突,但进展缓慢。缅甸的大部分中心地区主要居民是多数民族缅族,这些人是民盟的主要支持者,他们很少受到(边境民族地区的)暴力的影响。”
谈到昂山素季在缅甸的高支持率,谷谷对澎湃新闻说:“缅甸人民仍然有着英雄情结。”他对昂山素季已无期待。“昂山素季政府治下,一份所有少数民族武装参与的和平协议不太可能成功签订。类似的,少数民族所渴望的民主联邦制度也很难取得成功。”谷谷说。
谷谷指的是缅甸全国停火协议(NCA)。2015年3月31日,大多数受缅甸政府邀请的民族地方武装组织接受了协议草案。同年10月15日,时任总统吴登盛签署协议生效。尽管NCA被认为是缅甸政府和少数民族地方武装之间具有里程碑意义的停火协议,但15个受邀的“民地武”中有7个组织于谈判中途退出,协议的“全国性”未能充分落实。
对谷谷来说,昂山雕像事件是民盟政府忽视少数民族诉求的例证之一。近年来,民盟不顾反对,执意在许多民族边境地区建造昂山雕像。尽管昂山因领导缅甸独立运动而有“国父”美誉,但因民盟执意建造雕像,在边境少数民族眼中,昂山成了历届“缅族霸权”政府的象征。
2019年6月,谷谷因组织、参与反对建立昂山雕像的集会活动而被捕入狱。与他同时被捕的还有另外五名少数民族活动者。
从本届大选结果来看,雕像事件等“失分”政策确实影响了民盟在克耶邦的选情。据《伊洛瓦底》11月10日报道,尽管民盟在克耶邦取得了大选胜利,但克耶邦的民族政党取得了“0”的突破。在克耶邦,为本届大选整合的新政党克耶邦民主党(KySDP)取得了含联邦和邦议席在内的8个席位,民盟则比上届少获6个议席。克耶邦大选观察员Ko Kyaw Htin Aung认为,昂山雕像事件是导致民盟在该邦支持下滑的原因之一。
另一方面,民族矛盾和持续的武装冲突也使很多少数民族失去了在本次大选中投票的机会。“我本也想回家乡投票,但10月16日,缅甸联邦选举委员会取消了若开邦17个乡镇中9个乡镇的投票。若开邦有超过70%的人失去了投票权。”专注于缅甸和平进程的非政府组织和平与治理研究所联合创始人Kyaw Hsan Hlaing接受澎湃新闻采访时说。
Kyaw Hsan Hlaing目前居住于仰光,是来自若开邦的若开族人(也称阿拉干人)。今年10月,缅甸联邦选举委员会以武装冲突为由,宣布将不会在部分省邦的56个城镇举行投票,受到影响的主要是多个有独立诉求、且正在与缅甸政府军交战的少数民族地区,共涉及大约150万少数民族选民。
除了“赢者通吃”的选举制度,被取消的选举使得部分少数民族更难通过选举表达诉求。而这可能会使民族和解、国家和平进程更加步履蹒跚。
Kyaw Hsan Hlaing担忧若开邦等民族边境地区里部分乡镇选举的取消会加剧冲突以及人民对政府、对选举政治的不信任感。“政府应以贯彻现行政治框架与民主原则来取代在民族边境地区开展的军事行动,还应敦促联邦选举委员会在被取消选举的地方举行选举。”Kyaw Hsan Hlaing说。
联邦制是“解药”吗?
谷谷是克耶族与华人的混血儿,在缅甸长期“缅族中心”的教育与社会政策下,不太擅长说本民族的语言。但在他看来,除了本民族文化的流失外,民族边疆地区居民缺乏谋生机会和政治与经济晋升渠道是更严峻的问题。
“在我们邦,70%的人在种地,剩下30%的人在做小生意。”谷谷说。根据资料,克耶邦主要经济来源是农作物种植与资源开采,主要产品包括小米、玉米、芝麻等农作物与雪花石膏、锡和钨等矿产品。
谷谷曾留学印度,在大学中学习政治科学。他比较欣赏印度的联邦制度,因为这一制度保证了边疆地区的少数民族也能进入印度主流的公务员系统,有机会向上、向外流动。根据缅甸宪法,缅甸的省与邦的行政长官由总统直接任命,而非经由省或邦的居民选举产生。“如果联邦政府可以给我们地方更多的权利,如果能给我们更多的机会,我想我们也能满意了。”谷谷强调。
来自另一少数民族克伦族的克伦民族民主党(KNDP)主席Mahn Aung Pyi Soe也以印度作为参考样本。根据缅甸新闻国际网站11月6日报道,Mahn Aung Pyi Soe说:“我研究了印度米佐拉姆邦正在进行的谈判和讨论。在战乱未停的情况下,这些进展都在持续。他们取得了某些成功。我致力于用一切可能的方式实现和平。”
民盟也尝试回应少数民族政党的诉求。据《缅甸时报》报道,缅甸总统府发言人吴佐泰(U Zaw Htay)11月4日在记者会上说,为促进民族和解,政府考虑于2020年后成立“民族联合政府”,并将其视为优先事项。虽然吴佐泰未具体说明细节,但《缅甸时报》指出,这是民盟执政以来首次使用“民族联合政府”的字眼。
佐敏貌接受采访时称,民盟从来没有“缅族霸权”的倾向。但他强调,所有人必须意识到,缅甸不同民族的人遍布所有省、邦,没有哪个邦规定只允许某一种民族居住。什么是解决民族不平等问题的最好方案仍有待讨论,民盟中央执行委员会就此积极展开探讨。
面对民盟的“善意”,少数民族政党反应并不积极。据缅甸新闻国际网站报道,来自克伦民族民主党、克钦邦人民党、克耶邦民主党、钦族民主同盟等民族政党的高层均表达了对民盟的不信任。民族和解、国家和平进程之“难”是仅有的共识。
若想实现制度变革,民盟还需要兼顾军方的意见。在军方获宪法保留席位的情况下,民盟几乎不可能单方面推进修宪进程。目前,双方的唯一共识似乎只有“稳定”二字。段颖说:“总体而言,以目前的状况看,制度性的变革还需要时间,在乎军方内部的代际更替与力量消长,以及民盟对民主政治与科层治理的理解与运作,渐进、妥协式的政治协商应该还会持续较长时间。但无论对于民盟,还是巩发党而言,稳定,或成为彼此的基本共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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