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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应该怎样看待“东方专制主义”?——读潘岳《秦汉与罗马》一文有感

2020-09-28 15:05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政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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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岳先生立足于以历史自信提升文化自信,加强道路、制度、理论自信,考察世界历史上几乎处于同一历史阶段且各为本地区强大政权的东亚中国和欧洲罗马,梳理中国从秦至汉、罗马从共和到帝国的历史、社会、政治、军制、思想,探讨秦汉治理之道与罗马盛衰之由,重在澄清“西方中心主义”对中华文明的偏见与误判。文章娓娓道来,深入浅出,有理有据,自然导入“西方中心论”关于中华文明的主要偏见。其中,最突出的是“东方专制主义”。

“东方专制主义”的确是西方部分学者和政客对中国古代社会制度的错误认识,甚至是故意给古代中国社会戴上的一顶“高帽”,堂而皇之地用来为各自的目的服务。可以说,中国古代社会是被“东方专制主义”的主要对象之一。潘先生已经指出了这点。

要说“东方专制主义”,恐怕必须从“专制主义”这个词谈起。“专制主义”一词是对英文Despotism、法文 Despotisme和德文 der Despotismus的翻译。despotism源自古希腊文δεσπότης。[1]Δεσπότης的本意是“主人”或“家长”,[2]在古代希腊的各种语境中都被用作“家长、主人”或“统治者”,没有特殊的贬义;在现代希腊语中,它还有“主教”的含义。[3] 古希腊著名哲学家柏拉图在《理想国》中首次使用δεσπότης,[4]但未赋予其国家政体的含义。亚里士多德在《政治学》中,对希腊世界158个城邦进行研究,并把其与周围“蛮族”国家和地区作比较,根据执政者的人数和执政宗旨,将各种政体分为三种正常政体和三种变态政体:王制和僭主政治,贵族政体和寡头政体,共和政体和民主政体。亚里士多德在讲到异族政治制度的时候,确实称“异族天生就比希腊各民族更具奴性……甘受独裁专制”。[5]这里的“独裁专制”主要是指统治者以对待奴隶的方式对待被统治者。亚里士多德并没有用despotism这个词来明确地指代一种专制主义的政体。[6]可以说,古希腊人在使用这个词时并无专制主义的含义,只是表明一种“专制的”关系,一种家长式的统治方式。近现代西方人用专制主义这个词的时候,没有古希腊人的根源。或者说,古希腊哲学家们并没有给他们的西方后代留下这种判断。

从罗马帝国后期到中世纪早期,despotism 的词根despot逐渐被用作对皇帝、主教、元老的尊称,甚至有些人用这个词来攻击西欧教权的专制统治。[7]后来,despot的意义发生了很大变化,1585年despot用来指代土耳其帝国一个行省的基督教首领,1727年despot演变成了despotism。[8]经中世纪西欧学者(如马基雅维里)的注释补充,到近代经过法、德、英等国学者和思想家们(如孟德斯鸠和伏尔泰)的论述,在18世纪“专制主义”这个概念逐渐系统化,逐渐有了今日的内涵。[9]在现代词典中,despotism有这样一些含义:一位专制君主的统治,专制统治,专制权威的实施;一种专制君主控制下的政治制度,一个专制国家,一种专断政府;专制权威或控制,严格的限制。[10]可见,从罗马帝国灭亡到欧洲启蒙运动时期,专制主义这个政体概念逐渐形成,但这个概念的形成也是在不断由具体到泛化的,甚至是在对比较对象一知半解的情况下概括出来的。孟德斯鸠在1748年出版的《论法的精神》里面,把人类历史上的政体区分为专制政体、君主政体、共和政体。他以中国、印度等国家为例,阐释了专制政体的弊端和可能导致的灾难,目的在于找一些时人了解不多的东方社会作为“背景”,告诫法国政体一旦走向专制政体的可能后果。也就是说,孟德斯鸠便恰恰是在对东方社会尤其中国社会所知不多的情况下,为了推行自己关于自由、民主等的主张,而把远在东方的中国“树立为”专制主义典型。

专制主义这个概念被启蒙运动思想家格式化以后,就成为反动、落后、压制的代名词,是一定要被赶下历史舞台的旧制度。于是,这个概念也就成为一些人“任意打扮的小姑娘”。1957年,德裔美国人魏特夫出版了精心炮制的著作《东方专制主义——对于集权力量的比较研究》,系统阐述东方社会因治水而导致专制主义,因专制主义而导致集权,因集权而导致奴性文化,为其反对共产主义的言论寻找所谓事实根据。

魏特夫的东方专制主义理论把西方中心主义者关于东方社会的偏见发展到了极致,不惜歪曲事实、前后矛盾、编造历史。20世纪90年代,我国学者对中国、美索不达米亚、日本、希腊、罗马、查理曼帝国、阿散蒂王国等早期王权的产生和发展演变,对法老埃及、印度、赫梯、匈奴游牧帝国、希腊化时期、罗马帝国、拜占庭以及英国都铎王朝等专制主义的性质特征,进行集中探讨,得出了基本共识:专制主义并非埃及、印度、中国等东方社会的特质,包括希腊罗马在内的人类社会早期文明基本都经历了专制王权的早期阶段——早期王权阶段。[11]也就是说,专制主义是人类社会的一种政体形式,不存在东方与西方之别,更不存在所谓治水专制主义,魏特夫的东方专制主义之说实为荒谬,是冷战思维的产物。

然而,时至今日,仍有人认为中国古代社会为专制主义社会,认为古代埃及为集权的专制主义社会。关于中国社会是否为中央集权的专制主义社会,潘文已经有所展示,中国史学者已经做了很多阐释。作为四大文明古国的埃及似乎也并非如魏特夫和当下一些人认为的那样专制、那样独裁、那样集权。

古埃及文明从公元前3200年左右进入文明社会,出现统一的国家,实行君主制,由国王统治。埃及的国王被现代人称为“法老”。一提到法老,大家的印象就是至高无上、专制独裁、任意杀人的国王形象。实际上,古埃及国王在从公元前3200年到公元前1400年之间,都没有被称为法老,都只是被称为“上下埃及之王”(上埃及和下埃及的国王,表示一个统一的埃及国家的王)。直到图特摩斯三世的时候,埃及国王才被西亚地区的国家称为法老。法老在古埃及语里面是“大房子”的意思,表示庞大的宫殿。西亚国王用大房子来称呼埃及国王,无非是表达对埃及国王的敬重。也就是说,法老这个词本身并不能表明埃及国王的专制独裁。

纵观古埃及历史,我们发现,古埃及经历了早王朝、古王国、第一中间期、中王国、第二中间期、新王国、第三中间期、后期埃及、希腊人统治时期、罗马人统治时期。中间期是古埃及历史上分裂割据的时代,一般至少有两个政权,上埃及一个,下埃及一个,有时同时又几个政权存在,甚至还有长时间外来入侵和统治时期。“合久必分,分久必合”这种历史周期律式的概括,比较适用于古埃及社会。相对而言,在统一的早王朝、古王国、中王国、新王国时期,埃及君主拥有较大权力,在分裂时期权力较分散。

即使在强大的新王国时期(有人称其为古埃及的帝国时期),国王的权力也受到各种限制。首先,古埃及王权基本是王朝家族的世袭制,原则是长子继承制,但大多数情况下国王是各种斗争、甚至是王室阴谋的产物。拉美西斯三世的王后就曾为了把自己的亲生儿子早日扶上王位而不惜阴谋毒害国王,阴谋暴漏,惨遭惩罚;托勒密王朝王室斗争更是剧烈,国王与王后、国王与兄弟、国王与侄子都发生过真兵真枪的王位之争。这种制度下产生的国王,必然要受到各种家族势力的牵制,无论在登基为王之前,还是当上了国王,其权力都难免受到牵制。从古埃及历史实际来看,也的确如此,埃及国王往往要把全国的主要土地分给王室成员管理,第18王朝末期几位国王受到军事大臣的控制便是此种情况的体现。其次,古埃及国王依靠一整套官僚体系来实施统治。国王下面设置维西尔(即宰相),维西尔下面设置若干为中央大臣,40个省各设置省长、总督、财务官等等,省下面还有区和村。每一层都有一批官员。这些官员按照一整套制度管理社会,尽管没有成文的法律,但基本按照一定的惯例管理社会。这就使得国王的权力得以延申,国家运行有所保障,但也不太可能出现国王可以对所有臣民专制独裁的程度。在埃及的史料中,也的确没有见到埃及国王对本国臣民任意处决的事例。再者,古埃及是一个非常信仰多神崇拜的文明。宗教祭司对于国王具有很大影响。在古埃及人看来,国王是太阳神的儿子,是具有神属性的人。王子要成功登基为王,必须获得神庙祭司支持,必须由神庙祭司为其加冕。而国王统治能否稳固,对外战争能否得胜,都是神在保佑。也就是说,必须获得神庙祭司的支持,至少是宣传上的支持。国王为了获得神庙祭司的支持,就必须为其提供各种献祭,包括土地和其他财富。久而久之,神庙祭司集团的实力越来越大,有的祭司充当了维西尔,影响国王的继任、甚至拥兵自重、另立王朝。在很大程度上看,著名的埃赫那吞改革就是对阿蒙祭司集团干涉其继位的报复行为。第20王朝结束以后,第21王朝基本是处于北部军政王朝与南部祭司王朝的对立状态。最后,古埃及国王正是受到诸多牵制和限制,他也就不得不作出一些收买人心的事情。比如,古王国时期有个国王到金字塔建筑工地视察,他的建筑师突然晕倒在地,他立即命人将其抬回王宫,找来最好的医生为其治疗,但最终这位建筑师还是一命呜呼了。国王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唉声叹气,表示惋惜和痛心。这位国王的行为或许表明了他对大臣的关心和痛惜,但不免存在收买人心的可能。古埃及君主制到底能在多大程度上称为是专制主义,恐怕也要进一步深思。

对历史概念的理解,尤其对诸如专制主义、东方专制主义这种标签化概念的理解和使用,恐怕要全面考察、深入领会,既要考察其历史,也要领会其内涵,更要分析其提出的历史背景。当我们对东方专制主义的历史和语境探讨清楚以后,便可以很明确这个概念完全是“西方中心论”的产物;也可以明确专制主义不是对古代埃及、中国、印度等国家政体的恰当概括。在我们当下话语中,很多概念都存在这样的问题,需要我们进行符合历史实际的反思,这恰恰是史学研究和辩证思考的魅力所在。

[1]The Oxford English Dictionary,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89, vol. 4, p. 533.

[2][美]亨利·乔治·利德尔、罗伯特·斯科特编,张巍导读:《希英词典》(影印本),第180页。

[3]John Ayto, Dictionary of Word Origins, New York: Bloomsbury, 1990, p. 166.

[4] [希腊]柏拉图:《理想国》,郭斌和、张竹明译,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27页。

[5]Aristotle, Politics, 1285a 20-22.

[6] M.Richter, “Aristotle and the Classical Greek Concept of Despotism”, History of European Idea, 1990.

[7]R. Koebner, “Despot and Despotism: Vicissitudes of a Political Term”, Journal of the Warburg and Courtauld Institute, vol. 14, No. 3/4(1951), pp. 275-302.

[8]Robert K. Barnhart, ed., The Barnhart Concise Dictionary of Etymology, New York: Harper Collins Publishers, 1995, p. 199.

[9] 施治生、郭方:《“东方专制主义”概念的历史考察》,李祖德、陈启能主编:《评魏特夫的〈东方专制主义〉》,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298—330页。

[10]The Oxford English Dictionary, vol. 4, pp. 534-535.

[11]施治生、刘欣如主编:《古代王权与专制主义》,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1—8页。

(郭子林,中国社会科学院中国历史研究院科研规划与管理处处长,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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