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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 斯 | 阅读《史记》
在厕鼠、仓鼠的不同境遇中,上蔡小吏李斯洞悉了世事,由此发出人生中的第一声叹息——人之贤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处耳!李斯不甘于陷落命运的泥沼,而时代也恰好赋予李斯机会。在“礼崩乐坏”的表象下,隐藏着阶层流动的暗涌。正如鲍勃·迪伦在《变革的时代》中所写到的——尘埃落定以前,一切都未成定论/谁将留名青史,一切言之尚早/失意之人终将胜利/因为,时代正处于变革之中。
李斯就学于荀卿,面辞其师之际,脱口而出的是压抑已久的人生宣言——故诟莫大于卑贱,而悲莫甚于穷困。此情此景何其熟悉!在《苏秦列传》中,苏秦也曾感叹“夫士业已屈首受书,而不能以取尊荣,虽多亦奚以为”!此时,李斯终于得以直面自己滚烫的欲望,决绝地与过去的人生告别。李斯再难按捺心中支配命运的激情,他仿佛已经遥见自己登临人生之巅,而命运匍匐在自己的脚下俯首称臣。
李斯画像自此,李斯在仕途平步青云,直至位极人臣,然而,却丝毫没有挣脱命运牵引的轻盈和快感,反而发出人生中的第二声叹息——嗟乎!吾闻之荀卿曰“物禁大盛”。夫斯乃上蔡布衣,闾巷之黔首,上不知其驽下,遂擢至此。当今人臣之位无居臣上者,可谓富贵极矣。物极则衰,吾未知所税驾也!身处权力的制高点,李斯陡生“高处不胜寒”之悲,个中况味并不难解。在《红楼梦》第十三回中,秦可卿托梦于凤姐“若目今以为荣华不绝,不思后日,终非长策。眼见不日又有一件非常的喜事,真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要知道也不过是瞬息的繁华,一时的欢乐,万不可忘了那‘盛筵必散’的俗语”。李斯的这一叹,仿佛在冥冥之中为人生的下文张本。
始皇三十七年,李斯迎来人生转折。沙丘之变,李斯听命于赵高,阴立胡亥。李斯并非不曾抗争,但是,看似坚不可摧的“君臣之义”终究在赵高咄咄逼人的反诘中土崩瓦解,随之而来的是人生中的第三声叹息——嗟乎!独遭乱世,既以不能死,安托命哉!“托命”二字,呼应第二叹中所流露的隐忧。李斯深知,支配命运的可能已经不复存在,而高高在上的命运,犹如悬顶之剑,随时可能降下致命的一击。
此后,李斯的长子李由镇压起义军不力,祸及李斯。太史公仅以寥寥四字表达李斯的心境——李斯恐惧。“恐惧”二字,何其沉重!时隔千年,我们无从知晓,事发之际李斯是否陷入深深的自我怀疑。在李斯的概念中,“恐惧”原是属于“厕鼠”的情绪(“厕中鼠食不洁,近人犬,数惊恐之”),如若身居“仓鼠”之位,便无惊惧之虞(“不见人犬之忧”)。然而,自己已然位极人臣,倾尽一生所竭力摆脱的“恐惧”,为何仍旧死死纠缠?读至此处,我们仿佛触碰到李斯被恐惧啮噬的内心,感受着它的悸动与战栗。也许此时,李斯对于“恐惧”本身的恐惧,远甚于时局。阿上求容,进《督责书》,并非李斯的初衷,却是绝境中孤注一掷的选择。《督责书》洋洋千言,而我们从中读出的只有绝望,颓然蜷缩于命运的股掌之间苟延残喘的绝望。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内外交困的李斯终于深陷囹圄。在人生的第四声叹息中,太史公连用“嗟乎”、“悲夫”两个叹词,足见李斯之哀恸凄绝。在这最长的一叹中,李斯剖白了自己的心迹,并且,预见了帝国的未来。走在人生末路的李斯,已经看到帝国的黄昏。然而,帝国将倾,又何尝能给“人之将死”的李斯些许安慰呢?
李斯最终被处以极刑。在押赴刑场的路上,李斯面对自己的次子,发出了人生中最后的叹息——吾欲与若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岂可得乎?李斯的人生乐章,走入渐弱的尾声。此时,已经无需寻找最为凛冽的音色去渲染此生的悲凉。在这一叹中,太史公甚至略去了第二、三、四叹中反复出现的“嗟乎”。然而,时至今日,我们却仍然从纸页中读出无尽的寒意。在人生的终点,李斯“顾谓其中子”,这一“顾”,李斯的目光落在了上蔡故乡,落回到人生的原点。曾经令他最不甘,又最不屑的平凡生活,如今变得如此遥不可及。李斯得到了他所希望得到的一切,然而,却不曾享受过哪怕片刻的欢愉。此刻,他即将为垂死的帝国殉葬。事已至此,李斯已经甘心承受了。
传为李斯撰并书泰山刻石,明拓本,故宫博物院藏论者往往将李斯的悲剧归结于他对“爵禄”无休止的欲望,抑或“故诟莫大于卑贱,而悲莫甚于穷困”的价值取向。然而,在东西方思想史上,对于爵禄的追求、欲望的满足均未持完全否定的态度。在《荀子·正名》中,“欲不可去”四字,直陈“欲望”的固有性。持此观点的还有休谟,在《人性论》(关文运先生译)中,休谟认为“财富有使人享受人生一切乐趣的能力,由于这种能力,人们对于财富确实有一种原始的快乐”。至于对人之贫富、尊卑的看法,休谟与李斯一致,甚至在表述方式上,也与李斯如出一辙。在《人性论》“论我们对于富人与权贵的尊重”一节中,休谟指出“没有东西比一个人的权力和财富更容易使我们对他尊视,也没有东西比他的贫贱更容易引起我们对他的鄙视”。如果将视野投诸文学领域,会发现文学作品中所表达的对于“欲望”的态度更加通脱宽容。古诗十九首《回车驾言迈》中有“奄忽随物化,荣名以为宝”,人生倏尔易逝,除了“荣名”,所能把握和拥有的还有什么呢?所以,还是珍视功名吧。人生之“悲”,生发出人性之“悯”。人生多艰,令很多现实、功利的念头变得情有可原。
李斯的悲剧根源于他所面对的,本就是无解的命题。“儒者难与进取”,秦用法家,而法家宣扬的“事君”之道,令李斯在劫难逃。在儒家的体系中,为人臣者存在“事君”与“安社稷”两种选择——有事君人者,事是君则为容悦者也;有安社稷臣者,以安社稷为悦者也(《孟子·尽心上》)。及至秦代,韩非的学说为始皇所激赏(“秦王见孤愤、五蠹之书,曰:‘嗟乎,寡人得见此人与之游,死不恨矣!’”),而韩非主张“专心于事主者,为忠臣”,事君——成为为人臣者的唯一选择。
李斯在《督责书》中言“督责之,则臣不敢不竭能以徇其主矣”,一个“徇”字,道破天机。徇,顺也。在法家的体系中,为人臣者“顺”与“不顺”等同于“忠”与“不忠”。“忠”、“顺”的观点导源于荀卿,《荀子·君道》中有“以礼待君,忠顺而不懈”,《臣道》中则对此做出进一步解释,即“逆命而利君谓之忠”,“从命而利君谓之顺”。由此可知,在荀卿的体系中,为人臣者尚且存在抗命的选择。然而,这一观点在韩非的理论中得到极端的发展,“贤者之为人臣,……顺上之为,从主之法,虚心以待令,而无是非也”,一“顺”一“从”之间,为人臣者失去了抗命的选项,而这种无条件的臣服,无关君之为尧桀。
在法家思想的统摄下,“不顺”者必死,以其授人以“不忠”的口实。纵观李斯的后半生,阴立胡亥为“不忠”(于始皇),然得生;上《督责书》为“忠”,得生;“请且止阿房宫作者,减省四边戍转”为“不忠”,下狱,终得死,而罪名正是“上毋以报先帝,次不为朕尽忠力”(《秦始皇本纪》)。在“忠”与“不忠”间徘徊逡巡,令李斯的后半生如同无舵之舟,苦苦挣扎于命运的漩涡,却永远无法做出超越命运的选择。
《生死秦始皇》
千秋功过,自有定论。我们无需为李斯的“阿顺苟合,严威酷刑,听高邪说,废适立庶”辩护,但是,不可否认的是,李斯的死让我们失去了某种东西,某种有价值的东西。正如鲁迅先生在《再论雷峰塔的倒掉》中所说——不过在戏台上罢了,悲剧将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喜剧将那无价值的东西撕破给人看。李斯为荀卿弟子,韩非同门,深谙“事君”之道。然而,在“诸侯已畔”之际,却骤然迸发出“欲谏争”的信念,亲手将自己推向二世异己的深渊。我们无从知晓,李斯此举出于“安社稷”的责任,抑或告慰自己良知的隐痛,但是,我们仿佛看到一个深刻而脆弱的灵魂的闪光。然而,这微茫的光亮随着李斯的死,悄然湮灭于幽深的历史隧道中。
对于《李斯列传》,论者往往沉迷于以极端的理性辩驳太史公纪事的真实性,然而,这种辩驳只在史学的畛域中有意义。当我们出离了史学的范畴,会发现人性高悬于理性之上,虽然未必熠熠生辉,却以其独特而复杂的本质,昭示我们去思考,思考我们应该以何种态度看待历史,批判抑或是理解。君以法家作为政治的准绳,而士以儒家作为精神的灯塔。法、儒之间的冲突,是李斯“知六艺之归”,而屡次背弃儒家教义,并以法家自遣的原因。同样的冲突,也是太史公褒扬李斯“以闾阎历诸侯,入事秦,因以瑕衅,以辅始皇,卒成帝业”,而驳斥“人皆以斯极忠”的原因。我们痛惜于在政治的高压下,精神的缄默与退让,但是,李斯在几近窒息中的挣扎让我们相信,在这场政治与精神的交锋中,精神并非脆败。这何尝不是一种安慰?毕竟,死生事大,对于李斯,我们又何忍苛责呢?
在李斯死后八百年,相似的剧情再次上演,只不过,故事的主角变成了楚国公杨素。同是短命王朝的肱股之臣;同是年少困顿,而后位极人臣、权倾朝野;同是阴立新君、荣宠无比,而后备受猜忌;同是在垂死之际转变了对于自己一手扶植的新君的态度;甚至同在中国文学史上留下了自己的痕迹,杨素与李斯的人生有着太多的巧合。所不同的是,杨素的人生以善终收场,并且,写下《赠薛播州》十四章的绝唱。然而,当我们翻开这组作品,会发现自第十二首以下,首首含“悲”(“悲哉暮秋别,春草复萋矣”;“千里悲无驾,一见杳难期”;“衔悲向南浦,寒色黯沉沉”),这何尝不是垂垂老矣的杨素对于人生最后的慨叹与悲鸣!
《隋书》(点校本二十四史修订本)
美国传教士明恩溥在《中国人的特性》中说“中国人是按照戏剧的方式来思考问题的”。李斯的人生故事,始于仓鼠之叹,终于黄犬之悲。两千多年过去了,戏散了,幕落了,唯有一对“出将”、“入相”的匾额依旧高悬。匾额之下,舞台之上,叹息回荡……
(本文为“第四届伯鸿书香奖·阅读奖”获奖征文)
《史记》(点校本二十四史修订本·全十册)[汉]司马迁 撰,[宋]裴骃 集解,[唐]司马贞 索隐,[唐]张守节 正义
顾颉刚 领衔点校,赵生群 主持修订
繁体竖排
32开 精装
9787101095012
590.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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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颉刚 领衔点校,赵生群 主持修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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