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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访|张怡微:散文是非常世故的文体,能照亮我们情感的伤痛

澎湃新闻记者 方晓燕
2020-09-21 16:22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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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作家张怡微四年前获得中国古典文学的博士学位后,回到了母校复旦大学,任教于中文系的创意写作MFA专业。2017年,她开始接手学校的现代散文写作课程,面向的学生既包括创意写作专业的硕士研究生,也上普通本科生选修的大课。在备课和教学实践中,因为始终没有找到合适的散文写作教材,她开始在对既有材料的整理基础上,自己撰写课程实践方案,并于2019年1月开始在《萌芽》杂志上以专栏的形式连载。近日,这本针对现代散文的写作指南《散文课》由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推出,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就散文的文体流变及散文的创意写作教学等话题采访了张怡微。

张怡微

澎湃新闻:近年来,国内出版引进了大量创意写作的教材,但确实主要集中在小说和剧本方面,您也说了撰写这本书的初衷就是因为找不到合适的散文教材,那么在您看来,为什么散文教材无论上溯我们的近现代还是求诸国外,都是这么稀缺的状况呢?

张怡微:首先,“创意写作”是一个非常年轻的舶来学科。2009年,复旦大学才开始正式招收创意写作MFA专业硕士,这也是教育部正式批准设立的第一个创意写作MFA硕士点。2009年,复旦中文系在制定艺术硕士戏剧(创意写作)学科培养方案的时候,分成两大方向,一、小说创作的叙事研究与实践;二、散文与传记创作研究与实践,这得益于复旦中文系优质的教学资源,小说方向我们的师资有王安忆、严锋、王宏图、梁永安等老师,散文和传记方向有李祥年、龚静老师。在散文方面,我们有学位基础课“散文写作实践”、学位专业课“散文经典细读”、“传记经典细读”等等,在MFA专业之外,中文系还有其他老师开设散文研究课程,如“周作人散文精读”,我们的散文研究力量一直是很强的。

《散文课》,张怡微著,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

我于2017年接手“散文写作实践”课时,李祥年老师已经退休,陶磊老师上过传记课,龚静老师上“散文经典细读”。出于一个新手教师的下意识,我当然会着手寻找可用的教材,然后我发现可以直接使用的材料非常少,每周四小时课程备课花费的精力极大。我们有非常多的周作人研究、朱自清研究、汪曾祺研究,也有总体性的当代散文研究,但就是没有可以每周上4课时,足以上满16周的实践课纲。在市面上海量的“创意写作”引进教材里,有非虚构的几本,但没有“创意写作散文课”这样的丛书。我最近听说,江苏人民出版社“南京评论丛书”引进了一本哥伦比亚大学的写作课,是菲利普·罗帕特(Philip Lopate)的《大师之路》,宣传资料上写,他曾经受邀在南京理工大学讲授散文课,而这本书“会成为国内散文课书籍兴起的肇始”。书还没有上市,目录上看不出是一个“教材”,可能也是美国散文作者的创作手记。

现代散文教材稀缺,和高校课程建制有关系,我们的古代散文理论是很强的,无论是项目、专著还是论文、课程都不缺。此外,中国人说的“散文”(无论是古代散文,还是现代散文),和英美文学传统说的“散文”也不是一件事(可以参考王佐良《英国散文的流变》)。其实,台湾地区高校反倒是不缺现代散文课,我所交换、求学的学校都开设散文课,郑明娳出版过《现代散文欣赏》、《现代散文》等专著,黄锦树、高嘉谦编选过《散文类: 新时代「力与美」最佳大学散文课读本》,周芬伶出版过《散文课》,张瑞芬出版过《五十年来台湾女性散文》。台湾大学、政治大学、清华大学、逢甲大学、东吴大学的现代散文课程讲义,我都找来看过。那是一个汉语语境下,在高校进行现代散文教学且可以完成一年教学工作的散文写作实践课程方案。唯一的问题是,台湾地区高校教师选择拿来分析诠释的文本,我们不太熟悉。有些台湾地区的作家,我们也不了解。国内当代散文研究,我关注到《东吴学术》这几年来开设了专栏,而且对“非虚构”文体表示了相当的关切。在我的书里,我列举了目前能找到的参考资料,方便从事现代散文教学的老师们参考。我也不敢说我写的是散文课教材,我仅仅做了一个资料爬梳,和课程方案的参考。这是我三年以来教学工作的一部分总结,肯定是不够完善的,勉强可以拿来使用。

澎湃新闻:与此相关,我们是不是也可以承认,散文这个文体在当代的式微,包括原本散文发表的重要渠道文学类刊物和报纸副刊的没落?您觉得散文这个文体在当代的需求和生存空间何在?

张怡微:如果说是广义上的“散文”(只要不是小说、诗歌,就都算上)的话,每天在手机上阅读人物稿、新闻稿、旅行纪实的人还是挺多的,大学生也有喜欢看散文的,他们会喜欢汪曾祺、李娟、张爱玲、北岛等等名家的散文。报纸和期刊的没落可能是文学生态发生转化的重要契机,毕竟上海连书报亭都没有了,疫情期间图书馆也长期不开放,发表在纸质刊物上的文章,除了网络版,根本看不到,或者说,不方便看到。人总是有情感需求的,也有一些人对汉语具有一定的审美要求。简而言之,总有人喜欢看好看的书写,总有人喜欢看真实的、高质量的人的感情,只要这个需求还在,散文写作就有阅读和写作的需求。除了《散文课》中提到的情感教育,还有一些散文的门类,会有心理学意义上的疗愈功能,比方书信写作、日记写作,对自己的情感经历、家庭内部的人际冲突做一些书面的整理,对于我们认识自己是很好的训练。

又如我最近看了一篇文章,《莫岳三十六景:旅行写作教学与葛饰北斋和梭罗式专注》,原载Caliban: French Journal of English Studies,是2018年的一期特刊,主题是“英语国家的旅行与探险写作:人与自然界的相会”(Anglophone Travel and Exploration Writing: Meetings between the Human and Non-Human)。它介绍了美国爱达荷大学(University of Idaho)英语系主任斯科特·斯洛维克(Scott Slovic)曾开设的一门“梭罗式旅行写作”课程。这门课程当然有它发生的依据,即梭罗及其《瓦尔登湖》背后依靠的自然观作为哲学基础。通过自然观察和散文书写让学员重新思考人、自然和神之间的关系,连带训练年轻人观测、探险、合作等荒野生活技能。这一方面,清华也有类似的实践,让大学一年级的学生第一年暑假下乡劳动,当一个礼拜农民或者当一个礼拜工人,找一个没有手机信号的村子。花莲的东华大学写作课程,也有类似的自然书写训练营,有的专门看鸟,有的专门看蝴蝶,有的看铁道,代表作家有刘克襄、吴明益、徐振辅。徐振辅是台大昆虫学系的学生、地理系的研究生,他已经写了很多自然书写的专栏,有的也在《萌芽》杂志发表,培养了自己的年轻读者。他写过一篇《漫游者们》,开篇写在爪哇岛最西端,一个名为乌戎库隆(Ujung Kulon)的三角形半岛夜宿,他们的目的是寻找(也许是犀牛的)兽径,他在溪水里洗澡的时候,许多螃蟹幼体字纹弓蟹逆流上溯,无畏他作为障碍物的存在。这令他想起以色列边境上的贝都因人(Bedouin),“他们是拒绝国家收服的游牧者,在沙漠中合力建造短暂的居所,不久后自行或者被政府拆除,人群蜉蝣似地流散。等到偶然的机遇下再次聚合,短暂交会,然后再次流散。贝都因人是洄游的蟹,或者说,蟹是大海的贝都因人”。在这里,他打通了人和物的差别。这种写作方式,并不是通过文献差异比对后形成的知识,而是发明了新的情感联结方式,重置了自然之物之间的关系。人要谦卑地退到自然之后,通过平等,重新感受其他自然之物,在生命的运行中,诉求是什么、困难是什么、难以割舍的又是什么。这一类写作,经由通识教育的展开,其实也是会有新作者和新读者诞生的。而且他们的写作方式,一般会是散文。

所以我反而不太会为“散文”担心,我觉得散文这个文体在当代的需求和生存空间在于重新看待人的情感与自然万物之间的联结方式,这里面可能需要调度一些哲学知识、动植物知识、心理学知识,我们是缺乏一些本土化的教材和新颖的训练方式,但它没有什么真正意义上的危机。散文大有可为,因为它真实,它在无中生有,在不断地经由外界、经由心灵内部拓荒和命名,近似于发明。散文写作也完全可以和通识教育各学科结合在一起,写作教育也是人文教育的一部分。

澎湃新闻:就散文文体本身而言,原本的所谓“美文”,原本的重要大类比如书信,可以说都已经消失了,从题材来说,单纯的咏物、写景也比较少见了,以前强调的散文的“文笔”,散文的抒情性,都好像不是原先理解的那么回事了,所以,当代的散文写作是不是存在文体观念的重新定义和典范的重新树立呢?

张怡微:其实还是有很多人在咏物写景的,尤其是在报纸副刊上,它是纯粹休闲的、自娱自乐地分享生活情趣的文学文化方式。白话文运动之后,中国精英的知识分子对于白话散文的未来寄予了很高的期望,而且对于这个新文体有很强的自觉。战前的现代“散文”是探索性、实验性的,关于文类的界限和定义,要等到战后才慢慢确立下来。我在很偶然的情况下,发现余光中先生在1963年提出过“创造性的散文”(creative prose),他认为好的现代散文是“超越实用而进入美感的,可以供独立欣赏的……”这是他的标准。我的理解是,它是现代散文在白话文运动之后本应抵达的审美目标,因为战争而搁置了,在当代进入到了一个复兴还魂的阶段,但已不再具有理想主义色彩,而是降落到艺术与生活的关系中去了。也有人没有放弃。朱光潜在《诗论》中谈诗和散文的不同,认为“诗宜于抒情遣兴,散文宜于状物、叙事、说理。懂得散文大半凭理智,懂得诗大半凭感情”。这种对于知性的要求其实是传承到了1995年王安忆的《情感的生命》一文中对散文审美的要求,就是“理性地运用感性、对思想有感情”;“情感的质量就是散文的质量”、“尖锐和痛苦是情感的质量的来源”。

澎湃新闻:从前,我们比较习惯将散文和小说对举而论,现在更通行的可能是非虚构与虚构的界定,但是所谓的非虚构写作似乎更偏向于纪实和叙事的面向,您觉得非虚构的大行其道对于传统散文文体有覆盖吗?两者的区隔又在哪里?

张怡微:“非虚构”在当代是不缺教材、经验和导师的,无论是国外引进,还是国内原创,我们都能找到很好的资源。这说明“非虚构”训练的可传达性要大于“现代散文”。王安忆教授今年就在复旦创意写作MFA开始了“非虚构写作实践”课程,从美国纪实文学名作《冷血》、《被仰望的与被遗忘的》讲起。她认为中国早期的调查报告如《寻乌调查》,其实对中国当代非虚构写作影响也是很大的。非虚构大行其道说明读者对“真实”的渴望在增强。比方捷克作家基希(EgonErwinKisch 1885—1948)曾经举过一个被多次引用到的例子:游记在描述锡兰这个地域时会写道:“珍珠岛的美丽,冲激海岸的波涛的音响,永远在颠簸的木筏,往昔的王宫废墟,以及其他关于自然的美及古代文化的遗迹诸如此类的东西,对于可厌而又可怖的日常生活,只字不提。”而面对同一描述对象,报告文学的论述方式是:“从十月到一月之间,有三万以上的儿童因疾病和营养不良而死亡。这里的百分之八十的儿童,饿得连走到学校那样的力气都没有……这里的人民吃着草根树叶,每日继续有人走着由乞讨到饿死的道路。”前者就是散文,后者会在“非虚构”写作中很受欢迎,它有明确的时间、数字、社会关怀、全球化视野和批判性。散文的眼睛是艺术家的眼睛,非虚构的眼睛是新闻记者、社会学家、人类学家、历史学家的眼睛,他们当然都看到了“真实”,但前者的艺术真实是创造出来的,后者没法创造,它一定是现实生活提供的素材,它一定是发生过的事。

澎湃新闻:另外就是随着发表渠道的变化,新媒体写作对于当代散文文体的影响似乎也非常直接,新媒体写作重视追赶热点新闻,从传统的使用稳定的“典故”变成了强调及时更新的抛“梗”,为了不挑战读者的耐心而对文字的阅读爽感有强迫症,包括流行语言的高更新率,对于这些影响的利弊进退,您怎么看?

张怡微:作为写作教师,我很难去欣赏新媒体语言,它的社交功能远大于文学功能,艺术价值几乎就是没有,但它的传播效率很高,那不是我们学科追求的事情。但每个时代都会存在这样的流行语言,每个时代也都会出现很好的文学语言,这并不是这个时代才有的问题。对普通读者来说,他喜欢看什么,大数据就投喂什么。他如果满足了,那就够了。如果不满足,他就会去寻找新的信息,新的表达方式。新媒体写作从即时性而言,还是隶属于新闻写作的。文学受到“时间”、时效影响没有那么大。

2019年散文写作实践课程采风作业“上海地铁”匿名评审会

澎湃新闻:聊回散文的写作教学,您在书中强调散文写作的前提是认识情感的层次,能够理解复杂的情感,所以这种训练的提升,有如陆游所说,“工夫在诗外”,关联到情感教育、人生阅历等等,那么对于这些“诗外”的工夫,在教学上有可能去推动么?

张怡微:还是有可能的。我们没有特别完善的情感教育,普遍来说,女性儿童会被容忍在一定程度上的情感倾诉,男性儿童则一般不被鼓励太过频繁地表达自己的感情。我们大部分人是在和父母的冲突、和爱人的冲突之中,通过受挫、伤害自我疗愈,这个过程是很艰辛的,很有可能留下后遗症。这不是文学的问题,而是人生的问题。但是,好的文学作品,可以帮我们梳理这些情感的层次,让我们理解到情感的复杂性,理解到经营一段关系很可能是失败的,让我们理解到爱是一种知识,是需要不断学习的。文学写作,是学习这门情感知识的一条路径,不是唯一的路径。

澎湃新闻:您还谈到,训练理解复杂情感的能力也需要戒除对于经典文本累积的刻板印象,并且以《背影》《荷塘月色》为例进行了解析,在散文从形式到内容到标准都发生了巨大迁变的今天,您觉得那些具有典范意义的经典文本应该被以怎样的方式打开?它们能够给今天的写作者提供的借鉴又主要在哪些方面?

张怡微:我会提一些问题。例如亲情为什么会成为历史,爱情为什么会成为历史。或者讲一个友谊故事。好的故事之所以会流传,一定是有心灵力量的。如果《背影》、《荷塘月色》的文心真的如“刻板印象”里那么单薄,我们不会记得它,它也不会成为经典之作。优秀的情感散文都是心灵的冰山一角,那一角是审美的一角,非常透明,一点也不朦胧,“我与父亲不相见已二年余了”,我觉得《背影》依然是一篇很好的亲情文章,写了一段我与父亲至疏时期的心灵史。它没有在歌颂什么,记忆书写的本身就是一种秘密的心灵揭露,没有经过自我防卫的修改,它就是写了难过。对父亲的爱太复杂了,想起来就很难过。那就是情感的真实。它给我们提供的借鉴就是,通过文学学习鉴别情感的质量,其实有助于了解他人和自己的隐秘人格。散文是一个非常世故的文体,它能照亮我们情感的伤痛。

澎湃新闻:创意写作在国内初兴之际,大家都会讨论写作到底可不可教的问题,但到今天,我们可以看到小说的写作教学已经有了完备的教学体系,从结构的搭建、语言风格的锤炼到具体的人称使用、场景练习,有完全可以细化和实操的一套东西,那么散文呢?在您看来,散文的教学是不是也应该建立这样一套细分的写作方法或至少是可实操的训练系统呢?

张怡微:我觉得是可以的,我也在努力去做,但我仅仅提供了我个人的方案,它一定是不完善的,还需要很多对这个话题有兴趣的人一起合作。我最近看了一本很好看的书,《北大附中创意写作课》,作者李韧老师。我不认识他,但我很喜欢他提供的课程方案和作业设计。比方说,在他的课程里会专门设置“回忆录写作”,让学生给自己做调查问卷,甚至让他们书写自己每时每刻都有机会遭遇的“死亡”。他认为“凡是受教育的人,都应该会写作”,哪怕他们未来都是理科生。写作教育在他的课堂里,其实是非常接近生命教育的,是形而上学的基础课。我们不能保证年轻人未来不遭受事业的失败、情感的挫折、生命的威胁,当然他们也可能过得一劳永逸、一帆风顺,但只要他们有精神生活的需求,小时候的训练会给他们提供一些路径,去省思自己、去观看世界、观看他人。

澎湃新闻:《散文课》之后,您还有没有进一步拓展深入散文教学的写作计划呢?

张怡微:我其实还在写,但是写的范围可能超越了普遍意义上的“散文”授课内容。比方我刚写完了旅行散文书写,还想写点音乐、美术,包括民族志写作、新诗写作对散文的启迪等等,还没有想好。

澎湃新闻:据出版社反映,这本书在中学语文老师中很受欢迎,解锁了新的读者群体,您在书中也多次提及中学语文教学为我们奠定的一些关于散文的基本观念,那您觉得自己这本书对于中学语文教学可能可以提供一些什么启发呢?

张怡微:这个我很意外,因为我觉得中学作文训练是很热闹的。不过散文的应用确实非常广泛,我们从小到大最亲切的文体就是现代散文,它更自然、更贴近生活,也有实用性,因为不管什么专业,高考都要写作文。我们未来工作上需要写述职、辞职报告,邮件里需要处理感情问题,其实都会涉及到散文写作的训练。我不敢说我提供了什么启发,但我梳理了一些文献,提供了一些参考文本,希望对有需要的老师和同学提供参考。

    责任编辑:韩少华
    校对:张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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