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误杀》：当你看过一千部电影，这世上就没什么离奇事

注：本文有严重剧透，建议观影后再阅读。

电影《误杀》由陈思诚监制，是新人导演柯汶利的长片处女作，由肖央、谭卓、陈冲、姜皓文等人领衔主演。只是，跟国内不少口碑较好的犯罪悬疑片一样，《误杀》的剧本并非原创，而是翻拍。

电影翻拍自2015年印度的高口碑电影《误杀瞒天记》，讲述的是女儿被侵犯，反抗后误杀了侵犯者，父亲如何金蝉脱壳，让一家人逃过嫌疑。《误杀瞒天记》在豆瓣超过4万人打出8.5分，IMDB超过5万人打出8.2分，足见剧本过硬。有好剧本打底，翻拍只要不是太离谱，《误杀》的可看性也不会差。

“1000部电影”PK“1000个案件”

因为审查等原因，《误杀》的背景设置在一个虚拟的东南亚国家，但观众从电影中的诸多象征性的地标以及语言，可以知道这是在泰国取景拍摄。主人公李维杰（肖央 饰）是一个中国人，从小是孤儿，投靠亲戚后便定居于此，现在在该地的一个虚拟的城市（下文简称甲市），开了一家网络设备小公司。

李维杰在这里娶妻生子，生活平静而幸福。他有一个贤惠的妻子阿玉（谭卓 饰），有两个可爱的女儿，上高中的平平（许文珊 饰），刚上小学的安安（张熙然 饰）。

意外打破平静的生活。在一次夏令营活动中，平平被当地位高权重的警察局局长拉韫（陈冲 饰）的儿子素察（边天扬 饰）下药性侵，并且录下视频。素察以此要挟平平再次发生关系。深夜素察到了平平家，平平和阿玉集体反抗，平平失手将素察打死。

对决由此展开。一方是凌厉、干练、冷酷、经验丰富、一手遮天，同时溺爱儿子的警察局局长，一方是只上过小学、没啥文化、没啥背景、但一心想要守护女儿与家庭的平凡父亲。李维杰该如何帮女儿洗脱嫌疑？

《误杀》给李维杰设置了一个资深影迷的身份。李维杰平时的爱好是看悬疑电影，全世界各国的各种悬疑片，从希区柯克到最新的韩国悬疑片，他如数家珍、信手拈来，堪称“豆瓣大神”。电影中他曾说，“你要是看过1000部以上的电影，你会觉得在这个世界上，压根没有任何离奇的事。”

而与此同时，作为一个充满智慧和经验的资深刑警，拉韫也是一个破案高手，她也曾对手下说过，“你要是破过1000个以上的案子，你就会发现世界上，压根就没什么离奇的案子。”

这时，电影就成了“看过1000部电影”与“破过1000个案件”之间的对决。对于李维杰来说，他看过的汗牛充栋的悬疑电影，构成一个庞大的素材库，他将借助这些素材的帮助，瞒天过海。

妻女误杀素察是在4月2日晚上，而当天晚上，李维杰出差到另一个城市（下文简称乙市），住了旅馆，看了泰拳。因打电话给家里未接，李维杰不放心，深夜赶回家，此时妻子已将素察埋在家附近的墓地里，案发现场没有血迹。第二天，李维杰将素察的手机扔到大卡车上，并将素察的车开到郊外，推入湖泊里。现在的关键是，如何给家人制造不在场证明。

李维杰心生一计。4月3日，他带着家人乘坐大巴到乙市，又是住旅馆，又是吃蛋糕，又是看泰拳，又是看电影。当天深夜一家人赶回甲市。李维杰告诉家人，他们不是4月3日才去乙市，而是4月2日就去乙市，直到4月3日才从乙市回来。只是，虽然4月2日没有人发现妻女在甲市，但也没有人可以证明，4月2日妻女出现在乙市。

李维杰资深影迷的作用开始凸显出来。他从看过的电影中知道，人是视觉动物，人们对于眼睛看过的事情印象深刻，但对于时间等信息却印象模糊。比如，等到警察对他们产生怀疑，已经是好几天后，这个时候目击证人只知道李维杰一家人去过乙市，却对哪一天去的记不清了。于是，4月3日之后的某一天，李维杰又一次独自一人去了乙市，将他们4月3日做过的事再做一遍，在此过程中，李维杰跟大巴售票员、旅馆老板、泰拳馆的小贩等一一攀谈，向他们强化关键信息——我4月2日曾带着一家人来过一次啦，以此“洗脑”每一个证人——这一家人4月2日就来过一次乙市了。

当如此多的证人众口一词地笃定，李维杰一家人4月2日来过乙市，这就提供了不在场证明。李维杰的这一策略，很像电影技巧中的蒙太奇，他剪辑了时间，将4月3日家人所发生的事情，剪辑到了4月2日。警方找不到任何证据，也没有任何口供，堪称天衣无缝。

除了制造不在场证明外，李维杰也从悬疑电影中学会很多反侦查技巧，并在家中模仿审讯现场，对家人进行一一训练。比如对于警方问一家人是4月2日几点到达的乙市，如果脱口而出时间，那就显得很假，毕竟正常人对于过去平凡一天的时间不可能记那么清楚，得稍微停留迟疑一会才回答。而大人可以比较确切地答出时间，小孩的回答则不必跟大人一致，应该稍微模糊一点，比如不说下午一点到，而是说“午后”，而为什么是“午后”，因为到的时候餐馆没什么人了。电影知识再次帮李维杰逃过审讯一劫。

但破过1000个案子、经验老道的拉韫凭直觉知道李维杰一家人有问题，在查阅李维杰的观影记录后，拉韫在电影《蒙太奇》这里停了下来，她发现症结所在：李维杰一家人的的确确去过乙市，的的确确看了电影、看了泰拳，但李维杰利用蒙太奇，剪辑了时间。尤其是在看到儿子强暴平平的视频后，她笃定儿子失踪与李维杰脱不了干系。她终于疯魔，开始刑讯逼供，并从李维杰最小的女儿安安那里找到突破。

这里不得不称赞一下陈冲的演技，将一个警察局长的准与狠，以及作为一个母亲的柔与弱，诠释得入木三分。在得知儿子可能被害时，她濒临崩溃的疯魔、狰狞与狠辣，在光影的衬托下，令人心惊。其中有一幕致敬希区柯克，凶神恶煞的陈冲高大的黑影一步步逼近并俯视哭泣惊恐的安安，安安的心防终于坍塌，她向拉韫坦承，自己曾在暗夜中看到家人在屋旁的墓地挖东西。

但这其实也是李维杰早就预料到的。他早就偷偷转移了素察的尸体。因此，当媒体与众人都来围观拉韫挖墓地时，最后打开棺木，棺木里埋的是一只死去的羊。拉韫身败名裂，李维杰大获全胜。

“误杀” 的罪与罚

在原版《误杀瞒天记》中，其重点在于“瞒天记”，男主角一家偷天换日成功，恶人罪有应得，他们也逃过法律惩处。因此，《误杀瞒天记》更近乎一部爽片，观众惩恶扬善的情绪得到宣泄。

显然，如果《误杀》也是这样的结局，它可能就要撤档了。因此，李维杰最终一定会自首。但如果《误杀》只是生硬地自首，或者结局来一行字幕“几天后，警察逮捕了李维杰”，那等于是对观众朴素正义感的冒犯，也彻底解构了李维杰之前的精心筹谋。如何让李维杰自首不显得突兀，是对编剧的极大挑战，也是判定《误杀》是不是“依葫芦画瓢”的关键。

相较于《误杀瞒天记》，《误杀》既凸显“瞒天记”，也在“误杀”上做文章。在印版中，侵犯者被打死，但在《误杀》中，编剧多增加了一个“扣”，平平只是打晕素察，素察吞舌暂时窒息，但她们误认为素察已经死了，就将他埋在棺木底下。等到拉韫带人去挖坟时，翻开棺木，虽然素察的尸体已被李维杰转移，但棺木上留下好几道鲜红的血印——镜头切换到李维杰转移尸体时，发现死去的素察瞪大双眼，抓破的双手僵硬朝上。他这才知道，他们真的误杀了素察。

原本李维杰认为，他们是受害者，素察罪有应得，可当他看到素察是活埋惨死（对应电影开头的监狱逃生），而素察的父母最终也失去一切，他内心产生动摇。他们是受害者，是否在不自觉中，也犯下罪恶？

《误杀》中有一个原版没有、但至关重要的意象，羊。羊多次出现，比如李维杰将素察的车推进湖泊时，遇到羊群；李维杰在警察局的新工地冒犯了警察，警察开枪威胁，打死了一只羊；棺木打开，不是素察的尸体，而是那只被打死的羊；以及最后，李维杰到寺庙忏悔，看到一只羊走过……

在犹太教与基督教里，“替罪羊”都是很重要的隐喻。希伯来文《圣经·旧约》中记载，在赎罪节的祭祀活动中，犹太祭司把两只手放在一只活山羊头上，向它忏悔以色列人的罪过，借此把以色列人的罪恶转移到山羊身上；之后再把山羊赶到荒野使它永不返回，以免山羊带回罪恶。而在《圣经》中，上帝为考验亚伯拉罕，让他将儿子以撒作为燔祭献给上帝。亚伯拉罕出于敬畏答应了。当他正要举刀砍杀儿子时，上帝相信了他的忠诚并及时阻止了他。于是，亚伯拉罕就将附近的一只羊捉来作为祭品献给上帝。

在后世的演化中，替罪羊包涵了至少两种内涵，一种是自我牺牲式的替罪羊，比如耶稣替代罪恶深重的世人被钉死在十字架上，另外一种是为人迫害的替罪羊，是无辜的羔羊。在《误杀》中，多次出现的羊的意象，也具有这两重内涵。

首先，在警察局，羊替李维杰承担噩运；掀开棺木时，替罪羊又一次帮李维杰逃过一劫。这里的羊，是无辜的羔羊。然而，当李维杰在寺庙忏悔时，羔羊复活，是因为李维杰已经决定承担自己的罪恶，自我牺牲、庇护家人，就像他说的，“我没什么本事，能做的，只有挡在你们前面”。这时，李维杰的自首就不是迎合需要的强行正确，而是对无心之过的坦诚、忏悔与承担，他是自我牺牲的“替罪羊”。

跟印版一样，《误杀》也经由这起命案折射当地政治生态的恶劣，正义缺失，当权者以权压民，民不聊生，苦不堪言。但《误杀》则在原版基础上，增加了一个类似于《小丑》的结局，当地人民在声援李维杰的同时，也掀起一场打砸抢烧的无政府主义运动。这时台词说道，“羊只要能好好地吃草，才不会管是谁在薅他们身上的毛呢。”

这里牵涉到的另外一个关于羊的隐喻，即牧羊人与羊的关系。《误杀》的英文名《Sheep Without a Shepherd》，翻译过来即“没有牧羊人的羊”。从古希腊政治学到基督教，都有牧羊人的说法。比如在古希腊政治学中，国王是牧羊人，臣民是接受牧羊人牧领的羊群，牧羊人制订法律、分配食物、引导羊群；而在基督教中，上帝和神职人员都可以是牧羊人，信徒则是羊群。“没有牧羊人的羊”有可能是两种意思，一种是上帝（牧羊人）缺失、正义缺失，无可救赎；另外一种则是，牧羊人压迫羊群，隐忍的羊群也可能最终反击。两种意思殊途同归，都是呼吁正义的“牧羊人”，呼吁一个良善的社会。

在《误杀》当中，“没有牧羊人的羊”是对时弊的抨击，是对暗黑牧羊人的推翻，但同时电影对于无政府主义暴力也保持警惕，李维杰以他的自首平息暴乱，也期待正义牧羊人的到来。

因此，单单就结局的改编来说，《误杀》的处理是相当成功的，甚至还提升到一定的高度。除此之外，跟印版相比，《误杀》更具迷影色彩，电影致敬了影史上的多部经典悬疑片，包括电影开头与结尾的彩蛋，与影片内容有细思极恐的呼应。而“1000部电影”让李维杰“成功”保护家人，也是对于影迷们的一种“褒扬”。

唯一让人比较别扭的地方是，电影用了泰国恐怖片式的暗黄阴沉滤镜，在泰国的土地上拍了一个讲中国话的故事，削弱了观众的情感代入。但总体来说，《误杀》瑕不掩瑜，是翻拍的一次正确示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