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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文宏:一朵蘑菇中的“人新世”

2019-10-25 14:59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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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罗文宏

(复旦大学文物与博物馆学系在读博士)

2019年,由 34 名科学家组成的地质学界权威科研小组“人新世工作组”(AWG) 投票决定,地球已进入新地质时代—人新世(Anthropocene)。

人新世意味着人类活动已经对地球造成了重大影响,甚至可能改变地球的演化方向。这对于以研究“人”为己任的人类学(Anthropology)来说,蕴含着机遇与挑战—只有理解了“人”,才能理解我们的星球;而我们也要开始为了星球而理解人。

事实上,一部分富有远见的人类学家早已开始研究“人新世”的问题,罗安卿(Anna Lowenhaupt Tsing)就是这个趋势的引领者之一。

罗安卿(Anna Lowenhaupt Tsing),资料图

罗安卿生于1952年,是加州大学圣克鲁茨分校的人类学教授,也是人类学界近年来最受关注的学术明星之一。文化人类学家传统上擅长对人类社会及其文化进行分析,以及通过跨文化比较来分析不同人群、社会及文化间的关系,以罗安卿为首的人类学家则呼吁应该把“自然”也纳入考量,也就是说,我们不仅要研究“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要研究“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在对“人新世”的研究中,我们极有可能见证新的学科范式的孕育。19世纪以来那种把“自然”和“文明”割裂开甚至对立起来的认识论已经变得问题重重。人类文明强有力地影响着自然,并已造成极为深远的影响——我们不能对此 再视而不见。反过来,从古至今,从乡村到城市,我们的文化从来没有脱离过自然的影响——人类学发展到今天,已经有足够的理论和实践基础,可以(并且应该)开始对二者之间的互动进行细致的观察、研究和分析。惟其如此,才能更好地理解“人”。

《世界尽头的松茸:论在资本主义废墟中生存的可能》(Anna Lowenhaupt Tsing,The Mushroom at the End of the World:On the Possibility of Life in Capitalist Ruins,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15. 以下简称《世界尽头的松茸》)就开创了一种值得学习的范式。2004年至2011年间,罗安卿对俄勒冈州(美国西北部)、里山(日本中部)、拉普兰(芬兰北部)、云南(中国西南部)四个地点的松茸森林进行田野调查,讲述与松茸相关的所有生物和人,以及相关的际遇和历史。在《世界尽头的松茸》中,我们通过松茸来理解世界。在这里,松茸既是象征又是线索,还是能为我们带来启示的导师,最后,它也是这个舞台上富有能动性的鲜活角色。而作者在写作上采用的颇具实验性的结构、引人入胜又不乏诗意的叙事以及交织得细致又恢宏的理论分析令人叹服。

Anna Lowenhaupt Tsing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2015-9

“松茸研究不仅需要超越学科的知识,还需要进入由多种语言、历史、生态、文化传统所形塑的世界。”(《世界尽头的松茸》第 ix 页,下同)

松茸在日本是一种传统的珍馐,早在 8 世纪,就因其独特的香气被誉为“对秋季的礼赞”。松茸的香气像鹿鸣和丰收月一样被看作富有季节感的符号,也因此成为贵族的情趣、珍贵的礼品、上等的佳肴和精致品位的象征。

然而,这种看起来古雅、精致、脆弱的生物,却出人意料地拥有顽强的生命力。与我们的想象不同,松茸喜欢生长在受干扰的贫瘠土地上,像老鼠、浣熊和蟑螂那样能容忍人类造成的环境失调。据说在广岛原子弹爆炸后的一片焦土上,最先冒出来的生物之一就是松茸。松茸也默默滋养着它们寄生的松林——在荒瘠的土地上,这种奇妙的生物却能找到(和带来)生机。这就是该书书名——“ 论在资本主义废墟中生存的可能”的由来。

先从书名中的另一个关键词“世界尽头”讲起吧。

“人新世”在地质学上被承认,听起来也许像是“人类书写地球史”那种豪气而富有史诗感的宣言。但事实上,地质学家会告诉你地质年代的划分往往是以大型灾变、生物灭绝为分水岭的,比如我们熟悉的灭绝了恐龙的“白垩纪”和杀死了剑齿虎、猛犸象的“全新世”,那么“人新世”又意味着什么呢?

科学研究表明,人类仅占地球总生物量的0.01%,然而人类文明诞生至今已经毁灭了83% 的野生动物和一半的植物。在《世界尽头的松茸》的开篇,作者就描述了21世纪初俄勒冈州喀斯科特山脉森林荒芜的末日景象。

俄勒冈州位于美国西北部的太平洋沿岸,森林占全州面积的一半,原始的西黄松林曾经繁茂高耸、遮天蔽日。20世纪初以来,铁路修进了这片富饶的处女地,将其与广大的资本主义市场连接起来。此后大批伐木公司竞相开发。20世纪30年代,俄勒冈州已经成为美国最大的木材生产地,伐木工人建起繁荣的小镇。然而,森林资源并不是无穷无尽的。1989年,这一地区的主要木材消失殆尽,于是工厂被关闭,伐木公司迁往其他地区,只留下被砍伐殆尽的森林和杂芜的矮树丛,工业小镇从此杂草丛生。

这样的故事对中国读者来说也并不陌生,短视的人类破坏赖以生存的环境,贪婪的资本耗竭宝贵的自然资源。然而,这个看似毫无希望的结局却是这本书的开端。罗安卿在这里问道:留下了什么?(What's left?)

松茸留下了,或者说出现了。俄勒冈的原始森林被砍伐后次生的粗疏的扭叶松林和荒瘠的浮石薄土,正是孕育松茸的绝佳场地。

松茸,图片来源 wikipedia.org

20世纪70年代,为了满足日本市场的需求,日本进口商开始从世界各地进口松茸,其中就包括美国俄勒冈。因为松茸价值极高,商业采摘养活了许多处在美国社会边缘的人:政治难民、越战老兵、流离失所的伐木工人……对于他们来说,商业采摘比寻常工作要好得多。因为这里没有文化、种族、阶级、学历、语言、年龄等找工作时常见的障碍,却有自由、冒险、丰富经验带来的高额利润和运气带来的意外之财(或不意之灾)。俄勒冈的森林里建起了采摘者的营地,这里再次充满生机。

这个寓言般的故事的前半段包含了资本主义的贪婪、人类的短视和不可避免的悲剧性结局,但松茸的出现恰似绝境中的一线转机,告诉我们即使在资本主义的“世界尽头”,希望也是存在的。在这里,松茸是绝境中希望的象征。

问题是,这是什么样的希望?

松茸的胜利当然称不上力挽狂澜式的绝地反攻,其创造的价值比起当年壮阔的工业伐木经济来说太微不足道,也太不稳定——正如作者所说:“这并不能拯救我们,但它可能会打开我们的想象力。”

打开想象力的第一步,是想象一个“进步”以外的世界。

19世纪以来进步(和进化)的假设开始被内化到人类历史中:马克思的社会阶段论给人类社会发展画了个单箭头,资本主义关于世界的叙事也被“进步”这一主旋律主宰。

人类社会在想象无限的经济增长、科技进步,每个人则在想象进步、攒钱、努力提升自己——这些都是“进步”。没人想要停滞不前:“我们一次又一次地了解到人类和其他生物是不同的,因为我们一直在向前,而其他物种每天只图过完这一天,因此依赖我们生存。只要我们认为人类是通过进步而‘生成’为人类的,非人类也会随之被困于这个想象框架中。”(第27—36页)

我们以为通过进步可以“掌控”时间或赋予时间意义,殊不知我们的节奏太过响亮而使我们无法想象时间和空间的异质性,无法想象其他人、其他物种、其他生命与非生命的时间和韵律——直到“主旋律”的故事讲完(通常以“毁灭”或“荒废”告终),我们失去了方向,现在我们不得不开始寻找和聆听那些因不符合“进步”时间线而被忽略的事物。

“复调”(polyphonic)是一种由多条各自独立的旋律交织在一起的音乐。在西方音乐中,牧歌和赋格是复调的代表。对于许多今天的听众而言,这种形式似乎是古老而陌生的,因为它们被一种用统一的节奏和旋律组合起来的音乐取代了。(第23—24页)

巴洛克时代之后,我们今天所谓的“古典音乐”讲究的是“和弦”,也就是不同音符在节拍上的协调性和一致性。到了20世纪的摇滚乐,强有力的鼓点更是引领着所有声音以统一的节奏“行进”。今日的听众已经习惯从单一的角度来倾听音乐,这种裹挟一切的节奏和对于“和谐一致”的审美恰如资本主义横扫世界的形象。但“当我第一次了解复调时,那是一种对倾听的启示:我被迫挑选出独立的、同时出现的旋律,并聆听它们共同创造的、和谐与不和谐的时刻”。(第23—24页)

《世界尽头的松茸》正是这样一曲复调音乐,而且充分展示了其魅力。任何一个写过民族志或做过田野工作的人都会惊叹作者是如何把那么多材料、细节、理论和感性交织成如此美妙的乐章的。这本书不像大多数学术著作那样主线明确、结构清晰,因为作者不愿意构建一个(单一的)逻辑机器,而是将细致入微的细节与宏大的视野交织在一系列短篇章节里。通过尝试一种散布而互相纠缠的写作结构,作者试图描述的正是世界的凌乱,以及我们为什么要以及该如何关注凌乱的世界。“我们的第一步是找回好奇心,不受被简化的进步叙事的阻碍,碎片化的区块中的纠缠和律动就在那里等待着我们去探索,松茸是一个起点。”(第1—10页)

 

本书有意跳出“进步”的主旋律和“人类中心”的视角,为我们打开了许多理论上的可能性。例如,罗安卿通过在全球贸易总额中“无足轻重”的松茸商品链揭开了20世纪资本主义全球化转变的秘密:20世纪晚期日本商业模式(特别是日式供应链)颠覆了美国经济模式并启发了后来以“残值积累”为基础的资本主义全球化,这一分析从马克思主义出发,却极富创新的洞见。囿于篇幅,笔者只能综合几个相关章节,简略介绍一些概念,以助读者略窥其妙:

“转译”(Translation):“转译”是日式全球化供应链最重要的一环。明治时代的贸易商就开始在日本和外国经济世界之间进行调节,他们在学习另一种文化时,既能沟通又能保持差异,具有双重的文化灵活性。通过学习在“不完善市场”中进行动态协调,他们跨越不可通约的价值体系并通过“转译”创造了资本主义价值。以松茸为例,尽管很多出口松茸的国家和地区的人根本不喜欢松茸的气味,但通过贸易的“转译”,松茸作为高价的商品,激励了大量商业采摘者为之工作。而到了日本,中间商又通过分类并赋予松茸符号价值和文化价值,将高级松茸转译为更多的收益。(第109—120页)

“残值积累”(Salvage):贸易公司的工作是将不同文化和经济布局生产的商品转译为库存资产。他们会向海外供应链伙伴提供资金、设备、技术建议或特殊营销协议,但不参与当地具体生产,通过寻找当地合作伙伴并任由其层层外包,最后他们能够获得所需要的商品,但却不用知道(也不用管)这些商品来源如何。正如俄勒冈森林里的松茸专业买手和云南镇上的“菌老板”,他们的领导魅力、竞争展演、实践知识和他们与采摘者之间的博弈并不会影响松茸最终被进口到日本(在那里也没人知道发生过什么)。在今天的全球化中,资本主义正是通过残值积累将一切转化为资产的。需要注意的是罗安卿指出残值积累实际上不仅收割了人的劳动力,也收割了这个星球各地自然的产出。(第55—72页)

“异化”(Alienation):罗安卿在这里进一步扩展了马克思理论中“异化”概念的应用。她用这个概念指“在资本主义的商品化逻辑中,事物从他们的生命世界中被撕裂出来,成为交换的对象”。除了人类,非人类也被异化了:松茸在被采摘的那一刻起就变成了采摘者的一部分,物是人的延伸。但在资本主义全球商品链中,松茸经过精心冷藏、包装、分类,在上船的前一刻又被转化成独立的对象。(第121—130页)

“可扩展性”(Scalability):转译的新形式一直在不断形成,看起来资本主义可以转译各种生活安排,将世界变成资产。问题在于并非任何转译都能被资本主义接受。资本需要积累和扩大再生产,因此资本主义模式必须具有“可扩展性”,也就是在不改变框架假设的情况下使项目扩展的能力。例如16—17世纪巴西的甘蔗种植园,葡萄牙种植园园主偶然发现了一个平稳扩张的模式,就以此类推到全世界。这也成为后来工业化和现代化标准化的灵感来源。然而,这种模式的问题在于一方水土中众多的生物、非生物中只有一种或几种能够成为“资产”,当一片领地的“资产价值”被榨干以后,就被废弃(就像俄勒冈的森林),而其中的多元物种和多元文化生命则全部被忽略掉了。(第37—54页)

 

可扩展性的问题或许不仅存在于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它还在更深层次上影响着我们的认识论。

20世纪影响力极大的两个主流学科“新古典主义经济学”和“遗传学”看来没什么联系,却共享一个前提:独立自足的个体行动者,目的是最大化个人利益(无论是为了繁衍后代还是增加财富)。经济学里研究基本单位是“经济人”(homo economicus),个体做出符合自身最佳利益的选择;而遗传学则是“自私的基因”(或有机体,或种群)寻找自身利益的能力推动了进化。关于自足性的假设促进了现代性新知识的爆发:“标准”个体可以代表所有全体作为一个分析单位,因此可以仅通过逻辑来组织知识,追求“可以被广泛应用的规律”已经成为现代科学的通例。但这一假设本身的脆弱性却被忽略了——因为这种假设忽略了通过遭遇发生的转化,而现实并非如此,现实中生存总是与他者有关,无论是人类的还是非人类的,我们无法不受“干扰”(disturbance)地生活。我们每天都被卷入各种各样的遭遇和纠缠,突发事件随时可能发生,我们也会因此而改变。因此,“自足个体”模型的不稳定性内生于系统之中。

Anna Lowenhaupt Tsing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2005

对于“可扩展性”的追求却使我们宁愿忽略这些不稳定性, 但这也限制了我们的想象——让我们对思考不稳定的世界心有余而力不足,无论对于科学家,还是包括人类学家在内的人文学者都是如此[6]。全球化和信息网络发展到现在,我们已经意识到世界图景是由纠缠的生活方式拼凑而成的开放式组合,没人能掌控一切。“稳定性的世界图景”正在动摇,但我们的思维却还禁锢在稳定的框架里。

罗安卿提出借用生态学对景观进行整体研究的思路——关注受人类干扰的景观,并通过一系列民族志和自然历史研究,书写“多物种的民族志”。她尝试创造的是一种“松茸森林”式的、不同物种一起奏响生命旋律的“反种植园”式新知识。她提出必须复兴关注的艺术,以集合体作为研究对象,以“干扰”(disturbance)作为分析工具,关注许多有机体行动间的相互作用。只有关注多元物种之间的相互干扰、纠缠,我们才能真正认识时间和空间异质性。

因此这本书的理论分析始终没有脱离细致入微的、有血肉的故事。作者讲述了许多故事,关于战争、自由、起舞、竞争性展演、人与自然的关系…… 故事不仅是这曲复调音乐中的多重旋律,也是这本书的方法论。因为只有故事能打破独立自足的研究单位假设,能选出具有多元意义和价值的信息,并将它们汇集在一起,就像采摘者一样 。

在松茸森林里,你会发现每一个生命和非生命都是舞台上的角色,都可能有改变世界的力量。罗安卿和其他学者组成的“松茸世界研究小组”在世界各地追寻这种小小蘑菇的踪迹,训练我们倾听一片森林的所有低语、一朵蘑菇的所有故事——因为时候已经到了。在世界尽头的沉寂中,被掩盖的旋律发出低鸣,现在必须仔细听,仔细。

(原载于《信睿周报》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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