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总统大选首场辩论后，拜登走过的24天

编者按：本着让对手暴露缺点的初衷，5月15日，拜登和特朗普的竞选团队都同意提前进行2024年总统大选的首场候选人辩论，时间定在6月27日。谁都没有想到，这场美国史上最早的总统候选人辩论，给原本沉闷的大选剧本增加了跌宕起伏的情节。短短24天内，拜登成为自1968年以来美国在任总统首次放弃竞选连任的总统候选人。4年前，作为团结的象征，78岁的拜登成为美国史上年龄最大的当选总统，彼时公众认为特朗普才是有“认知问题”的那个人；4年后，81岁的拜登因年纪引发一系列怀疑，驰骋美国政坛一生，却遭民主党逼宫放弃连任。回看过去的24天，究竟发生了什么？媒体、民调、同僚、党团大佬、金钱......这些关键词的碎片，或许能拼凑出冰山的一角。

当地时间2024年7月24日，美国华盛顿特区，美国总统拜登在白宫椭圆形办公室发表讲话，解释其退出2024年总统竞选的原因。视觉中国 图

6月28日发行的《纽约时报》将伊朗核危机选作了当天的头版头条。同时出现在头版上的还有制药公司普渡引发的芬太尼滥用危机、俄乌冲突、维基解密创始人阿桑奇认罪后被引渡、俄克拉荷马州立法要求公立学校教授圣经等。奇怪的是，这家以“刊载一切适合刊载的新闻”的编辑部却只字未提前一晚举行的2024年美国总统大选第一场辩论——6月27日发生在这个国家的最重要的事件。

《纽约时报》与特朗普之间常年指责对方炮制假新闻、假消息的骂战让双方关系紧张，《纽约时报》或许在忧虑，拜登在辩论中的糟糕表现，会给他谋求连任的努力带来些许不祥的预兆。在长达一天的沉默之后，6月29日的第12版上，他们刊登了一则标题模糊的报道，“辩论凸显了候选人的巨大差异”。报道承认，转播辩论时的双屏显示损害了拜登的形象，“在很长时间里，他只是静静地站着，双眼四下乱飘，大张着嘴。”

当地时间2024年6月27日，美国现任总统拜登和前总统特朗普进行2024年美国总统大选首轮辩论。视觉中国 图

《华尔街日报》的选择则截然相反。其6月28日的头版头条以“拜登在辩论中对抗特朗普的表现，重新激起对其身体状况能否胜任总统一职的疑问”为题，并将两位候选人的照片并列置于头版。传统意义上，《华尔街日报》立场偏向传统保守阵营，但自1928年以后这家媒体便拒绝公开表态支持某位候选人，而仅试图总结各候选人的承诺与他们可能带来的风险。至少这一次，《华尔街日报》看上去中立得多，也客观得多。

2024年，拜登81岁。如果他获得连任机会并顺利完成任期，卸任时他将会是86岁。事实上，在2020年获得自己的第一个总统任期时，当时78岁的他也已经是历史上年纪最大的美国总统。但在当时，很少有人质疑他的健康状况。2020年《华盛顿邮报》与ABC联合进行的民调统计显示，有超过一半的受访者认为，拜登具有胜任总统一职的心理敏锐度（mental sharpness），而特朗普在这一项上受到认可的程度不到一半。更何况，拜登在整个竞选周期中勤恳的表现，也基本打消了任何公众对其健康状况的质疑。

“新闻里的东西就是重要的”

追溯这个问题的来源，始作俑者特朗普逃不了干系。2018年特朗普开始公开把拜登称为“瞌睡乔”（Sleepy Joe）。2019年，当拜登开始为来年的总统大选作准备活动时，特朗普发布推特，“欢迎来到这场比赛，瞌睡乔。我希望你拥有足够的智力——人们已经很担心你了——来发起一场成功的初选竞选活动。”

无论特朗普使用“瞌睡乔”一词是否公允，每一次这个词从特朗普嘴里蹦出来，都会影响舆论对于总统大选的报道。根据《华盛顿邮报》的统计，将拜登与年龄、心理状况、衰老联系在一起的媒体报道，于2019年开始出现，并且愈演愈烈。其中长年支持特朗普的福克斯新闻网一度达到了每月700次之多，相对中立的CNN也在过去一年中曾经每月使用接近400次。MSNBC、C-SPAN也增长明显。即使是十分克制的彭博社和CNBC，也不可避免开始报道拜登健康状况问题。就连《纽约时报》也发现自己需要为拜登的健康状况辩护。2022年6月，他们在拜登即将年满80岁时，采访十位老年健康专家并指出，人也有可能老而不衰。结论是，至少在下一次总统选举中，“年龄不是什么需要考虑的因素。”

关注本身就会放大一切潜在的问题，媒体舆论由此与拜登健康状况形成了共振。2023年6月1日，拜登出席美空军学院毕业典礼时摔倒；10月13日，拜登参加费城环保活动时摔倒。2024年2月，拜登口误，将埃及总统与墨西哥总统混淆；7月北约峰会，拜登口误，将泽连斯基称为普京——一个不被报道就有可能被看作无伤大雅的口误，一旦被报道就会引来无数的奚落和嘲讽。

白宫一直坚称，口误是拜登年轻时就有的问题。事实确实如此，拜登在2020年竞选美国总统时，就有媒体将其数十年从政经历中的尴尬时刻汇总成列表，包括但不限于让半身瘫痪的参议员站起来，混淆了逝者的性别，以及偶尔粗俗词汇脱口而出。《卫报》在2010年的报道也曾说过，拜登以嘴巴时不时超越大脑而闻名。在2010年3月份奥巴马医保通过后，拜登在新闻发布会上拥抱奥巴马后脱口而出 “这***是个大事儿（this is a big f**king deal）” 。

白宫用拜登经常口误的事实想要说明，这并未影响拜登在数十年间作为政治人物为美国作出巨大贡献。

担任副总统期间，奥巴马政府能够通过健康保险法案，以及多次两党能够克服分歧通过预算法案，拜登都是关键的协调者。资深共和党参议员林赛·格雷厄姆曾经在2011年的一份报道中评价拜登，“在一个分裂的政府中，乔（拜登）的角色正在变得越来越重要。乔是国会机制塑造出来的人物，他能把事情办妥。他从不强人所难，他知道南卡罗来纳州（红州）来的政客所能做到的极限，也知道宾夕法尼亚（摇摆州）政客的诉求。共和党人都知道，你能够相信乔，在核问题和税务问题上。”

2020年拜登作为团结民主党甚至美国社会的象征拿下总统之位，而当年的总统辩论，拜登也因口吃问题被广泛认为影响了他的发挥。拜登原本就有一定程度的口吃，他说自己曾通过在镜子前朗诵诗歌来减少口吃。在2020年，口吃、口误、口无遮拦以及年龄问题，都没有阻挡拜登进入白宫。而这位资深的政客在执掌白宫之后，继续发挥一生都擅长的游说和妥协的政治艺术，在执政前两年就通过了1.9万亿美元的经济救助法案、1万亿美元基建法案以及美国近30年来首项控枪法案等多项历史性的法案。

2023年，当拜登政府再一次艰难地和共和党人在预算案问题上达成一致后，《纽约时报》旗下的一档播客栏目称，“拜登看上去比奥巴马更擅长在幕后与共和党人协商……拜登自参议院培养后的成熟的、友好的风格，让他能够在国会、在超越党派议题上表现更好。”

然而，拜登的健康状况愈发成为美国人眼中的问题。《纽约时报》社论引述民调机构皮尤研究中心工作人员的说法，“宽泛地说，新闻就是这样，当一个话题引发许多关注，其在公众心目中的重要性就提升了。人们会认为新闻里的东西就是重要的。”于是，早在拜登决定竞选连任之前，人们就开始把他的健康状况看作是巨大的风险。2023年9月，YouGov与《经济学人》联合推出的民调显示，在全体成年人中有57%认为拜登健康状况和年龄会严重限制他作为总统的履职能力，即使在民主党选民内部，这一比例也高达25%。

民主党内暗流涌动

在2024年第一次总统大选辩论之后，拜登的健康状况终于成为了整个民主党眼中的问题。

表面上，拜登在辩论中的表现并没有影响民主党的团结。副总统哈里斯说，拜登只不过是进入状态有点慢，但拜登“无比坚强……最终一定会有个出色的结果。”前总统奥巴马则发布推特，力挺自己曾经的副手，“就是会有辩论表现得不那么好的夜晚。相信我。这场选举就是在一个总是为自己考虑的人，和总是为老百姓考虑了一辈子的人之间做选择。”

但从后来的媒体报道来看，民主党内部已经暗流涌动。许多民主党人正在承受着与拜登健康状况相关的间接攻击。宾夕法尼亚州参议员选举中，共和党人投放的广告就指责民主党候选人昏庸，居然支持一个神智不清的老人担任美国总统。而面对共和党的攻击，拜登竞选团队没有做出更有力的反击，仅仅是给民主党同僚、捐款人、以及其他关键支持者打电话，试图安抚他们对拜登表现的焦虑，并且请他们继续支持拜登。

随后，许多民主党人开始或多或少在公开采访中暗示，拜登需要更诚实地对待自己的健康状况。伊利诺伊州民主党联邦众议员迈克·奎格利（Mike Quigley）对CNN说，“这是拜登的决定，但我们都知道承受这一决定不只有他，总统辩论也不只是一个糟糕的夜晚。”

第一个站出来把话全部挑明的是利奥得·道格特。道格特来自得克萨斯州，这个如今的共和党大本营，在道格特首次成为众议院议员的1994年还是民主党占据绝对优势的地方。30个众议员议席中，民主党人占据21席。三十年过去，经历整个美国政治版图的巨大变化，道格特能够依然占据一个议员席位，并且成为民主党得克萨斯州联邦众议员中唯一一位白人男性，除了其自身所在的奥斯汀选区所具有的城市优势，也足以说明其本人的政治能力。但在全国范围内，道格特依然是个小人物。《纽约时报》的报道用“鲜为人知”（little-known）来形容他，标题则是“呼吁拜登下台的道格特是谁”？如今的道格特头发花白且稀疏，笑容也越来越慈祥。这一年，他已经77岁了。

按照道格特的说法，他的心路历程并不算太过复杂。6月27日晚间，他和妻子一起在华盛顿的家中看完了第一场总统大选辩论。辩论前，“在许多关键州，拜登的表现都不如当地的民主党参议员，并且在大多数的民调中都落后于特朗普，”道格特表示，“我希望在辩论中，拜登能够展现出一些改变的迹象，但是他没有。他没有能力向选民证明自己的成就并且戳穿特朗普的谎言。”

次日周五，他联络了白宫，向他们发出了警告。他也联络了众议院民主党领袖杰弗里斯，表达了他对拜登的不满和担忧。过了一个周末，7月2日周二，他再度联络杰弗里斯称他正在起草一份声明，并且表示自己并非向民主党领袖们寻求建议、认可以及修改。很快，道格特的声明发出。道格特说，自己年事已高，在之后的竞选中也不用遭遇有力挑战，“因此，我能够说出同僚们认同却不能说出来的话。”这一表态引爆了美国政坛舆论。对于一位正在寻求连任的现任总统来说，为同党派同僚所拒绝，是极其罕见的。

当地时间2023年1月5日，美国华盛顿特区，美国众议院民主党领袖杰弗里斯在国会山举行的新闻发布会上发言。视觉中国 图

7月2日对于民主党人来说是混乱的一天。49岁的朱利安·卡斯特罗，曾在奥巴马政府中担任住房与城市发展部长的民主党人（注，在2016年总统竞选期间，卡斯特罗曾被认为可能成为希拉里·克林顿的竞选伙伴），在道格特发表声明之后不久，同样对外表示，拜登退选是对民主党更好的选择。在接受MSNBC的采访时，卡斯特罗表示，“我相信对于民主党人来说会有更好的选择。我们有许多人会比拜登更胜任总统一职，包括目前的副总统哈里斯。”道格特本人则进一步暗示，“有许多人也愿意像我一样发表类似的声明，但是他们也同样担心，所以避免去做任何可能会让拜登处境更艰难的事情。”

但也有民主党人不认同道格特和卡斯特罗的做法，隶属于休斯顿选区的民主党众议员希尔维亚·加西亚以及丽兹·弗莱彻发表声明宣布支持拜登。加西亚表示，“我尊重道格特议员的立场，但是这并非我的立场。我会继续支持拜登和哈里斯，我将会努力工作帮助他们赢得选举。”

人们有理由怀疑道格特的选择并不如他所言是独立作出的。如《纽约时报》所言，道格特本人鲜为人知，年事已高，临近退休，在民主党内部并不是什么重要角色。此外，该报道还暗示道格特本人与前众议院议长南希·佩洛西关系密切。2002年，道格特支持佩洛西成为当时联邦众议院少数派领袖，而非自己的德州同乡马丁·弗罗斯特。

2023年，曾配合拜登积极推动多项法案的佩洛西卸任联邦众议院议长一职，但依然作为众议员活跃在政坛上。在许多人看来，84岁的佩洛西如今仍是民主党最重要的政治人物。NBC报道中援引的许多人士都相信，即使不是全盘操纵，佩洛西也在幕后煽风点火。她操控的是民主党面对2024年总统和国会选举的整体策略。

美国总统拜登5月3日在白宫向美国国会众议院前议长佩洛西颁发“总统自由勋章”。视觉中国 图

以道格特所在的得克萨斯州为例，作为如今共和党最稳固的选区之一，在即将到来的选举中，特朗普或将毫无悬念地赢得这里的40张选举人票，但是同一天的联邦众议员和参议员选举则并不如此。2018年的中期选举中，民主党翻转了两个联邦众议员席位。加之近年来得克萨斯州经济发展，休斯顿和奥斯汀两大城市发展，选民种族结构也进一步发生变化，民主党期待自身能够在这里获得更大的优势。他们尤其将目标放在了资深共和党人、联邦参议员泰得·克鲁兹的身上。2018年他在选举中胜出，但其得票相较民主党对手仅多出20万票。这让民主党人相信，他们并不是毫无胜算——至少不应该被拜登拖后腿。“尽管拜登不可能在得克萨斯州取胜，但是他的表现可能会让选民失望，最终让原本打算投票的得州民主党人弃票。”《得克萨斯州先驱论坛报》这样评论道。

拜登的表现不仅仅决定了未来四年的总统，也同样决定了未来国会的走向。这一步加剧了民主党人的忧虑，自然也包括佩洛西。于是，人们看到了她前后矛盾、表里不一的发言。第一次总统辩论结束后的周末里，佩洛西在电视采访中试图平息人们的质疑，并坚称拜登在辩论中的表现只是异常。7月2日，也就是道格特发表声明的同一天，佩洛西又委婉地表示，总统目前的表现是短暂的异常还是持续的常态，人们会这样担心也是合乎情理的。很快，佩洛西的发言人出面澄清，佩洛西对总统拥有十足的信心，并且十分期待在2025年参加拜登的就职典礼。然而，更具决定性的发言是，佩洛西暗示自己已经从民主党捐款人那里听到了褒贬不一的反馈。他们担心拜登是否有能力去竞选连任。

佩洛西比拜登更年长两岁，但她的政治资历却不如拜登深厚。1973年拜登代表特拉华州当选为联邦参议员时，佩洛西仍然是只是加州民主党的一位普通党员。1981年，佩洛西成为加州民主党主席。1987年，她代表加州当选为联邦众议员。此后的36年时间里，她和她一头标志性金色短发就一直是众议院中长久不息的存在。2007年，在民主党获得众议院多数席位以后，身为民主党团领导人的佩洛西顺势成为众议院议长。这是美国政治的第三号人物，当总统和副总统都无法履行职责的时候，就会由众议院议长接任总统职务。

佩洛西风格强硬、激进。“佩洛西不会采取任何行动，除非她知道她能赢。”一位前民主党领袖的助手在接受NBC采访时说。作为议长，她和时任总统奥巴马合作，自然也和时任副总统拜登合作。推动许多政策落地时，佩洛西更需要拜登的支持。尽管她和她的党控制着众议院，但许多法案仍需要参议院的通过。拜登在参议院长达36年的履职经历，不仅使他积累了深厚的人脉，其实用主义的风格也常常让他成为两党尖锐对立时，为数不多能够促成跨党派合作的人物。这正是佩洛西以及更关注政策制定的奥巴马，不得不倚仗拜登之处。从奥巴马政府，到拜登政府，佩洛西和拜登两位同龄人紧密合作。2023年1月，佩洛西卸任众议院议长一职。拜登在白宫发出了一份动情的声明，“……有她（南希·佩洛西）带领我们，你永远不用担心法案能否通过。如果她说她能拿到足够的票数，她就能拿到足够的票数。每一次都是如此。”

“她也许从民主党团中卸下了自己的领导职务，但是她永远不会免去自己保护神圣的民主的职责。”拜登在声明中如是说。

现在，佩洛西决定把枪口对准拜登。

没有人知道佩洛西对拜登的怀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但佩洛西的行动显然很快速，并且强硬一如往常。面对争议，佩洛西在MSNBC上表示，总统应该接受多次采访，以便人们对他进行评价。7月5日晚间，拜登接受了ABC的独家专访，背水一战。这一次，虽然没有明显的错误，但稍显游离的精神状态让拜登再一次失去了公众的认可。随后，佩洛西下了“死线（deadline）”。Politico援引一位匿名的民主党人的说法，“佩洛西说得很清楚，他们可以用简单的方法处理，也可以用困难的方法处理。简单的方法，她给了他们三个星期的时间。”

综合各大媒体的报道，佩洛西打了很多电话，见了很多人，包括许多的议员、过去的民主党领导层、也包括与她有联系的大量民主党捐款人。

7月3日，亚利桑那州联邦众议员劳尔·格里哈尔瓦（Raúl Grijalva）接受《纽约时报》采访表示，拜登需要重新考虑他的竞选决定。

7月4日，马萨诸塞州众议员塞思·莫尔顿（Seth Moulton）建议拜登学习美国第一任总统乔治·华盛顿，为民主党的新领导人让路。

7月5日，伊利诺伊州迈克·奎格利（Mike Quigley）表示，我们欠你巨大的感谢，但要巩固你的政治遗产，你需要离开。

7月6日，明尼苏达州安吉·克雷格（Angie Craig），“我不想做这样的决定，但我不想冒风险让特朗普获得他的第二任期。”

7月8日，华盛顿州亚当·史密斯（Adam Smith），“拜登还不是正式候选人，所以我们还有机会。”

7月9日，新泽西米基·谢莉尔（Mikie Sherrill）。

7月10日，纽约州帕特·莱恩（Pat Ryan），俄勒冈州厄尔·布鲁门努尔（Earl Blumenauer），佛蒙特州彼得·韦尔奇（Peter Welch）。

7月11日，希拉里·舒尔顿（Hillary Scholten）、布拉德·施耐德（Brad Schneider）、艾德·凯斯（Ed Case）、格雷格·斯坦顿（Greg Stanton）、玛丽·格鲁森坎普·佩雷兹（Marie Gluesenkamp Perez）、斯科特·彼得斯（Scott Peters）、吉姆·西姆斯（Jim Himes）、埃里克·索伦森（Eric Sorensen）……名单越来越长。

到7月19日，仅这一天就有13位民主党议员公开声明，认为拜登应该重新考虑其竞选决定。至少有一位民主党众议员告诉媒体，这13位议员同日发声，“都是佩洛西的策划。”

越来越多议员要求拜登退选的这段时期，佩洛西给拜登打了电话。她给他带来的坏消息是，民调显示，现任总统将无法击败前任总统，并且拜登可能会毁掉民主党重新赢得众议院的机会。CNN的报道援引了四位消息人士确认了这一说法。但拜登的回应在不同消息人士口中有所区别。有人称，拜登反驳了佩洛西，说他看到的民调结果能赢。也有人称，拜登不置可否，表现出了相当防御性的态度。可以确认的是，自6月27日以后，佩洛西和拜登至少通了两次电话。CNN报道称，没有消息人士能够确认佩洛西是否明确要求拜登退选。至少这和佩洛西的公开表态一致。她始终说，“是否继续选举，将是总统本人的决定。但我们鼓励他作出决定，因为时间正在消逝。”

佩洛西的计划或许也得到了民主党其他领袖的认可。7月11日，众议院民主党领袖杰弗里斯与拜登会面。《国会山报》写道，杰弗里斯表示，他向拜登转达了目前众议院民主党团的一些想法。7月13日，参议院多数党领袖查克·舒默造访了拜登位于特拉华州的家中。在一个没有旁人的房间里，两人进行了艰难的对话。NBC援引知情人士的话表示，舒默也出示了许多民调数据，向拜登强调选情的走向。至于前总统奥巴马，虽然他在推特上力挺拜登，但在媒体的报道中，私下里奥巴马也有自己的担忧。

奥巴马与拜登的关系，被外媒一直称为亲近又竞争。《华盛顿邮报》援引拜登助手的话表示，两位总统之间具有很多不同，比如年龄差距（19岁）以及职业差距。拜登在参议院任职36年，而奥巴马则不到4年；奥巴马喜欢摆数据直来直去，但拜登擅长游说和妥协。许多拜登的资深助手一直认为奥巴马和他的团队并不完全欣赏拜登在外交政策、国会和各种政治活动方面的经验，而且对拜登很不尊重。2015年奥巴马选择了希拉里而非拜登作为其后继人竞选总统，这对刚痛失长子的拜登来说是不小的打击，2015年5月罹患脑癌去世的博·拜登曾在病床上请求父亲做出一定竞选总统的保证。

当地时间2012年12月19日，美国首都华盛顿，白宫新闻发布会上，时任美国副总统拜登(左)听取第44任美国总统奥巴马宣布，拜登将领导整个政府努力遏制枪支暴力，以应对康涅狄格州校园枪击事件。视觉中国 图

民调？金钱？舆论？还是开盲盒？

对于拜登来说，后面的局势确实不算有利。《国会山报》报道显示，在7个关键摇摆州，特朗普的支持率要高出拜登2-5个百分点。《纽约时报》于6月28日至7月2日间的民调显示，美国全国范围内，特朗普的支持率为49%，拜登仅为43%。但NPR和PBS的联合民调却显示，拜登以50%的支持率领先于特朗普两个百分点，在误差范围以内。

但如何解读民调数据则是一个更微妙的问题。过去三次美国总统选举，民调结果与最终选举结果的误差徘徊在2至4个百分点之间。看上去无关大局，然而仅以2020年为例，在关键摇摆州如宾夕法尼亚州、佐治亚州、亚利桑那州，拜登和特朗普的得票差距在1个百分点上下。由于美国选举在州层面上赢者通吃的特殊性，民调误差可能会和最终结果相去甚远。事实上，即便是民调专家也对如何运用民调来预测最终结果显得十分谨慎。关注民调报道长达十年的记者Nate Cohen强调，早期民调对最终结果几乎没有预测作用，但早期民调正在改善；更接近选举日的后期民调更能预测最终结果，但微小的误差仍然可能导致错误的预测。2020年的民调结果过于高估了拜登的优势，但从方法上来看2024年并未修正民调的误差。

根据近年来可信度较高的选情分析网站538的预测模型——它是为数不多准确预测了特朗普将在2016年赢得美国总统选举的网站——2024年5月之前，拜登的选情要大优于特朗普，至少有55%的可能获胜。两者的差距在5月后迅速缩小，特朗普在6月反超。但即使是在总统大选辩论后的周末，拜登仍然小优于特朗普。7月20日，特朗普获胜的概率是51%，拜登则是48%。这一数据应被理解为，特朗普和拜登之间的选战仍是五五开，而非特朗普有很有可能获得51%的选票，并赢得总统一职。

另一个同样与选举结果紧密相连的指标，竞选资金的筹措也同样扑朔迷离。特朗普和共和党宣布4月份募集了7600万美元，远远超过拜登和民主党当月的5100万美元。2024年6月，拜登筹措的竞选资金为1.24亿美元，特朗普则仅有9800万美元。自宣布竞选活动开始——拜登为2023年4月，特朗普则为2022年11月——拜登累计竞选资金6.3亿美元，特朗普则为5.85亿美元。

尤其值得关注的是，两人出现负面消息的当日都获得了巨额资金支持。特朗普此前曾向艳星支付13万美元封口费，以隐瞒自己婚外情的事实。这一行为在5月30日被陪审团一致裁定有罪。当日，特朗普竞选资金增加了超过3000万美元。6月27日，拜登在总统大选辩论中表现糟糕之后，其单日获得的竞选资金也超过1000万美元。两个数字均为各人单日竞选经费筹措记录。这些数字都显示，竞选的最终走向或许是难以预测的。

只是摆在拜登当前的数据和事实确实不太好看。《财富》杂志在查阅联邦选举委员会（Federal Election Commission）的最新申报后写道，7月份的筹款确实从一开始就很缓慢，在首场辩论之后，高层捐款人担心拜登的竞选前景，拒绝捐款，除非拜登退出。拜登的竞选团队在进入7月后共投入了9600万美元，而在6月底之前共投入了2.43亿美元。这还不包括全国民主党机构和同盟政治行动委员会的资金。

但拜登竞选发言人反驳了筹款活动减少的说法。“这不准确。”拜登竞选发言人劳伦·希特说，“在草根筹款方面，7月的前7天，许多人都是首次捐款者。在高额筹款方面，有人自辩论以来已经捐到最高限额。”

与此同时，特朗普迅速缩小了与拜登的资金差距，并在13日暗杀未遂事件后出现资金激增。根据联邦选举委员会（FEC）的数据，截至上月底，特朗普的竞选资金已达 1.28 亿美元。

7月4日，华特迪士尼公司联合创始人罗伊·迪士尼的孙女阿比盖尔·迪士尼告诉 CNBC，她计划停止向她多年来一直资助的民主党捐款，直到拜登退出。“如果拜登不下台，民主党就会失败。对此我绝对肯定。失败的后果将非常严重。”她同时指出，副总统哈里斯是拜登的有力替代者，并认为她能够击败特朗普。

与此同时，莫里亚基金会（Moriah Fund）主席吉迪恩·斯坦表示，“除非他（拜登）下台，否则我和我的家人将暂停向与总统竞选有关的非营利组织和政治组织捐赠超过 300 万美元的计划。”CNBC援引知情人士透露，慈善家、民主党主要捐助者卡拉·尤尔韦松 (Karla Jurvetson) 在一次私人捐助者电话会议中暗示，她同意暂停捐款直至拜登下台的观点。负责跟踪竞选财务和游说数据的非营利机构OpenSecrets称，尤尔韦松是本轮全国前 50 名捐款人之一，向民主党捐款超过 500 万美元。根据联邦选举委员会的记录，她今年向拜登捐赠了超过 20 万美元。

7月11日，民主党金主、好莱坞明星乔治·克鲁尼在《纽约时报》上写：“我爱拜登，但他是时候退出了。”他说，“有一场战斗他赢不了，那就是与时间的斗争……三周前的筹款会上，和我在一起的乔·拜登已经不是2010年那个 ‘了不起’的乔·拜登了。他甚至不是2020年的乔·拜登。他就是我们在辩论中看到的那个人。他累了吗？是的。感冒吗？也许。”然而就在6月中旬，克鲁尼才为拜登举办了一场筹款活动，筹集资金超过3000万美元，创下民主党候选人筹款纪录。

乔治•克鲁尼（George Clooney） 视觉中国 图

当道格特以及其他民主党人将拜登退选作为一个真实存在的选择摆在台面上——此前从未有过候选人在距离大选仅一百多天的时候退选——舆论也加入了合唱。《纽约时报》的社论版是独立于新闻编辑部运作的部门，就在新闻编辑部尝试模糊拜登于辩论中的表现的第二天，即6月30日，《纽约时报》社论用了近半本社论副刊，大约6个版面抨击拜登。领头的是专栏作者罗斯·道萨特（Ross Douthat）。他洋洋洒洒地论证了，即使拜登赢得了他的第二任期，其认知水平也无法履行总统职责，造成美国政府的权力真空，从而损害美国利益。第四版是来自畅销书作者托马斯·弗里德曼，他认为，“拜登能送给美国的最好的礼物：退选。”弗里德曼担心，特朗普会抓住拜登的健康问题大做文章，最后赢得选举。同一版面还有专栏作者莉迪亚·保尔格林（Lydia Polgreen）呼吁，“哈里斯可以赢得选举，让她来。”12版结尾，是署名为整个纽约时报社论部的文章，“为了服务自己的国家，拜登总统应该离开选举竞争。”

7月6日，《纽约时报》继续刊登社论。作者亚当·格兰特的标题虽然是，“拜登为什么一定要死撑”，但通篇都在论述从心理学角度看，人是如何不愿意接受自己的失败，并且会执着于错误的选择。格兰特最后的结论是，“拒绝放弃并不总是一种勇敢的行为。它往往是顽固的僵化。拜登总统，为国家服务不仅仅是要站出来领导。它还意味着要有让位的勇气。”

愤怒、被背叛后的死线前一分钟

民主党最终选择走到了拜登的对立面。他们对于选举的胜利是如此渴望，以至于他们拿起共和党攻击拜登的武器，用于攻击拜登。面对同僚的攻击，NBC在报道中写道，拜登感到愤怒、感到被背叛。而拜登团队则会想到2016年。在这些亲近拜登的人看来，拜登之所以没有参与当年的总统大选，是因为奥巴马没有支持他、佩洛西也没有支持他、舒默也没有支持他。“他们选择了希拉里，但那个时候他们错了，现在他们还是错的。”

7月13日周六，特朗普在宾夕法尼亚州出席竞选活动时遇袭。子弹擦过特朗普的耳朵。特朗普满面献血却又高举拳头的照片传遍了整个美国。

同一天，参议院多数党领袖、民主党人查克·舒默见到了拜登。《纽约时报》在报道中写道，舒默恳请拜登考虑三件事——如果后者无法在11月获胜——个人政治遗产的存续、国家的未来、以及对国会的影响。拜登的回复是，我需要一个星期思考一下这件事。

7月17日周三，拜登在拉斯维加斯参加竞选活动前感到不适，出现流涕、咳嗽等症状。随行医生进行测试，确认拜登感染新冠病毒。确诊后，拜登放弃竞选行程，返回位于特拉华州的家中。白宫对外表示，拜登将自我隔离直至休养康复。

国会山上的民主党人开始担忧。佩洛西所说的三个星期快要到了，但拜登似乎还没有做出任何决定。他们的备用方案似乎是，若拜登持续不表态，那么更资深的民主党议员将在7月22日和23日公开发声希望拜登退选。其中一位议员接受Politico采访时表示，他甚至已经准备好了声明。他说，过去几周时间里，他与国会山上的同事们始终在交流自己选区的民调情况以及选民的反馈。他们定期将情况反馈给拜登团队。“我们给他周末的时间去做决定，这是我们对他的尊重。其实我们也希望能够自己做出决定。”

更高层的民主党领袖似乎感应到了什么。Politico的报道援引知情人士，拜登在因新冠病毒感染回到家中以后减少与外界的联系（gone offline）。这似乎是一个信号，他正在消化吸收这段时间收到的消息。“消息来自于查克、哈基姆、佩洛西。”（分别为参议院多数党领袖、众议院少数党领袖、以及前任众议院议长）

当地时间2023年12月5日，美国华盛顿特区，美国副总统哈里斯在参议院第32次投下打破僵局的一票后，美国国会参议院多数党党首查尔斯·舒默向她颁发“金木槌”。视觉中国 图

7月20日下午，拜登打电话给史蒂夫·里奇蒂（Steve Ricchetti），让他把麦克·唐尼罗（Mike Donilon）带着一起去见他。他们是拜登常年的幕僚。三人从下午一直工作到晚上，一起撰写一封信件。信件中，拜登将宣布自己退出总统选举。

7月21日上午11点，拜登的竞选助手里奇蒙德在CBS的电视节目上说，“我非常确信，拜登做了一个决定。这个决定是接受提名、竞选连任、赢得连任。”

也就是这个上午，拜登给自己的副手哈里斯，以及其他两位幕僚各自打了一个电话，通知他的决定。

下午1点45分，其他身在白宫的部分幕僚通过网络会议获知了这一消息。

然而一分钟后，1点46分，剩下的所有人，白宫的其他工作人员、竞选团队的其他工作人员、拜登的另外一些幕僚、民主党议员、媒体、选民、以及全世界的大众，都读到了拜登上传社交平台的信件。拜登写道，“我相信最符合我所在的党和国家的利益的事情，就是我退出竞选，并且集中注意力履行总统一职剩余任期的职责。”一如四年前，为了团结，拜登选择放弃总统职位，交棒，完成使命，而这或许更需要真正的道德勇气。

7月23日，拜登新冠病毒检测阴性，回到白宫。特朗普叫嚣着拜登应该立即辞职，核按钮不应该交给这样一个“瞌睡乔”。副总统哈里斯获得了拜登的支持，她或将会在8月获得民主党的正式提名，与特朗普对决。失落、愤怒、庆幸、惶恐……各种各样的情绪交织在支持者和反对者们的心中。但竞选日历仍在一页一页翻过。日历上写满了无数问题，民主党这样做光彩吗？哈里斯是比拜登更好的选择吗？选民们会怎样投票？以及，11月究竟谁会赢？

或许对于民主党来说，及时止损更有利于反败为胜。就像希拉里在为哈里斯背书时提到的，“她代表着美国政治的新起点。她能够提供充满希望、团结一致的愿景。”在宣布参选后的首日内，哈里斯团队宣布筹得8100万美元，打破了单日筹款的历史记录。

纷纷扰扰中，7月22日《纽约时报》和《华尔街日报》做出了相同的选择，似乎也是唯一合理的选择。他们都将拜登退出选举放在了头版头条之上。不同的是他们的语调。《纽约时报》说：“总统在民主党同僚压力下退选，为一位能在秋天对阵特朗普的新候选人的诞生扫清了障碍。他很快选择了哈里斯。”《华尔街日报》则说，“在对其年龄和能力的担忧中，总统结束了对第二任期的竞选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