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产法的温度｜破产执业者如何成为“专家”？

专家，究竟意味着什么？显然，这是一个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问题。在这个充满新事物、充斥新问题的时代，我们需要专家释疑解惑，但又不得不对“砖家”充满警惕。破产法领域概莫能外。

在大前研一所著《专业主义》中，他的答案很简单：专家不能简单等同于专业技术人员，而应追根溯源，特指那些“向上帝发誓，以此为职业”的群体。他甚至援引医学界的希波克拉底誓言，来证明专家的神圣性；此外，他还援引莱比特教授的论断，“企业通过商品与服务销售其誓言，那是百分之百地让你满意，顾客购买的就是这种誓言。”大前研一为“专家”下了这样的定义：“专家要控制自己的情感，并靠理性而行动。他们不仅具备较强的专业知识和技能以及较强的理念，而且无一例外地将顾客放在第一位，具有永不衰竭的好奇心和进取心，严格遵守纪律。”严格按照这个定义，可能绝大多数破产执业者充其量只是专业技术人员；能否成为破产实务界的专家，除取得执业资格证和进入管理人名册外，更需要按照上述定义，扪心自问。

在大前研一看来，医学与法学职业异曲同工：医生需要对人的生命负责，而律师，甚至包括会计师、税务师、大学学者等，也都需要对人类行为的善恶作出判断，“从某种意义而言，法律是一个非常可怕的领域，它有可能仅仅依靠不同的解释而改变我们的人生。”在我看来，破产法尤其是这样一个领域：在这个领域，每一个破产执业者，都需要在债务人因主客观原因陷入财务困境这样一个巨劫奇变的时刻，明晰权利义务的边界，让债务人经营失败的损失，相对合理地在不同群体之间分担。破产法本质就是一个风险分担体系。只不过，随着债权清偿顺位的不同，有些群体诸如担保债权人，可能不需要承担风险；而有些群体，无论是职工债权、税收债权、普通债权抑或债务人高管、股东等，越在债权金字塔底层，则需要在债务人经营失败的风险中承担越多的损失。

蓬勃发展的破产法事业，需要一支能够以服务债权人、债务人乃至社会公共利益为志业的破产法专家。我们不仅需要“以破产法为生”，满足于平庸的工作和低廉的报酬，套用马克斯∙韦伯的说法，我们更需要“以破产法为业”。但我国《企业破产法》对于管理人究竟应该如何服务于债权人、债务人，只作了简单的规定，即第27条规定的，“管理人应当勤勉尽责，忠实执行职务。”我们既没有全面细致的破产执业者职业伦理体系，更没有以信仰为神圣性的破产执业者宣誓制度。而是否拥有一支高素质的破产法专家队伍，既事关债权人、债务人利益，也事关社会公众对破产法的信任和态度。

那么，破产执业者应该如何成为专家？按照大前研一的逻辑，以顾客为本位、全心全意为顾客提供高质量的专业服务，是“专家”的灵魂所在。在破产法领域，专家型的破产执业者，需要时时处处感知到“顾客”的存在，并在严格遵守团队规章和纪律的前提下，全心全意为“顾客”服务。无论是市场环境如何千变万化，无论让债权人获得更高的清偿率，还是让债务人获得更好的拯救方案，让全社会因为债务人的拯救而受益，都是对专家型破产执业者最高的褒奖。

大前研一提出，21世纪的经济社会充满未知，正因为如此，真正的专家，不管在哪个领域，都需要具备如下四大能力：先见能力、构思能力、讨论能力和适应能力。详述如下：

其一，先见能力。大前研一认为，在新事物日新月异的今天，尤其是在全球化、数字化诸多因素的作用下，对于任何一个领域，既往的经验不仅不再适用，甚至可能成为绊脚石。大前研一举美国宝丽来破产、德国爱克发破产及芬兰诺基亚的浴火重生为例，指出旧产业的突然消失、新产业的突然诞生，将越来越成为常态。在这种情形下，专家需要具备先见能力，即能够看清别人看不到的事物的能力。这种先见能力，既需要明确特定的范围，同时能够从分析现状入手，洞悉未来方向，进而在可能有多种选择的情形下，精选最优方案，同时坚定不移地执行所选择的方案；除非情况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能够排除干扰，不偏离方向，不偏离原则，矢志不渝。同时，还需要学会怀疑常识，不随波逐流，真正把学习变成一个破坏并具有创造性的“不学习”的过程，学会反向思考，尤其对违背良心与职业道德的做法，明确表达反对并声明立场。另外，专家需要有偏执狂般的危机感和紧张感，也需要享受变化、拥抱变化，不怕失败、执着探索，既有探索无答案事物的强烈好奇心和探索能力，也有向百思不得其解的难题发出挑战的勇气。只有这种思想操练养成习惯，并对所从事的事业倾注全力，才有可能在新难题出现时，依靠理性分析和直觉作出最优选择。

其二，构思能力。在大前研一看来，卓越的先见能力，并不足以保证所有人在所有行业的竞争中都立于不败之地；在新领域的竞争中，专家还需要以社会需要为出发点，从市场需求和财务等诸多方面详细论证，抓住机会，并以最快的速度、最佳的方法让机会变成现实。大前研一举泰科国际、安然、世通公司、Tower唱片公司的总公司MTS、纳斯普特等诸多破产案背后的产业危机，详细说明构思能力缺乏，如何导致传统的商业巨头们，因为这样那样的问题，最终次第饮恨商场。大前研一指出，电子商务的三个关键点，即门户网站、综合物流和结算体系，为构思能力提供重要指引，而任何成功的商业构思，都要以在全球化市场内至少满足8亿人市场为标准，未雨绸缪，勇于自我否定，从竞争对手的角度考虑问题，追求深度经济，使事业范围在狭窄的领域向纵深发展，使得竞争对手无法模仿……唯有如此，才能保证正向的成倍发展，而防止负向的成倍衰退。

其三，讨论能力。在大前研一看来，在任何行业里，出色地讨论都是事业突飞猛进的推进剂，任何自吹自擂、套话、恭维、圆滑、奉承、顺从，都会使得决策者无法获得充分有效的信息，更无法获得黄金般的点子。大前研一特别指出迪士尼的封闭会议法为例，指出沉默绝对不是“金”，较之缺乏事实基础与逻辑的意见、以保持和谐关系为目的的发言及随声附和的态度，只有提出反面意见和质疑，才更受人欢迎；对错误认识或者前提放任，可能会导致错误的结论。无论对顾客还是对同事，直言不讳是最好的美德。在此基础上，大前研一特别肯定，符合逻辑的思考和讨论，是通往事业发展繁荣的必由之路。而且，这种讨论能力，可以通过后天训练逐步养成，学会建立假说，并以事实为根据对假说展开验证，则是有价值讨论的前提；在此基础上，不把讨论与谈判混为一谈，不破坏讨论的规则与纪律，遵守讨论的逻辑，提出有逻辑的问题，才能让讨论变成一首旋律优美的乐曲。而且在讨论过程中，不能自说自话，需要尊重讨论伙伴，学会倾听对方的意见，并能够深度讨论中，有技巧地说服讨论的伙伴，在防止诡辩的同时，通过符合逻辑的论证，旗帜鲜明地反驳讨论伙伴的观点，并在此基础上提出对立的主张，依靠坚定的信念和执着的精神推进这种主张。只有在这种情况下，哪怕不能大获全胜，但讨论一定会为决策提供更为合理的依据。

其四，适应能力。大前研一认为，企业经营没有唯一的最佳答案，决策者需要在多个答案同时存在时，选择出最佳答案。这种判断能力，或者说适应矛盾的能力，则是专家必须具备的素质。在此基础上，经营者需要及时反思经营方案，既通过数字化管理，对经营合理与否做出科学判断；也通过领导能力，确保员工的工作动机、忠诚度和创造性都维持在最佳水平。这要求经营者要走出办公室，多在工作现场，用心感知一切微妙的变化，顺应经营全球化、行动地方化的趋势，用心考察、感知并满足顾客需求。在这个过程中，决策者需要同时开发左右脑，让逻辑与直觉共同作用，达到最佳的方案。

显然，只有同时具备先见能力、构思能力、讨论能力和适应能力，才能成为大前研一所谓的“专家”。结合破产法领域的特殊性，在我看来，未来的破产执业者，如果有志于成为真正的专家，也需要具备这四大能力。

就先见能力而言，破产执业者需要对破产业的未来洞若观火，法律的变化、主体的扩充、新技术的出现等等，都可能对执业前景带来危险和机会，既可能极大地降低破产执业者的日常劳动量，也可能完全取代大部分现在需要破产执业者完成的工作；正因为如此，破产执业者要有危机感，要有忧患意识，需要有所先见，提前布局。就构思能力而言，破产执业者需要在破产案件的引导和驱动下，对特定行业的过去、现在和未来明察秋毫，在没有出路的地方找到出路，在众多选项中选择最佳方案，既具有全球化的视野，也具有对个案的深度了解，同时还能够百折不挠地执行方案。就讨论能力而言，破产执业者需要符合逻辑地提出问题，与团队成员、与同行、与法官、与债权人、与债务人等各个群体，展开充分且有效的讨论，尊重逻辑，尊重讨论对手，正视并欢迎反对意见和声音，确保最终的方案，能够获得尽可能多的支持，同时获得尽可能强劲的可行性。就适应能力而言，破产执业者需要直面执业过程中的种种矛盾，以强烈的危机感、预见力，敏于判断，在团队内部，通过协作与讨论，凝练出共同的品牌和价值观，在团队外部通过专业服务，获得尽可能好的口碑和公信力。

我们谁也不知道未来的社会是什么样子，甚至我们不能准确预测五年后的破产行业会如何。但破产执业者只有具备大前研一所提出的先见能力、构思能力、讨论能力和适应能力，那么无论未来怎么变化，都有可能顺应大势、抓住时机，成为破产行业的佼佼者；无论执业环境、行业环境发生怎样的变化，都能伫立潮头，以自己的专业服务在竞争中突围，在破产执业中取得一个又一个成功，真正实现债权人、债务人的最大化，进而通过这种精湛、专业的破产服务，在获得合理报酬的同时，赢得尊严和神圣。

（作者陈夏红为中国政法大学破产法与企业重组研究中心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