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绳之怒：持续至今的边野谷对峙

4月30日傍晚，福冈还处于早春的寒冷中，我却在天神区的街头遇见了抗议冲绳美军基地建设的一群老人。天神区，不仅是九州最大都市福冈的中心商务区，也是整个九州最大的商业区。夹在鳞次栉比的百货大楼、光鲜亮丽的商业广告之中，六位抗议者在路边安静地举牌示威。他们大都头发花白，印证着边野谷对峙长达数十年的历史。

“反对填海建造边野谷基地，反对军事基地”（土砂で埋めるな！造るな！沖縄·辺野古 NO BASE）

三个多月前的1月10日，日本政府提前启动了冲绳县美军边野谷基地的地基改善工程。在2015年和2018年，第七代冲绳县知事翁长雄志曾两次撤销基地搬至边野谷所需的填海造地许可证（首次撤销于2016年被日本最高法判定无效）。2018年7月，在警告防卫省下属的冲绳防卫局边野谷海域局部底层脆弱、要求其立即停止作业后，翁长雄志宣布，将撤回前任知事对新建基地的行政许可。然而，1个月后，他于任中去世，《冲绳时报》称其“反对建设新基地直到最后一刻”。

第八任知事玉城丹尼继承其遗志，已三次为基地问题访问美国。2021年，他驳回了日本防卫省为解决边野谷地基松软问题提出的填海施工方案。2023年，日本最高法在相关诉讼中判决冲绳政府败诉；因为冲绳仍不批准施工申请，中央政府要求“代执行”，即代替县政府批准工程申请，并在福冈高院胜诉。

玉城丹尼个人网站上显示着边野谷基地问题动向

尽管冲绳县正在上诉，但2023年12月底，国土交通大臣代替冲绳县知事批准了边野古基地方案。1月10日，对于工程提前启动，玉城丹尼表示“非常遗憾”，认为中央政府应在诉讼结束后再就能否施工进行协商。

支持缩小美军基地规模的翁长雄志和玉城丹尼是其前任反战精神的传承者。1972年，“复归日本运动”的中心人物、时任琉球政府行政主席（1968-1972）的屋良朝苗就在请愿书中呼吁建立“没有基地的和平的岛”（「基地のない平和の島」）。接任（1976-1978）他的平良幸市大体继承了其政策方向，推动军事用地的转换和再利用。第四代冲绳县知事（1990-1998）大田昌秀曾被征召入伍（1945），在冲绳岛战役中幸存后投身社会学界，积极研究冲绳岛战役历史。进入政坛后，他持反战、反美军、反美军基地的立场，还进行了冲绳县和平纪念馆的重建。

大田昌秀《这就是冲绳战役（これが沖縄戦だ）》中举白旗的少女

冲绳以日本1%的国土，背负着70%的驻日美军基地，由于噪音、污染和美军犯罪等等问题，近70%的冲绳民众对基地持反对态度。就在4月11日，日本防卫省还在本地居民的强烈反对中放弃了在冲绳县宇流麻市新建陆上自卫队训练场的计划。在此前的民调中，反对将普天间飞行基地迁往边野谷的声音超半数；由于民众反对等，自上世纪90年代至前首相安倍晋三任期，边野谷基地建设未取得进展。

然而，冲绳民意并不能决定地方政府的所有决策。冲绳呈现由翁长雄志、玉城丹尼等强调缩小基地的革新派，和受自民党政府支持、强调经济振兴的保守派交替执政的景象。通过冲绳振兴计划等，自民党政府对冲绳投入巨额补偿；但是，正是大规模的美军基地建设，和美军管辖期间的金融政策，使冲绳在上世纪形成了制造业体系不完善、依赖基地的经济模式，日本政府十年复十年的巨额财政补贴，又使冲绳形成了对公共投资的依赖，“经济振兴”也成为分化冲绳民意、克制地方政府的手段。当冲绳因基地问题与中央僵持不下，振兴预算往往会被大幅削减。例如，2022年，反对将普天间基地搬往边野谷的玉城丹尼再度当选县知事后，中央政府将冲绳振兴预算削减至2679亿日元。

于是，冲绳出现了社会反抗基地、经济依存基地、越接受补偿就越依赖基地、越依赖基地就越需要补偿的悖论。对基地作出政治让步从而获取经济利益，成为了固定的交易模式，而对这种补偿政治的习惯、对美军过往罪行的遗忘和对彻底解决冲绳问题的悲观，都导致年轻一代难以像老一辈居民那样投身反基地运动。

冲绳妇女反对军事暴力（来源：全球和平妇女）

生于1940年的高里铃代是反基地运动的领导人物之一，也是冲绳强奸救援中心、冲绳反对军事暴力妇女协会等的代表人物。4月，她对美国全国公共广播电台表示，反基地运动需要更年轻的领导者，但现在难以找到这样的人。“有些年轻人认为，我们无法将所有美军基地搬出冲绳，所以他们已经灰心了，觉得不值得为这个议题努力。”

或许，我在街头见到的六位老人，不止是边野谷长期对峙的见证，也是冲绳反基地运动缺少年轻血液的缩影。

福冈天神区街头

（作者：李思齐，北京外国语大学2019级本科生，哈佛大学肯尼迪政府学院2024级硕士生 本文仅代表作者个人观点 与北京大学区域与国别研究院立场无关，文责自负。引用、转载请标注作者信息及文章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