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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频网络文学观察:“大女主”的游戏法则
中国网络文学双年榜始于2015年开启的北京大学网络文学作品榜评选,由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邵燕君与学生团队立足于专业性和民间性,并以文学性为旨归,在参照各主要文学网站榜单和网文读者口碑的基础上,筛选具有较高文学性乃至经典性指向的作品,以及代表某种青年文化思潮或激活某种传统文学资源的探索性作品。
近期,中国网络文学双年榜(2022-2023)评选出炉,今日为大家推送十部上榜女频作品的综述。整体来说,“女强”书写贯穿于各种类型发展演变的始终,写作重心已经从亲密关系渐渐转移到女性自身。新一波“网络女性主义”浪潮的高涨,向原本细水长流的变革之路注入了一剂猛药。女频10部上榜作品:
《穿进赛博游戏后干掉BOSS成功上位》(桉柏)
《女主对此感到厌烦》(妚鹤)
《我妻薄情》(青青绿萝裙)
《智者不入爱河》(陈之遥)
《点燃星火》(栗子多多)
《如何建立一所大学》(羊羽子)
《早安!三国打工人》(蒿里茫茫)
《修仙恋爱模拟器》(搞对象和飞升两手抓)
《穿成师尊,但开组会》(宿星川)
《她作死向来很可以的》(撕枕犹眠)
“大女主”的游戏法则
2022—2023年
女频网络文学综述
文/肖映萱(山东大学文学院副研究员)
近两年女频网文的新变可以概括为三个方面。前两方面是在“爱女”意识崛起的背景下,新型“大女主”想象的两个侧面:一是女主角开始具备强大行动力,用新发明的话语来说,女主正成为“英雌”;二是性缘关系被重新检视,部分女性角色被批为“娇妻”,折射出当前女性社群内部正经历一场婚恋观的剧烈变化。第三个方面,是小说的进一步“游戏化”,各种游戏的玩法和规则都“入侵”了文本世界,刷新了故事的主题、结构和语言风格。
话语革命:“英雌”与“爱女”
近年,伴随一桩桩不断冲上热搜的社会事件,性别议题几乎避无可避地出现在互联网的各个圈层,与性别相关的影视作品、图书、女性主义理论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关注。此前性别意识的变革与探索在网络文学的文本实验中静水流深地持续了多年,“女强”书写贯穿于各种类型发展演变的始终,写作重心已经从亲密关系渐渐转移到女性自身。新一波“网络女性主义”浪潮的高涨,向原本细水长流的变革之路注入了一剂猛药。
桉柏的《穿进赛博游戏后干掉BOSS成功上位》(以下简称《赛博游戏》)是近两年商业成绩最好的女频小说之一。一方面,作者精准地捕捉了赛博朋克、第四天灾、人工智能、克苏鲁、论坛体等流行文化要素,将其融合为一锅滋味丰富的大杂烩,既完成了极致的“爽文”叙事,又在纷繁的科幻设定中引入了人与非人的升华讨论,使作品在广度和深度上都显得十分丰富;另一方面,让作品“出圈”的直接原因,是它塑造了一位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的“狠绝”女主隗辛。不同于“宫斗文”女性之间的虚与委蛇、暗流涌动,隗辛身上不加掩饰的杀伐果决和绝对强大,是在藐视男女之别的绝对力量面前一视同仁的狠与冷。这种来自女性角色的绝对的“强”为读者带来了绝对的“爽”,这一刻她们才真正走到了男频“爽文”的起始点。曾几何时,女频小说的“爽点”只由“虐”和“甜”这两种与爱情相关的情绪构成;如今女频的快感机制与男频趋同了,女性也可以成为最强者,这种想象被普遍接受了。
这种“大女主”与此前观众们通过密集的IP影视剧接触到的“大女主”形象已经相去甚远,后者大多改编自2010年以前的女频作品,代表的是上一代的“女强”想象,爱情仍占据中心位置,男主也在故事中扮演着重要角色,往往按照“女强男更强”的配对模式,在大众向的影视改编中很容易回到“玛丽苏”的叙事套路中去。新一代的“大女主”书写则早已溢出了“言情”的框架,要求女主独立地拥有力量,成为强者、英雄——或者用网络女性社群内新近流行的说法,成为“英雌”。这种话语的转换,是“大女主”书写对女性自强的要求越走越极致的鲜明表征,也催生了被描述为“爱女文学”的新现象。所谓“爱女”是与传统性别文化中的“厌女”针锋相对的,是被否定性定义出来的,不“厌女”的才是“爱女”。“爱女”的命名诞生于2021年左右,它与写下《厌女》的日本社会学家上野千鹤子及其观点和著作2019年以来在网络女性社群中变得流行和普及可以说有直接关联。一些激进的读者开始带着“是否厌女”的标准去“审判”既往的“女强文”乃至所有文艺作品,凡是遗存“厌女”惯例的都会被批为“伪女强”和对女性有毒的作品。这些严苛的读者被称作“爱女姐”,她们推崇的经受住了考验的作品则被相应地称作“爱女文学”。“英雌”的说法即是在“爱女”语境下诞生的——“英雄”被认定是男权的语言,用来描述女性有“厌女”倾向。
“爱女”意识在近年的女频写作中普遍存在,最具代表性的是妚鹤的《女主对此感到厌烦》,女主不甘服从原本的“雌竞”剧本,与其他同样坚强勇敢的女性一起结成“女巫”同盟,踏上革命之路。作品聚焦于女性群像、女性互助,将女性作为“命运共同体”的观念以具体鲜活的形象展现在读者面前,有着旗帜鲜明的“爱女”立场且极具情绪感染力,让许多读者受到启蒙与感召,起到了女性主义入门读物的作用,因而在“爱女”社群中被推到了圈内“名著”的地位。
在“爱女”意识的引领下,不仅是女主形象、恋爱故事的写法面临着革新,作品的评价标准也开始被重新讨论。比如,一部好的(女频)小说是不是一定要有“大格局”?这个问题在2023年引发了女性社群内部的一次持久讨论。在知乎问题“有没有大格局的女主文?”的回答中,出现了栗子多多的《点燃星火》。这篇仅有一万多字的小短文是典型的“知乎文”文体,由密集的转折、脑洞和梗组成,以求营造反套路的阅读刺激——自“反宫斗”的《宫墙柳》让知乎窥见了网文的巨大潜能之后,反套路就成了“知乎文”的招牌。
性缘政治:“娇妻”与婚恋观的剧烈震荡
当前网络女性社群中“厌女”批判的矛头,较为集中在以往女频网文里的“雌竞”与“性缘脑”,前者表现为宫斗、宅斗等类型的衰微和对它们的反思,后者则被总结为“娇妻文学”。在“爱女”意识的检视下,“娇妻”立即被命名,多年来占据女频主流的“霸道总裁文”及其变体中的“傻白甜”女主被归为“娇妻”。
不过,当我们打开近两年女频的热门商业榜单时,会发现“娇妻文学”仍然牢牢占据着大半天地,与“爱女文学”仿若来自不同世代,却跨时空同屏着。这可以说是网络文学在“用钱/流量投票”的机制下赋予用户的文学“民主”的一次生动展示。人们爱看一部网文,多数时候不是因为它“正确”,而是因为它“好看”,后者恰恰更多地与“不正确”挂钩。只要“娇妻”的情感机制仍能满足部分读者内心深处的需求,就会继续与“爱女”共存。
这也折射出当前女性社群性别意识的混杂与摇摆、理智与情感的游移不定,许多时候读者们口中的“娇妻”与“大女主”界线并不清晰,甚至只有一线之隔。青青绿萝裙的《我妻薄情》引发的争议事件,就是这种模糊现状的代表。
与晋江、知乎等平台的激进“爱女”潮流相比,发布于豆瓣阅读的《智者不入爱河》(作者陈之遥)依然相信爱情。这与豆瓣阅读的纸媒、影视IP导向有关,创作的整体氛围是更温和、从小众向大众审美趣味过渡的。女主是以离婚官司为专长的律师,自己也告别过一段失败的婚姻,本来理当成为不入爱河的智者,但小说在一桩桩离婚案件中却仍穿插着她与男主的爱情。从清醒、谨慎,到试探、情难自已,最终他们相爱了——是否步入婚姻?小说没有讲。爱与婚姻被拆分为两个独立的概念,对一些都市独立男女来说,也许婚姻已经过时了,但爱还没有。
婚恋观的剧烈震荡,在番茄小说等免费平台也通过“真假千金”元素的流行体现出来。2024年初登上抖音短剧榜首的《我在八零年代当后妈》也是“年代文”与“真假千金”融合的产物。主角身为“假千金”,被“真千金”取代后却能以更显赫的身世或恋爱对象实现“逆袭”。财产与婚姻几乎扮演了完全相同的叙事构件,都是主角“打脸”女配的工具,是最终胜利的奖赏与标志,因而婚恋情节也并不真正与“爱”有关。不过,这一套路很快也在“厌女”反思中被揭露为“雌竞”,开始出现描写真假千金和睦共处的作品。
在晋江等平台,性缘关系的边缘化是十分突出的新趋势,晋江甚至在2023年11月底开辟了“无CP+”新分站。早在2014年“净网行动”后晋江就已出现“无CP”分类,发展至今主要包括两种创作倾向:第一种是这个分类被开辟时原本预设的,能被转化为“社会主义兄弟情”的“双男主”或者“大男主”写作,如priest的《太岁》;第二种就带有一定的“反CP”倾向了,关注的是爱情之外的议题,如女性之间的互助、情谊、亲缘关系等,如我想吃肉的《祝姑娘今天掉坑了没》。当然,“无CP+”的潜力还不止于此,这一分类的出现打破了既往以“CP”为核心的女频书写所预设的种种惯式,蕴藏着无限可能。
玩法规则:游戏“入侵”文本世界
网络文学从诞生之初就有着游戏化的特征,近十年“系统”在网文中更是已经像穿越、重生一样普遍。近两年女频小说进入了一个游戏化的新阶段,突破主要发生在玩法和规则方面,开放世界、角色扮演、跑团等游戏玩法与玩家经验都被引入小说当中。
羊羽子的《如何建立一所大学》是一个开放世界游戏般的文本,主角徐平安如同一位玩家,被投入游戏中去操控他的虚拟化身(avatar)法师塞勒斯,完成“建立一所大学”的系统任务。然而小说重在叙“世”而非叙“事”,于是叙事节奏相当缓慢,连食堂在节日里新增了什么新菜色都可以写一整章;一些重要情节反而未被展开,诸多未打开的伏笔让这个世界愈发像一个无边建模的游戏,静候旅人的探寻。
蒿里茫茫的《早安!三国打工人》明显脱胎于《龙与地下城》(DND)式的桌上角色扮演游戏(Tabletop Role-playing Game,简称TRPG)及其衍生的跑团游戏。女主“穿”到东汉末年,一出场就是按照TRPG跑团的人物设定方式被介绍给读者的,无需具体特征描写,只用几个数值:武力值点满,但魅力值只有5,因而人见人嫌。另外,《早安!三国打工人》还是女频近年流行的“历史衍生”书写的一种代表,它想象的是女主作为具有行动力的主体,对历史进行深度介入。
还有一些十分特殊的文学创作正以游戏的方式展开,《修仙恋爱模拟器》代表的就是一种文学游戏的新玩法——“安科”。简单来说,这个发布在晋江论坛的贴子,试图“模拟”主人公修仙恋爱的全过程,每层楼都会创造情节分支,如主角的某一行动是成功还是失败,作者会预先提供三五种可能性,就像投骰子一样根据随机数来抽取其中一个,再顺着抽中的选项推进后面的情节。宿星川的《穿成师尊,但开组会》也是一部建立在类型数据库基础上的“修仙文”,但它的重点不是修仙,而是玩梗。主角原是搞科研的“卷王”博导,穿到修仙世界后把科研的那套开组会、看文献、发论文的体系一一照搬了过去,把当代青年的“内卷文化”化作密集且充满真实细节的梗,并大玩特玩。这篇“纯正的笑话文”用玩梗去消解看似无解的“内卷”,用游戏的态度去缓和现实的痛苦,也是网文在这个时代正应承担的职能。
最后,当“系统”已经成为异世界架构的基本方式,人们意识到“系统”是一个纯然被规则设定出来的空间,忍不住会追问:规则到底是什么?自2021年底《动物园规则怪谈》引发病毒式流行后,身处“系统”中的人们终于意识到,规则也许是靠不住的。带有克苏鲁“不可名状”恐怖氛围的规则怪谈,成为网文的重要书写对象。撕枕犹眠的《她作死向来很可以的》是其中较为典型的,融合了克苏鲁与规则怪谈要素的一篇“无限流”小说,它保留了规则怪谈的形式,却取消了“不确定性”的内核。这是规则怪谈进入网文后必须经历的改造过程,克苏鲁亦是如此,当它们作为流行文化要素汇入网文数据库后,内核不一定被保留下来,许多时候也被玩成一种梗,与其他流行文化要素拼贴在一起——万物皆可“怪谈”。或许比起无处不在的游戏设定与玩法,在流行文艺作品的创造与传播过程中,被发挥得更极致的是游戏的玩耍心态,这才是游戏对现实与文本世界更加彻底的“入侵”。
稿件责编:傅小平 新媒体编辑:何晶
配图:摄图网
原标题:《女频网络文学观察:“大女主”的游戏法则 | 新批评·中国网络文学双年榜(2022-2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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