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赛博菩萨电子音乐,女人与仿生鬼

黄钰晴(中央民族大学人类学博士生)
2024-04-05 11:24
来源:澎湃新闻
思想市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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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年中文互联网音乐社区一类被称为“赛博菩萨”或“电子菩萨”的音乐曾引发关注与讨论。这类音乐在简体中文社交媒体平台拥有广泛受众。以简体中文用户较多的网易云平台为例,截至2024年1月4日,在线搜索“赛博菩萨”有226个歌单,“电子菩萨”有146个歌单,累积评论有千余条。中文视频网站bilibli搜索“赛博菩萨”前三音乐短视频,视频时长累积未超过10分钟,但观看量累计已有近200万。一些以创作“赛博菩萨音乐”著名的乐队拥有大量追随者。

赛博菩萨,(“哔哩哔哩”视频截图)

“赛博(cyber)”一词,在牛津高阶词典中指代与计算机网络、电子信息相关的技术及虚拟现实。“赛博菩萨”中所使用的“赛博”概念,更接近于“赛博朋克(Cyberpunk)”,该词最早源于描写计算机犯罪的科幻小说《赛博朋克》,而后被用以代指一种以反乌托邦式倾颓未来感为特征的电子科幻风格。[1] 

这类音乐往往有较为明显的佛、道教宗教元素:在乐器上,使用佛、道教仪式奏乐常用的木鱼、钟等;一些歌曲直接使用佛教或道教经文、咒语内容作为歌词。但区别于一般意义上的传统宗教音乐,这类音乐还大量使用电子音乐元素,如加入电子合成器、电吉他、电子琴等电子设备制造的特殊音效,可以被认为是一种电子音乐类型。[2]基于此,本文将此类音乐称为“赛博菩萨”电子宗教音乐。

建立于虚拟音乐中的人工神灵和以网络技术组接自己生命的崇拜者,与唐娜·哈拉维(Donna Haraway)所使用的“赛博格(Cyborg)”概念遥相呼应,也使我们产生好奇。是谁在制造“赛博菩萨”这样的分类?怎样的音乐与宗教的赛博格联系在一起?听众在怎样的情境下收听这一类音乐、使用这一音乐标签?最重要的是,围绕这一分类,他们建立了怎样的互动与联结?

一、赛博与赛博格

在分析“赛博菩萨”及围绕此标签组建的电子宗教音乐前,有必要先讨论“赛博”及“赛博格”的概念。如前所述,“赛博”常被用以指涉与计算机、电子信息领域相关的系统,赛博空间则是基于计算机网络产生的虚拟空间,由于这一词语在二十世纪后半期科幻文学影视作品中的广泛运用,它还承载着探讨人类与科技、虚拟与现实、意识与存在等重大哲学命题的多重意涵。[3]

赛博格(Cyborg)一词是“神经网络控制论的”(cybernetic)与“有机体”(organism)的混合体,最早出现于1960年的一篇文章《赛博格与空间》,在这篇文章中,克雷涅斯(Clynes)与柯林恩(Kline)想象了借助机械与科学技术拓展人类身体的可能性。[4]唐娜·哈拉维使用这一概念建构其理论体系,“赛博格是一种控制论式的有机体,是机械和有机体的混合体,是社会现实的生物,也是虚构的生物。”[5] 

西方科学的传统研究范式沿袭自笛卡尔式的自然与人的二元论。即使是主张人类文化应当走向性别平等的瓦什博恩(Washburn),也认为雄性灵长类动物有暴力和狩猎的天性,人类通过社会文化克服这样的暴力倾向转向合作。但哈拉维先借齐尔曼(Zihlman)与坦纳(Tanner)的“雌性选择叙事”,指出科学研究存在多种不同叙事角度的客观,而后更是借赛博格概念完全解构雄与雌的生物本质二元划分。[6]由于赛博格的混合特性,它既不完全属于自然生物,也不完全隶属于人工,它的存在颠覆现有的秩序,从而使人心生恐惧。这一概念挑战了西方科学界对于人类生物天性与社会约束的二元划分,因而被人类学、社会学,尤其是女性主义研究广泛引用。

哈拉维将摒弃了二元划分的新交互领域称为“赛博格政治(cyborgs politic)”,一种福柯式的“生命政治(biopolitics)”的进阶。在福柯对西方身体史谱系的知识考古中,西方对身体的认知从与灵魂拆分的机体逐步转变到可分割为不同器官部位的可控有机体,而后通过一系列技术试图用理性监视与规训身体。[7]哈拉维所使用的方法也近似一种“知识考古”,她重新回溯科学史,揭示现代科学确立常识的过程并不是清晰的。和福柯不同,哈拉维认为现代生物都是赛博格,即有机和无机的混合物,权力根本无须通过外在的装置规训生命个体,因为个体本身的生物特性也是被技术生产出来的,比如基因科学通过基因编码等人工技术改变了生物体的特性,现代医学通过药物改变人体的性能,只要有混合网络的地方,就有赛博格。[8]在这样的认识论基础上,没有任何生物特性是不可改变的,赛博格的形象因而也演化成一种后现代“杂种”,模糊人工与自然的边界,也模糊性别、种族边界。

哈拉维借用了科幻故事中人身与机械叠加的“外星人”“变种人”等角色形象进行赛博格理论讨论,这一理论又进一步被拓展运用于科幻作品的角色创作与分析,尤其是基于赛博空间的虚拟人物。在维纳的控制论中,赛博格不仅是现实中我们肉眼可见的生物与机械的混合体,还应该包括虚拟空间中的“人”。

赛博人(Cyborg)

“赛博格技术发展的两条主要路径:一是整合有机和无机的赛博格技术和摆脱了物质化的身体;二是实现了虚拟化存在的心灵上载技术。”[9]在一系列如《银翼杀手》等西方科幻电影为主导的创作与实践中,赛博格与“赛博朋克”的美学特质合流,陈琳娜认为赛博格往往是赛博朋克电影中的表现主体。[10]陈亦水认为,在理论与社会运动的层面,赛博格具备反主流文化、反乌托邦的激进特征,但现实中当赛博格形象出现于西方科幻电影时,往往在某些方面上仍延续着西方式的反恐或个人英雄主义等主流价值观。[11]

“赛博菩萨”一词由中文互联网用户创造并使用,在电子宗教音乐兴起以前,这一标签也被广泛运用于各种使用人工智能或机械元素创作的佛教、道教软件与美术作品上,如艺术家林琨皓创作的系列3D绘画、AI神灵等。这些作品往往混杂机械、人工智能元素与宗教特征,可称是某种意义的“赛博格”。但如以“赛博格”统称这一类艺术作品,其含义仍然是模糊和游移的,需要在具体的使用情境中进行解读。

二、赛博菩萨:创作者的“赛博格”塑造与展演

(一)感官混合与联觉

“赛博菩萨”的标签与其听觉元素的“混合化”相关。一些乐队采用佛教、道教仪式常用的仪式乐器、唱诵方式构拟仪式场域,被网民称为“赛博朋克在逃电子菩萨”的乐队DOUDOU,在音乐中大量使用果壳铃、钵、木鱼、钟、铜铃、雷声筒等宗教仪式会使用的伴奏乐器,并按照宗教仪式打击节奏停顿,“用底鼓和按节拍停顿营造出类似宗教音乐一板一眼的神圣感”[12];被同样加入到“赛博菩萨”歌单中的珂拉琪组合使用定音鼓,并在铃鼓上使用空间音效,以模仿出空灵的仪式现场感受。另一支乐队“聲無哀樂”则使用中国大鼓、笛与古筝,人声吟诵则模拟道教仪式现场念诵经文。

另一种表现形式则反其道而行之,唱诵内容为宗教经文,但使用电子乐器,如药师寺宽邦与朝仓行宣的《般若心经》使用电子琴、电子打击乐与电吉他配乐,打击节奏也一反佛经的缓慢,较为快速,被网友戏称为“大电音寺”;虚极乐队的《往生》歌词主体均为咒语,但使用电吉他与快速打击乐鼓点;霹雳布袋戏中出现的《往生咒》,尽管仍使用钵与铃铛等仪式乐器,但主体音乐编曲由提琴与电子鼓点组成,也被纳入“赛博菩萨”歌单。

这种混合的听觉元素往往导向一种空间性的“联觉(synesthesia)”。这一术语最早起源于希腊,由“syn(同样的、一同的)”与词根“aisthe(感觉)”组成,指由一种感官刺激引起另外一种到多种未被刺激的感官发生同步知觉的心理过程,尽管心理学家往往强调这个术语有严格的临床限定范围,但“联觉”仍然常被拓展使用,如在文学艺术创作中形容一些不同感官之间互相关联的感应现象,后者严格上本应称为“通感(sensory correspondence)”。[13][14]联觉现象在文学艺术中广泛存在,尤其是影音作品,电影常常试图通过视觉与听觉因素唤起观众的所有感官”[15]宋杰认为,人类无论在日常生活中,还是在特别的状态下,都倾向于把感官经验作为一个整体来加以判断。[16]在电子宗教音乐通过混合听觉元素建构的声音场域中,有听众形容自己出现联觉,“在电梯里听这首歌时闻到了香烛的味道”,[17]更多听众形容自己能够感受到或想象出一个赛博朋克风格的宗教场景:

A.脑子里突然蹦出个赛博朋克的寺院,在各种高楼大厦中间的一座寺院一堆改造义体人去院里上电子香。(@Bahciucen,2022年8月29日,bilibili视频《大电音寺祈福,电音现场版<般若心经>feat.朝仓行宣【药师寺宽邦】》评论区)

B.有种赛博朋克的感觉,好像看见了电子菩萨在一片黑暗的古镇中淡淡的散发着荧蓝色的光。(@倒立写作业,2020年3月16日,网易云音乐《超度我》评论区)

当地时间2022年12月1日,英国利物浦,教堂里正在播放“圣诞前的光:天使降临!”的声光艺术装置。

不同于宗教本身往往有确定的神灵、圣徒使者意象,并明确对“光明”与“黑暗”、“正途”与“邪路”进行二元区分,电子宗教音乐投射给观众的自身形象是混杂、模糊的,神灵的形象往往组接着机械肢体等“异质”,神灵与恶魔的界限被很大程度模糊了。电子与宗教元素的混合使得音乐本身也成了无法被归类的“赛博格”。在一些电子宗教音乐评论区中,不乏有评论者描述他们感受到的并非传统上被识别为“好”与“正义”的神灵,而是宗教之外的、甚至是被传统宗教归类为“邪恶”的意象:

A夜晚湘西十万大山中,茅山赶尸人一时兴起,让尸体们跳起来机械舞。(@切尔诺阿尔法mu,2020年5月10日,网易云音乐《恭迎圣驾》评论区)

B闭眼,脑海中浮现的画面是十八层地狱燃烧不尽紫红色的火,青面獠牙,三头六臂,眼镜蛇盘旋在河边。河里全是鲜红色的血液,天边泛着红光、没有月亮也没有太阳。具有宗教风格塔楼里,无边黑暗的走廊,月光从镂空木窗中进来,投射到木地板上。依稀看到僧人跪坐在地板上敲着木鱼,突然诡异一笑。(@林以霰,2021年4月10日,网易云音乐《禁听》评论区)

值得注意的是,听众所想象的场景常常是一种参与式的场景。这种形象混合的音乐对秩序的打破是双向的,一方面,电子宗教音乐创设的自身形象是模糊“神”“鬼”“人”的赛博格,另一方面,这样的赛博格也使得听众投射的参与者形象成为模糊不定的赛博格,主动参与到一种赛博朋克风格的场景想象中,这给予了不同背景的听众发挥能动性的参与空间。

(二)物化或异化的演示

在听觉元素的表现以外,音乐的视频背景(包括演唱会背景视效VJ,音乐视频MV)、专辑封面图像等视觉元素也是重要的辅助表现形式。在网易云平台上被冠以“赛博菩萨”标签的一个歌单中,DOUDOU与聲無哀樂两支乐队都曾使用被明确标签为“赛博格”的3D人形机械模型作为演唱视频背景。

与一般音乐视频通常以人物故事为主要内容不同,电子宗教音乐的视频背景往往是经由特殊设计的宗教符号或形象。“特殊设计”是指,这些符号和形象并非传统宗教典型的神灵或偶像形象,如DOUDOU歌曲《没咯》的视频背景设计人物,就是一个非典型的“千手观音”形象。这一形象是半透明金属质地的3D建模模型,看起来像机械人,一个非常典型的“赛博格”。在2020年该乐队的同歌曲巡演视频背景中,这个赛博格被静止地镶嵌在一块类似芯片的集成电路板上;而2023年的新版视频背景中,赛博格一开始以“千手观音”形象出现,能看出明显的女性性征,身体被笼罩在巨大的白色光环中;而后变幻成单脚踮脚站立姿势,另一只脚向后盘起,呈现出跳芭蕾舞的姿势,这时候的她处在一个类似显微镜或镜头的圆中,圆的两端是巨型机械臂;在下一个场景中,赛博格快步疾走,似乎在寻找什么。此后闪现的画面,是赛博格被钉死在彩色火焰状琉璃之间。贯穿整个视频背景的,是赛博格的死亡与疾走。直到视频与歌曲接近尾声,出现赛博格金属手部特写,赛博格抬起自己的手仔细端详,此后有火焰状文字图纹出现在她头颅上,照亮了头颅上的电路。

近年不少中文摇滚音乐创作者使用“物”的象征言说人的处境。如海朋森乐队作词人陈思江在《草莓》中使用“载满草莓的火车”意象,呼应《百年孤独》中不被历史记录的香蕉大屠杀尸体列车(Matanza de las bananeras),以草莓暗喻受害者,表现女性被跟踪、被消失的共同创痛。

在《没咯》中,DOUDOU则通过赛博格形象呈现一个被异化的“无声者”逐步独立并拥有自我意识的过程。赛博格的初始形象是在电路板上的“物”,当她呈现出千手观音的形象,看起来亦人(女性)亦神,似在隐喻人类早期历史中被“神圣化”的女性。值得一提的一个题外话是,在佛教传入中国的历史过程中,“观音”形象从除魔的男性形象逐步转换为护佑生育的女性形象,同样也是一种功能性的性别塑造过程。为成为“神圣”的,她需要保持一种性别化的特征,如踮脚站立或修习芭蕾,“在那个年代的大多数人看来,芭蕾舞者是‘完美的化身’,‘那是女生可以从事的工作’。事实上,家长们送女儿去练舞的主要原因是舞蹈能够塑身,从而提升女子的外在形象,让她们变得‘优雅迷人’,并随时准备好……接受男性的凝视。”[18]显微镜或镜头的意象显然是“凝视”的暗示,与神圣相伴随的,是具有女性性别特质的“人”也同时可能成为被猎杀的女巫,被钉于火焰之中。直到结尾,歌词暗示曾抱有期望的关系消亡,“我知道从来就没有归途”“还是要一个人走”,与一切消失同步的是个体的独立,随着赛博格坚定不移的独立行走,她终于察觉自己的主体,观察自己的手暗示着赛博格自我意识的形成,金色文字点亮电路板可解读为一种“启蒙”,与歌词所述身躯粉碎消失“在光中重生”相呼应。

《没咯》图片

作为神的个体可能被“物化”,是可以被凝视和拆解的机械,坚持个体行动的赛博格通过自我认知成为“人”,进一步打破人与神、自然与工业造物的分野。电子宗教音乐的创作者使用赛博格的视觉元素,演示人的“性别化”也即“物化”和“异化”,“对于女性而言,物化和异化没有区别,因为女性从不是物化的作者,而是被物化的本身。”[19]

《没咯》演唱现场

“异化”是马克思主义的经典概念,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马克思将劳动视为一种人改造自然的主体行为,人从自然界中获取资料,进行劳动加工并维持自己的生存。但人在资本主义的劳动中被剥夺,并不能完成自我实现,反而会不断感受到失去自己的主体,被物化和机械化,“劳动越机巧,工人越愚钝,越成为自然界的奴隶……”[20]马克思女性主义者用异化概念讨论女性的“非主体性”,如麦金农将女性的建构视为他人欲望对象的物质和意识形态建构。“因此,妇女不仅仅是简单地异化于她们的劳动产品;至今为止,只要她们作为‘女人’存在,也就是性的物化客体,她们甚至不是潜在的历史主体。”[21]

而在哈拉维的赛博格理论中,异化概念被用来讨论性别的“非自然分化”,在《后现代身体的生命政治》中,哈拉维借助对科幻小说里赛博格式的人物的分析,指出生物学上的性别特征也是被父权社会异性恋模式所标志和强化的,只要这种异性恋繁衍模式被视为自然的与主流标准,人就会不断根据“繁衍需要”被标记和分类为特定的性别角色,赋予特定的性别特质。[22]她认为已有的女性主义理论、马克思恩格斯对于家庭历史的讨论都难以摆脱科学上已论证的生物性别自然分工认知,外形上充满异质性、介于物和人之间的“赛博格”反而是一种背叛了资本主义父权制生产模式的造物,为我们带来对主体性回归的新启发。“赛博菩萨”电子宗教音乐的创作者在音乐视效中运用的赛博格形象,从女神到具备主体性的赛博格,可以说是一种超越秩序的主体性展演,使人想起哈拉维在《赛博格宣言》中的结束语:“虽然同样都被束缚在螺旋舞中,相比女神,我宁愿做赛博格。”[23]

三、仿生鬼:听众社区的“自我消失”与“存在确认”

(一)自我消失:空间隔离与异化

只分析被归类到“赛博菩萨”歌单中的音乐表征并不足以说明它们为何成为“赛博菩萨”音乐。实际上,同时带有宗教元素与电子音乐特征的歌曲早在21世纪初就已有流行,一些创作者借宗教使用的乐器追求不同的音乐意境,实现“对未知世界的探索。”[24]2018年,来自日本的“摇滚和尚”药师寺宽邦到中国演出,演唱电子音乐版的《般若心经chover》,《人物》杂志对其进行专访,引发讨论热潮,但2018年并无人称收听这类音乐为“赛博菩萨”或“赛博礼佛”。

最早可以检索到的“赛博菩萨”词汇记录在2020年,这一年可称是中文互联网“赛博菩萨”兴起的一个重要节点,大量“赛博菩萨”“赛博佛法”相关词汇出现,药师寺宽邦的音乐亦是在2020年后才被冠之以“赛博佛法”等称号。在对网易云平台上“赛博菩萨”电子宗教音乐进行观察时,笔者也发现2020年的评论热度多排前列,可推测在这一特殊年份中围绕这一音乐类别的讨论数量较多或质量较高。

2020年后,网易云音乐“赛博菩萨”电子宗教音乐歌单中,有一部分评论直接与疾病的流行相关。除却借助电子宗教音乐安慰疾病与封锁带来的焦虑担忧之外,在线下的空间移动遭到隔绝,人们互相隔离的情况下,《乐队的夏天》等综艺播出,以电子宗教音乐为主打歌曲风格的福禄寿乐队(DOUDOU前身)走红。这一特殊音乐分类的“出圈”,实际上是应对实体空间社会联系暂停的一种过渡策略,人们借此纾解情绪,寻求他人的支持。“他们的歌让我在封控期间可以保持较长时间的精神稳定。”[25]孔德罡认为,特殊时期人们的线下实体生活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赛博生命,这是“赛博礼佛”兴起的原因之一。[26]

除特殊的社会历史事件外,与“内卷”“躺平”“佛系”等词兴起的社会背景相似,中国社会近年竞争的强度增大,人们在自己的工作生活中感受到的压力与“异化”也可能推动了他们转向“赛博菩萨”电子宗教音乐。在笔者针对“赛博菩萨”电子宗教音乐的听众发放的问卷中,每周工作超过5天的人超过60%,不少听众会在自己工作生活烦躁的时候收听这类音乐:

A赶方案赶进度的时候听,很焦虑时不是很会在意听的内容;

B下班后回到家躺床上的时候,结束了上班的疲惫和压力,面对家里的吵架和无奈;

C在床上躺着听,企图助眠或者平静心情。(问卷访谈20240110整理内容)

在马克思主义关于“异化”的经典论述中,劳动者从事被迫的工作时,劳动这种本应是人的本质活动反而变成一种痛苦,劳动者彼此互相疏远,人与人的主体间关系被物化,物主导了人,人作为个体被异化而主体性消失。[27]

“生产生活本身就是类生活……人的类特性恰恰就是自由的有意识的活动。生活本身却仅仅成为生活的手段。”[28]这是一种类似于宗教的体验,“在宗教中,人的幻想、人的头脑和人的心灵的自主活动对个人发生作用是不取决于他个人的,也就是说,是作为某种异己的活动、神灵的或魔鬼的活动发生作用的。同样,工人的活动也不是他的自主活动。他的活动属于别人,这种活动是他自身的丧失。”[29]

被“异化”的个体面对着自我消失的威胁,更容易与电子宗教音乐所呈现出的异化的赛博格共鸣。具备镇静安神功能的“宗教音乐”与使人振奋的电子音乐的混合矛盾,不仅抚慰人们的情绪,也使得受压抑的个体找到了精神宣泄与识别自我、恢复与他人正常社会联系的出口。一位听者将自己形容为“道系青年”并表示:“我,新时代道系青年最爱这种曲风。”[30]在听众问卷调查中,超过78%的听众想要去看电子宗教音乐的现场演出(Live),从另一个侧面佐证了这类音乐提供的现实空间吸引与潜在社交纽带。

(二)存在确认:赛博格认同

一个用“赛博菩萨”作为标签的歌单以“赛博菩萨会超度仿生鬼吗”为标题,这一句式是对菲利普·迪克(Philip Kindred Dick)所著赛博朋克科幻小说标题《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的模仿。仿生人,即人机混合的赛博格。在电子宗教音乐的评论区有大量模仿造句评论,如“仿生人会参拜电子佛吗”“赛博道士会超度我吗”等。这种模仿现象又被称为“玩梗”或“Meme”,Meme一词意为“一个可以用来描述模仿行为的文化传播单位”,其繁衍方式并非遗传而是“通过模仿(imitation)过程由一个人的头脑传递到另一个头脑”,最早由英国生物学家理查德·道金斯(Richard Dawkins)在其1976年出版的著作《自私的基因》一书中提出。[31]这一词汇进入互联网后,被用以形容一种病毒式模仿、复制传播的内容,士弗曼(Limor Shifman)提出了“网络Meme”概念,即“一组具有共同特征的内容/形式/立场、被有意识地创造为相互联系的、由网民推动并通过互联网流传/模仿或变形的数字项目”。[32]较早关注这一现象的一些学者认为,混搭,即对文化内容进行破坏性创新是Meme主要的传播手段。[33]在“赛博菩萨”电子宗教音乐的相关Meme中,人们使用“赛博道士”“赛博菩萨”“赛博佛祖”等类似的概念造句,破坏“菩萨”“佛祖”等词原有的神圣性内涵,亦瓦解迪克所著小说的西方中心框架,创设独属于这类音乐听众共同的“赛博语言”。

2010年,日本漫画/媒体系列《Milky Holmes》的女演员重新演绎了披头士乐队的封面,通过她们的服饰延续了披头士乐队的原创文化基因。

Meme传播中大规模文本的检验、互动和多样化衍生发展,使其成为一种社会建构的公共话语。[34]超大规模用户彼此围绕Meme文本所内含的“立场”“观点”“意义”展开相互碰撞、不断重新诠释和创造的过程,对内连接个体的自我表述与实践反思,对外连接消失了“附近”的世界整体。[35]围绕“赛博菩萨”Meme创设共同赛博语言的过程可视为一种听者个体找寻与他人、世界连接的过程。在哈拉维对赛博格的讨论中,信息连接是一个关键特征,西方哲学常常过于关注个体的“自我”,但每个人都是赛博格,即网络中的一个节点,人们接收信息、传递信息,仿佛系统的调解器。[36]在收听电子宗教音乐,传递和重新书写关于赛博菩萨的Meme时,听众也在将自己镶嵌进一种共同话语构建的身份认同网络中。

如第二章所述,电子宗教音乐所传递的并非标准的传统宗教形象,这给予了不同背景的听众想象和认同自身作为“异端”参与者的自由,如被复制较多的一段评论语描述听众群体:“点的是虚拟香,修的是赛博仙。敲的是电子鱼,拜的是机甲佛。”[37]在“电子佛法|赛博菩萨在线超度”等歌单的评论区,众多听众声明自己并非宗教信徒,但被这类音乐吸引;在问卷访谈中,有听者表示:“不是因为喜欢宗教才听,纯粹是做的好听。有种神性,未知性,叙事性。”尽管近年随着技术的发展,传统的佛教信徒也会使用电子木鱼机或电唱机听佛经,但“赛博菩萨”音乐的主要听众显然并不符合传统宗教活动信徒的形象,相比制度化的宗教带给信徒戒律上的约束,这些听众对宗教抱持着一种更为轻松的态度。

在进行“仿生鬼”等类似的Meme表达时,听众将自身也想象为另一种赛博格,无法被归类为信徒,也不是主流电子音乐受众,从而挣脱听宗教音乐即为宗教信众的刻板印象,完成个性化的主体认同。如一位听者表示这一类音乐“能带来一些其他种类音乐没法带来的感觉,而且赛博菩萨是一种很酷的结合。”问卷访谈中,“新奇”“独特”是听众对于这类音乐形容的高频词。有听众戏称自己及其他听众是被电音菩萨超度的“孤魂野鬼”,更多听众宣称自己被音乐“超度”,并在评论区感慨听这类音乐的人少,其他用户则点赞或回复以相似的感受。

A我朋友说我听的歌逐渐脱离人类范畴......(@头脑风暴停不下来的熊,2020年5月17日,网易云音乐《兰若度母》评论区)

回复:我朋友说我整天就跟个跳大神一样……(@苏恩kY,2020年6月13日,网易云音乐《兰若度母》评论区)

B当我向别人安利这首歌时:我:“诶,我最近听了一首很圣洁很好听的歌!”别人:“哦?那你唱给我听听呗”我:“嗡哒啦嘟哒啦,嘟啦南摩哈啦嗬啦......”别人:(一脸困惑)我:“我唱的可都是精髓~”(骄傲.jpg)(@雏椋椋椋椋椋,2020年4月6日,网易云音乐《兰若度母》评论区)

在这种类似的描述与互动中,听众戏谑式地扮演“仿生鬼”“非人类”的角色,强调自己异于主流的独特性,并识别类似的听众伙伴,产生联结,从而确认自己的存在。需要强调的是,这样的存在并不是我们所熟知的现实世界中人类身体存在,有电子宗教音乐的听者曾表示想要借音乐“逃离三次元”,但又愿意在网络互动中显形。个人的存在是世界网络中的信息节点,一种具备高度信息性的赛博格。

小结

“赛博”与“菩萨”的异质组合呈现出一种“荒诞”特征,孔德罡因而认为赛博礼佛的一些行为其实是直接拷贝了当红的网络亚文化“发疯文学”中的篇章。[38]荒诞作为一种以存在主义为基底的美学风格,背后是被异化的个体在特殊时空背景中的失落与孤独。[39]在社会呈现出不稳定性、年轻群体表现出“存在主义危机”的时代,讨论人类存在的赛博格,可能是人们找寻自身存在感受的一种路径。提倡“无我”的佛教观念与超越二元身体划分概念的“无我”赛博格碰撞,带来对超验、宇宙意义或者存在意义的思考和沉思,往往也吸引寻求更深层次体验的听众。

互联网、互联网社区在当代中国社会的日常生活中占据着不可忽视的位置,观察与研究“赛博菩萨”音乐和围绕这一音乐形态出现的集体活动,某种程度上可以帮助我们理解21世纪20年代的简体中文互联网社区,进而打开窥视当代中国社会的一扇小窗,想象一种后人类未来的可能性。本文认为,研究这一类型音乐应更加注意“赛博菩萨”的标签是由怎样的群体因何而建立的,从而关注创作者所传达的信息及听众与之发生的互动,唐娜·哈拉维的赛博格理论实际上非常适合研究以“赛博菩萨”为标签的电子宗教音乐及其听众,赛博格的混合特质有效地打开了分析“赛博音乐”的入口。

“赛博菩萨”电子宗教音乐的标签走红于2020-2022年,借由暧昧不清的赛博格形象,电子宗教音乐传递出某种开放性信息,这种开放正是那时候的听众所需要的,他们建立“赛博菩萨”的分类,想象出他人与自身的“赛博格”,进行“宗教蹦迪”,大规模狂欢背后是偶然找到的社会联结与自我存在证明,赛博格所具备的网络枢纽特质在这一类型的音乐收听与讨论中得到发挥。

注释:

[1]Michaud T. Science Fiction and Politics[J].New Boundaries in Political Science Fiction, 2008:65-77. 

[2]Holmes T. Electronic and experimental music: pioneers in technology and composition[M].Psychology Press, 2002:6-8.

[3]陈琳娜.赛博朋克电影的空间意象与冲突美学[J].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学报,2019,(04):143-149.

[4]Clynes M E, Kline N S. Cyborgs and space[J]. Astronautics,1960,14(9):26-27.

[5]Haraway D.“a cyborg manifesto”(1985)[J].Cultural theory: Ananthology, 2010:454.

[6]Haraway D. Simians, cyborgs, and women: There invention of nature[M]. Routledge,2013:34-42.

[7][法]米歇尔·福柯.性经验史[M].余碧平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394-402.

[8]Haraway D. Simians, cyborgs, and women: There invention of nature[M]. Routledge,2013:151.

[9]计海庆.赛博格分叉与N.维纳的信息论生命观[J].哲学分析,2017,8(06):122-132+194.

[10]陈琳娜.赛博朋克电影的空间意象与冲突美学[J].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学报,2019,(04):143-149.

[11]陈亦水.数字媒体影像时代的未来书写——中美科幻电影的赛博空间与赛博格身体的文化想象[J].艺术评论,2017,(11):45-55.

[12]网络评论信息采集:https://zhidao.baidu.com/question/434364412797960292.html

[13]Hubbard E M. Neurophysiology of synesthesia[J]. Current psychiatry reports, 2007, 9(3):193-199.

[14]Baron-Cohen S, Harrison J. Synaesthesia[J].Encyclopedia of cognitive science, 1997:295-3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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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宋杰.电影语言服从心理学法则:联觉(1)[J/OL].宋杰电影课堂,2024.https://mp.weixin.qq.com/s/A4Lb9pk8_zVDzkERvsEfVg

[17]网络评论收集:@克锐资,2019年4月1日,网易云音乐《西天地狱》评论区

[18]袁霞.阿特伍德《神谕女士》:胖女郎也有跳舞的权利[A/OL].中国作家网.2022年12月20日https://www.chinawriter.com.cn/n1/2022/1220/c404092-32590332.html

[19]Haraway D. Simians, cyborgs, and women: The reinvention of nature[M]. Routledge, 2013:141.

[20]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M].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编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14:45.

[21]Haraway D. Simians, cyborgs, and women: The reinvention of nature[M]. Routledge, 2013:141.

[22]Haraway D. Simians, cyborgs, and women: The reinvention of nature[M]. Routledge, 2013:205.

[23]Haraway D. Simians, cyborgs, and women: The reinvention of nature[M]. Routledge, 2013:181.

[24]摘自网易云《松阿朱阿吉》专辑主页简介区https://music.163.com/#/album?id=7554

[25]网络评论收集:@忘记亲一下Child,2022年11月23日,网易云音乐《醉生梦死》评论区

[26]孔德罡.“敲电子木鱼能见到赛博佛祖吗?”:“赛博佛学”亚文化观察[J/OL].澎湃思想市场,2022.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20828885

[27]张一兵.马克思劳动异化理论的逻辑建构与解构[J].南京社会科学,1994,(01):16-24.

[28]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M].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编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14:45.

[29]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M].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编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14:50.

[30]网络评论收集:@kino-tao,2022年9月13日,网易云音乐《醉生梦死》评论区

[31]苏珊·布莱克摩尔.谜米机器[M].高申春等,译,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11:83.

[32]利莫·士弗曼.米姆[M].余渭深,王旭,伍怡然,译.重庆:重庆大学出版社,2016:8.

[33]史安斌,满玥.“米姆”传播与数字化媒体奇观的兴起[J].青年记者,2015(31):78-79.

[34]奚路阳,程明.短视频米姆式传播:行动逻辑与社会文化意涵[J].传媒观察,2022(07):65-72.

[35]高冬娟,朱靖江.聚合解读与信息重塑——短视频知识生产对人类文化传播的影响[J].青年记者,2020(30):17-19.

[36]Kunzru H. You are cyborg[J/OL].Wired,1997.https://www.wired.com/1997/02/ffharaway/

[37]网络留言收集:@我愚蠢又可爱的弟弟,2023年2月8日,网易云音乐《醉生梦死》评论区

[38]孔德罡.“敲电子木鱼能见到赛博佛祖吗?”:“赛博佛学”亚文化观察[J/OL].澎湃思想市场,2022.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20828885

[39]王小明.荒诞溯源与定位[J].西北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1999(06):8-14.

    责任编辑:龚思量
    图片编辑:张颖
    校对:张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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