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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1岁乡村退休教师仍为孩子补课:颅脑手术后4天就急着出院

胡宁/中国青年报
2018-10-31 08:58
教育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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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年后,有人替叶连平算过一笔账。如果收取补课费,凭他教过上千名学生,他已经是一名百万富翁了。

但这位现年91岁的退休教师,住在安徽省马鞍山市和县乌江镇的卜陈村,房子只有一间半,是那种昏暗的旧平房。过去18年里,这里是他的家,也是他的教室。

2000年起,叶连平每天辅导村里的孩子课后学习,后来还利用周末开办英语补习班。英语是这些孩子共同的短板。有人因为英语成绩太差影响升学。

直到现在,他还是能碰到那些写不明白一个英语简单句子的初中生。一个学生把26个英文字母写得像是用胶水粘在了一起,本子上几乎很难找出写对的单词。他指着作业本,无奈地说:“你看看!你看看!”

这些孩子学习英语具有天然的劣势——村里越来越多人选择外出打工,很多孩子由祖辈照看,而祖父母们有的连汉字都不认识。

2018年9月23日,叶连平在辅导学生。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 胡宁/摄

一块木板“拿墨汁一涂”就是黑板

叶连平的课堂原本是他发挥余热的一种方式。他最初招揽孩子们到自己家里写作业。他用一块木板“拿墨汁一涂”,挂在门上,就是黑板。教具也是自制的。早年还经常停电,每到此时他们不得不挪到院子里。

自1978年年底成为一名教师以来,40年间他目睹曾经服务过的学校流失了7名英语教师。他辅导过的一个女生,最夸张时3年里经历了3位英语教师。由于早些年曾在南京国民政府时期的美国驻华使馆待过,叶连平练就一口流利的英语。在他看来,英语科目补课是当务之急。

根据教育部公布的统计数据,2010年至2013年,乡村教师数量由472.95万下降至330.45万,流失率达30%。

教师“下不来”“留不住”“教不好”,成为乡村教育中的难题。叶连平用他那种因讲惯了课而抑扬顿挫的语调说:“好的老师不来,有本事的老师留不住。”

1991年退休后,叶连平就像块“补丁”一样,在乡村教育体系这个显眼的缺口上代课。周边学校哪位老师生病了、临产了,他便随时前去代课,短则几天,长则3年。

1995年,叶老师到距家近60里地的县办中学代课。那个原本几乎“垮台”的班级,硬是被叶连平在下班后跑了整整45天,把旷课的28个学生一个个拉回教室。毕业那年,这个班级的中考成绩优于平行班级。不过,叶连平因为久未归家,致家中失窃,谢绝了那所中学的挽留。

虽然他自称“没有我太阳照样转”,但是至少对于他的村庄来说,“叶连平”是一个意义重大的名字。

因拆迁或是打工彻底告别村庄的人越来越多。叶连平任教过的卜陈学校,学生规模已经从鼎盛时期的超过千人,到现在的九个年级都是单班制,总计200名多人。

还留在村上的孩子,就连一名小学五年级女生都在为自己的未来焦虑。这个女孩为转走的小伙伴所描述的学校吸引着,不喜欢放了学就往县城家里跑的老师。只有叶老师会风雨无阻地在村里等着她。

叶连平不收费、教得好的名声慢慢传开,学生人满为患。每到学校放学,他家里那些高矮不一的桌子和板凳上挤满了孩子。人最多的时候,为了去一趟厕所,孩子们戏称“要翻两座喜马拉雅山”。

2010年,乌江镇政府出资将叶连平家对面的两间仓库改造成教室和图书室。企业家捐赠了60套桌椅。孩子们上课的环境才改善了许多。

7年前,这里还挂上了“留守未成年人之家”的牌子。当初的两个英语班,也发展成从扫盲班到高级班的4个班级。暑期有多所高校组织志愿者支教,今年参加暑期班的孩子达到165名。平时也有70多人在这里补习。生源不仅有本村的学生,还有的来自周边村镇,连县城的孩子都有人慕名而来。

2012年9月9日,叶连平在给留守儿童上课。视觉中国供图

他的钱变成了手风琴和小树苗,可他连一元钱的瓶装水都不舍得买

叶连平没有子女,除去和妻子基本的吃饭开销,他的钱几乎都花在了学生身上。买教材、买练习本、打印试卷,都是由他出资。遇到特别困难的学生时,他经常拿出自己的钱,并四处化缘,帮这个娃娃买一辆电动车,帮那个娃娃筹一笔学费。

对他而言,每个月3000多元的退休工资足以维持生计。他身上经常穿着十几年前的已经磨破洞的上衣,打了补丁的裤子,只要整洁,他不觉得有什么难堪。他为了省钱会骑车去几里地之外买菜,到南京去买书时,甚至连1元钱的瓶装水他都没舍得买。

但为了孩子,他可以每年花几千元自费包车,带孩子们前往南京、合肥,参观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雨花台、科技馆,还带他们到和县西梁山烈士陵园扫墓,了解历史,增长见识。

2012年起,叶连平拿出自己的2.1万元积蓄,连同当地政府和社会力量捐资,设立了一笔奖学金,迄今受益者超过百人。

他当年四处代课领到的报酬,都被他捐给了那些曾短暂服务过的学校,这些钱有的变成了手风琴,有的变成了校园里的小树苗。

并非所有人都领他的情。有人骂他是“老甩拐”,当地话里“老二百五”的意思。还有的老师曾嫌他“抢生意”。

和县县委宣传部电教中心主任王小四曾用很长时间拍摄叶连平的纪录片。几年前,他不经意间拍摄到一个场面:五六百米开外,正在教室外玩耍的小学生,隔很远看到了叶连平。小孩子们一股脑儿都跑了过来,“叶老师”“叶老师”的呼唤声此起彼伏。而叶连平只是连声答应着,摸摸这个的头,提醒那个擦擦鼻涕,笑眯眯地又把孩子们赶回了教室去。摄像机后面的王小四觉得很神奇,是什么能让这么多孩子对只是代过几堂课的老人家产生如此的亲切感?

年纪越大,叶连平就越着急。每周一一大早,他就急着批改起周末刚刚留下的作业。几年前做颅脑手术,术后4天他就急着出院。他的那辆老自行车,都被他称为“风火轮”。中秋节去拜访他的学生一拨儿接一拨儿,他也是跟他们聊几句,不留吃不留喝,紧赶慢赶继续改作业备课。

而叶连平认为自己的着急、用心,很大程度上开始于一分“遗憾”。少年时期的使馆生活,教会了他英语,让他见到了司徒雷登等大人物。但是,正是这段经历,在后来的政治运动中,让他陷于百口莫辩的境地中。1955年到1978年,他的人生耽误过23年。

对他来说,上学是再珍贵不过的事。曾经因为“困难到连饭都吃不上”,叶连平从上海南苏中学辍学。当时他的老师哭着送班上这名优秀学生离开。

如果不是1978年村里原本的老师考上大学,偶然间出现了空缺,也许叶连平一辈子也没有机会成为教师。

在叶连平心中,教师这份工作的美是“什么工作都比不上的”。“带我到阎王爷面前,下辈子还当教师,我还没过足瘾。”

他身上带着不符合年龄的急切,无法忘记当猪倌、种地、做工的那20多年。“怎么干也弥补不了了。”叶连平苍老的声音轻轻一顿,说。

等到退休那天,接到退休通知的叶连平趴在桌子上哭了一场。

他把遗憾和珍惜也倾注在学生身上。由于叶连平家距离学校很近,多年来,因家中无人照顾或是住得太远,很多学生都曾在他家借住过。一位已经上大专的女孩曾断断续续借住过三年。她来往于学校和家的电动车是请叶连平帮忙托人买的。不止是她,很多学生生病时,都曾接受过叶老师骑车送来的药。

如今已在县城重点高中就读的女生萍萍成绩一直很好,有一次生病忘了向补习班请假,叶连平还严厉批评了她。

叶连平的教育方式在一些学生身上留下了深刻印记。萍萍还记得,自己从前最开心的就是叶老师带他们去合肥的那3天。那时她没怎么出过远门,更不知道村外的世界是怎样的。那时候,她第一次吃了酒店的自助餐,第一次看机器人踢足球,第一次看到奇怪的钢筋床。她到现在还记得,手碰上去感觉还疼疼的。她突然意识到,原来“外面的世界很大”。

萍萍的父母从她一岁起就长年累月在外打工。萍萍跟有腿疾的奶奶一起生活。那时,她时常感到孤独。叶连平成了她最大的安慰。每次放学,她最喜欢跟几个小伙伴一起去教室看叶老师备课。周末到了,萍萍最爱的不是在家看电视,而是到图书室去,看上一整天书。农村家庭大都没什么藏书,那间图书室的书几乎都被村里的孩子翻烂了。

对于萍萍这样的孩子来说,香港这个繁华都市原本是一个遥远而未知的概念。但是经过香港大学学生来支教的暑假,她一直记得那个穿着水粉色半袖衫、牛仔短裤的漂亮姐姐。她带着萍萍他们看英文电影,唱歌,玩词语接龙。看到这位小老师时,萍萍第一次告诉自己,我想要去大城市发展。

今年暑假,外来的大学生志愿者教孩子们做面具,小孩子三五成群地戴着做好的面具回家,成为村里的一道风景。

“我的积极性是因为我时间太少了,我什么时候倒下还不知道”

有一次,叶连平收拾教室时发现了一个本子,上面画了一幅画,被爱心、太阳和小花填满。孩子在画里写着:“爸爸妈妈,如果你们爱我就多多的(地)陪倍(陪)我!如果你们爱我就多多的(地)抱抱我!陪陪我,夸夸我,亲亲我,抱抱我。爸爸妈妈最爱我,但我不明白,爱是什么?”叶连平把这张图保留了下来,等到上面的领导来卜陈村的时候,他便让这些领导看看,感受一下留守的孩子心里期待着什么。

“德智体美劳”,在叶连平看来,当下学校教育对“智”的重视远超过对“德”的重视。今年,他还自掏腰包印了2000张新版《中小学生守则》,分发给附近的学校。对他而言,他最担忧的是留守未成年人在家里被溺爱,“爱超支了,该减减肥了。”

这种溺爱的现象让这位老人担忧。有的留守儿童家境虽不好,但是爷爷奶奶会想尽办法满足他们的需要。有个孩子每天必须跟爷爷要5元去买零食,“不给5元我就不念书”。有的孩子要喝水,奶奶倒在杯子里递过去之前还要帮他吹两下。还有的孩子顶撞爷爷奶奶。叶连平在教室看到类似的现象,马上会提醒。“爷爷奶奶十个有九个不识字,唯一的办法就是有求必应当‘观音菩萨’,导致这些孩子个性傲、犟,给正常的启蒙教育带来不少的麻烦。”

叶连平从小事开始要求这些孩子。比如进门和出门的时候,必须跟老师问好、告别。他要求孩子们回家也要这样对待爷爷奶奶。孩子容易被手机、电脑吸引,叶连平有一天发现一个上周刚写过检查的孩子不在教室抄黑板上的单词,却去后院摆弄电脑,发了大脾气,说什么都让孩子的奶奶把他带回家。

但是更多的时候,这里还是只有叶连平一个人。只要不是周末,教室白天大都空荡荡的,不时传出他的叹气声。批改作业需要整整两天,有时看着满眼的红叉叉,他皱着眉头,嘴里发出没有听众的批评。4个班级的作业本整整齐齐地摆在墙边的长桌上。他一笔一笔地誊着学生的成绩,然后把排名贴到墙上。

在一次脑溢血和今年的一次自行车与电动车相撞事故之后,时间终于显示了它的威力。叶连平的衰老比从前明显得多。他的耳朵能听清的句子越来越少,他的“风火轮”也慢了下来,他终于像一个老人那样行动了。

前一阵子,新电脑刚搬到“留守未成年人之家”时,一个矮小的小学生问他能不能玩电脑。他听不清。小男孩连吼了三遍,叶连平才听清个大概,回复说:“我不会弄那个玩意儿!”但当发现孩子总是黏在电脑边上,叶连平又赶紧找人,想把这些电脑搬走。

他如今最担心的便是自己的“接班人”问题。卜陈学校校长居平树曾跟退休教师征求过意见,也与有关部门探讨过接班人问题,但是大家都还没有答案。“这么多年,叶老师全身心义务投入,还倒贴钱,他的高度太高了。别人很怕接过来做不到他这样。”

“我的积极性是因为我时间太少了,我什么时候倒下还不知道。”在村里正办丧事的一个日子里,91岁的叶连平和着窗外的鞭炮声,对记者解释:“今早出殡的老头儿,一家几个子孙都是我学生。84岁死了。”

(原题为:《打在乡村教育上的一块“补丁”》)

    责任编辑:李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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