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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战后日本社会的国民性堕落

2018-09-20 11:57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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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这是日本作家坂口安吾最有名的一张照片,他在一堆杂乱的稿纸中仰头直视着镜头,其中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是其混杂着怒意与轻蔑的眼神,一种无法言说的力量穿透了镜头以及时间。在半个多世纪之后的今天,这个眼神依然是坂口安吾形象的绝佳注脚——一个始终与时代“向上”精神处处作对的“反叛”作家。出生于豪门的坂口安吾自幼便有着强烈的反叛性格,虽然出道时以小说家的身份为日本评论界和读者所熟知,但若要说他的代表作,除了《堕落论》以外,恐怕不会有人想到第二本书。于1946年的《新潮》上发表的《堕落论》一文在当时的日本思想界和文艺界所引起的爆炸性轰动,其效果和广岛和长崎被扔下的两颗原子弹无二,而其对日本人心目中以“天皇制”和“军国主义”为代表的旧式制度藩篱的破坏,效果尤甚,其影响迄今犹在。

战败后半年之间,世道就变了。

“我等天皇卫士,慷慨奔赴疆场”“唯愿死在君侧,绝不顾虑生命”——青年们曾经血染战地,而他们之中的幸存者则成了黑市商人。“不求活百岁,但愿结连理;送郎上战场,征战为天皇”——女人们曾经深明大义送郎从军,而半年之间,祭拜亡夫牌位也越来越徒具形式,她们心中思念新情郎的日子也已为期不远。不是人变了,人原本就是如此,变了的只是世道的外皮。

战后沦为废墟的日本

当年幕府拒不理会众人求情,断然对四十七义士处以死刑,据说原因之一是出于慈悲心,即不能让他们当中有人忍辱偷生,玷污难得的好名声。现代法律中不存在这样的慈悲,但人的感情大概还有这种倾向,即希望美好的事物以美好告终。这似乎是一种人之常情。十几年前在大矶的一个地方,有个男学生和一个姑娘一同自杀,为的是以童贞与处女之身结束他们爱的一生。世人对他们寄予了莫大同情。几年前有个跟我非常亲的二十一岁的侄女自杀时,我也觉得她还好死于芳华之年,因为这姑娘长得秀美靓丽,令人担心她有失身的危险,难保不会坠入地狱,我忍受不了看着她那样将自己的一生走下去。

这次战争期间,文人被禁止描写寡妇的恋爱。军人政治家禁止挑唆战争中丧夫守寡的女人生活放荡,他们大概希望那些女人余生过得像个圣女。军人们对违反道德的行为颇为敏感。他们并非不了解女心易变,而正是因为太了解了,所以才想出了这些禁令。

经常有人说,自古以来日本的武夫就不了解女人的感情,这其实是只知其表。他们想出了武士道这种严厉无情的法规,其最大的意义就在于防范人性的弱点。 

与占领美军在一起的日本女性

小林秀雄将政治家称为不懂独创、只会管理和统治的人种,但事实未必像他说的那样。虽然大多数政治家通常如此,然而少数天才在管理、统治方法上独具创意,成了平庸政治家的楷模。这种独创以一种贯穿各个时期、各个政治领域的历史形式展示出巨大生物的意志。从政治上来说,历史不是个体连接组合的产物,而是囊括所有个体而诞生的另一个巨大生物。在历史的演进形态中,政治也在进行着巨大的独创活动。进行这场战争的是谁?是东条英机?是军部?是他们,但无疑也是历史这个贯穿日本的巨大生物无奈的意志。日本人在历史面前只不过是顺服于命运的孩子。即使政治家没有出色的独创,政治在历史形态中也会有独创,也会有欲望,也会犹如大海的波涛一般,以无法停止的步伐前行。是谁想出了武士道?这大概也是历史的独创、或曰嗅觉吧。历史总是闻得出人性来。武士道是对人性和本能的禁令,所以是背离常理、违反人性之物。但它是参透人性和本能之后得以形成的,从这一点上来说,它完全是符合常理之物。

我认为天皇制也是极为日本式的(因而或许也是独创性的)政治作品。天皇制不是天皇创造出来的。天皇虽然也曾自己搞过阴谋,但总的来说都一事无成,那些阴谋无一得逞,天皇不是被人流放孤岛,就是自己逃进深山,其存在说到底都是由于各个时期政治上的需要才得到承认。即使在被社会普遍遗忘的时候,他也会被推向政治的前台。天皇存在的政治原因可以说是出于政治家们的嗅觉。他们对日本人的癖性洞若观火,从这种癖性中发现了天皇制。这并不是说非天皇莫属,可供替换的也可以是孔子的儒教、释迦牟尼的佛教、列宁的共产主义,只是没能换成罢了。

至少日本的政治家们(贵族和武士)嗅出了这种需要,他们需要一个绝对的君主来作为确保自己永远兴旺(虽然不会永远,但他们势必梦想着能够永远)的手段。平安时代的藤原家族擅自拥立了天皇,自己不疑不厌地甘居天皇之下。他们借天皇处理家族纷争,使弟弟镇住哥哥,儿子打败父亲。他们是本能的实用主义者,只图自己这辈子志得意满。不过他们又特别喜欢组织盛大的朝仪,沾沾自喜于这种拜贺天皇的奇妙形式,因为这既能显示自己的威严,也能感受自己的威严。

裕仁天皇巡视民间

在我们看来,这实际上很愚蠢。战时规定电车在靖国神社那儿拐弯时乘客要躬身致意。对这种愚蠢规定我们甚为无奈,但是某种人只有那样才能感受到自己。我们虽然嘲笑这种愚蠢行为,但自己却也会在其他方面做出同样愚蠢的举动,只是还没有意识到罢了。宫本武藏在赶往一乘寺垂枝松的比武场途中路经八幡宫时,虽然下意识地要祭拜神灵却旋即又打消了念头,那句“我不靠神佛”的警世训诫是他发自内心的性情之言,也是对这种癖性的深深悔恨。我们正在自发地敬拜无聊至极的东西,只是尚未意识到这一点而已。道学先生一上讲台,总是恭恭敬敬地高捧书本,想必此举能使他感受得到自己的存在和威严。我们在某些时候也正做着相似的事。

对像日本人这样专事权谋术数的国民来说,不管是为了权谋术数还是大义名分,都是需要天皇的。各个政治家即便未必感觉到这种需要,但在历史性嗅觉方面,与需不需要天皇的感觉相比,他们更不会怀疑自己所处的现实。丰臣秀吉恭请天皇到聚乐第来,自己却在盛大的仪式上哭泣起来。他在这仪式上感受到了自己的威严,同时也看到了宇宙之神。虽然此事只发生在丰臣秀吉而不是其他政治家身上,但就算权谋术数使用魔鬼的手段,魔鬼如同幼儿般敬拜神灵也未必无法想象。因为什么样的矛盾都是可能存在的。

总而言之,天皇制和武士道都是同种东西。因为“女心易变”便订立“贞女不更二夫”的戒律是背离世俗、违反人性的,然而它是参透真理后的产物,因而又是符合世俗之物。同样,天皇制本身不是真理,也不是自然天成,然而它是历史性的发现与领悟的产物,因而又含有难以轻易否定的深刻意义,光凭表面性的真理和自然法则是无法对它下结论的。

我当时是日本电影公司的特聘人员,所以银座刚刚被炸之后,还在他们位于银座的大楼房顶迎头碰上过前来空袭的飞机编队。那五层楼顶上有座塔,上面安放了三台摄影机。空袭警报一响,不管是路上、窗口还是房顶上,银座所有人都消失得无影无踪,连房顶高射炮阵地的人都躲进掩体,不见了踪影,只有日本电影公司房顶的我们这十来个人还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飞机先在石川岛投下密集的燃烧弹,另一组编队接着又向我们头上飞来。我发觉自己腿脚已经失去了力气。然而,眼前的摄影师还叼着香烟,将镜头对着飞机编队,那种让人急得恼火的镇静实在令我感佩。

可是,我爱伟大的破坏。人顺服命运的姿态是出奇美妙的。麹町的所有豪宅都令人难以置信地消失了,余火还在烧着,只见一对高雅的父女坐在护城河边草地上,两人之间隔着个红皮箱。如果旁边没有余火未尽的茫茫废墟,这情景与和平时期的郊游完全一样。道玄坂的房子也被炸光了,只有余火还在幽幽地烧着。坡道上倒着一具尸体,上面盖着白铁皮,边上站着上了刺刀的士兵。那尸体看上去不像是被炸弹炸的,像是被汽车轧死的。出门的人、回家的人、逃难的人……蜿蜒的人流从尸体旁走过来挤过去,像极了漠然的流水。连路上的鲜血都没人注意,偶然有人看到了也只是匆匆瞥上一眼,就像看到一张废纸似的。后来不少美国人说:“战争刚结束时的日本人身体虚脱、精神恍惚。” 可是,那刚经受过空袭的逃难者队伍却完全看不出虚脱、恍惚,人们单纯的脸上惊人地充实淡定。他们是顺服命运的老实孩子。在笑的总是那些十五六七岁的姑娘,她们笑得很爽朗,掘开废墟瓦砾,把挖出来的陶瓷用品放进烧黑了的铁桶;她们在路上守着可怜的一点点行李晒太阳;这些正当年的姑娘大概充满了对未来的梦想,所以才不觉得现实很苦吧?抑或她们这种表现只是出于高傲的虚荣心?在烧焦的荒野上寻找姑娘们的笑脸,是我的一种享受。

在那伟大的破坏下,有命运,但没有堕落。人们虽然单纯,但很充实。那些人钻出大火逃得远远的,又聚集在燃烧着的房子旁驱寒取暖。他们离拼命救火的人只有咫尺之遥,却好像待在另一个毫不相干的世界里。伟大的破坏,那惊人的爱情。伟大的命运,那惊人的爱情。与其相比,战败后人们的表现只不过是一种堕落。

然而,人们的堕落平常得出奇,平常得理所当然。相比之下,那骇人的伟大破坏下的爱情,那人们顺服命运时的美,我感到都不过是泡沫般的幻影。 

轰炸后的东京

战争期间,我虽然吓得浑身哆嗦,可还是对它的美入了迷。我用不着思考,眼前看到的净是美的东西,却看不到人,实际上连小偷都没有。近来东京虽然昏暗,但战争中是一片漆黑,那时不管夜多深都不用担心拦路抢劫,人们在黢黑的深夜散步,不闭门户也能安枕无忧。战争中的日本是个难以置信的理想之地,遍地绽放着虚无的美。但那不是人类真实的美。我们假如忘记了思考,那如此安闲而壮观的景致大概算得上举世无双的吧。即使不断有炸弹的恐怖,但只要不去想它,人就总是悠闲自在的,只要陶醉在这景致中就行了。我是一个傻瓜,一直在极为天真地与战争肆意玩耍。

战争结束后,我们被准许享有所有自由。当被准许享有所有自由的时候,人大概会意识到自己不知可自由到何种程度,以及由此带来的不自由。人是不可能永远自由的,因为人现在活着,以后总得死,而且还会思考。政治上的改革可以即日完成,但人的变化不会一蹴而就。早在很久以前的希腊,人性便被发现并开始得到切实的研究,而时至今日,又发生了多大的变化?

人类。无论伴随战争而来的是何等骇人的破坏与命运,都无法奈何人类本身。战争结束了,特攻队的勇士不是已经变成黑市商人,寡妇不是已经整天想着新的心上人了吗?人不会变,他们只是又变回人了。人会堕落,义士和圣女都会堕落,既无法防止这种堕落,也无法通过这种防止来拯救人。人会活着,人会堕落,除此之外没有拯救人的捷径。

人不是因为战争打败了才堕落的,是因为生而为人,所以才堕落;因为活在世上,所以才堕落。然而人大概无法永远堕落下去,因为人心面对苦难时不可能钢铁般坚强。人是可怜的、脆弱的,因而是愚蠢的。想要彻底堕落,又太懦弱了,所以大概最终还是不得不刺死处女,不得不发明武士道,不得不捧出天皇来。为了刺死不是别人的、而是自己的处女,为了发明自己的武士道、自己的天皇,人就必须正确地沿着堕落之路彻底堕落。日本大概也必须像人一样堕落,必须沿着堕落之路彻底堕落,以此来发现自己、拯救自己。而依靠政治进行拯救则是愚不可及的表面功夫。

本文摘选自《堕落论》,雅众文化/新星出版社2018年9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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