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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厂城|三台子往事:那些讲过八遍的故事,再讲一遍
沈阳三台子地区是中国航空事业起步的地方,1930年,少帅张学良就在这里修建了沈阳最大的飞机场。建国初,这里造出了我们自己的战斗机,接下来是各种制导武器,2012年,歼15成功在辽宁号起降,所有这些重大的关乎国家安全的成果都在北陵公园后面的这片土地上诞生。
然而,这些事情又常常不为沈阳人所知。在我们采访过程中,很多三台子的人也说不清这里的企业到底在生产什么,他们也都保持着良好的自律习惯,不该知道的就不去打听。
三台子还是一片巨大的生活区,一份沈飞公司的房产统计表让我咂舌不已,那上面有500多栋住宅都属于这家企业。这里的工厂与住宅紧邻,医疗设施、教育设施、安全设施、商业设施一应俱全。职工们一辈子的事情都可以在这9平方公里的区域内完成,这是一座不折不扣的工厂城。
几年来,沈阳图景团队一直关注着三台子的变化,不光记录那些消失的老建筑,也寻找着有情怀,有情趣的三台子人,听他们讲述三台子不平凡的历史过往和津津乐道的精彩故事。最终,我们找到了土生土长的三台子人老傣,他的《三台子往事》把我们带回到从文革到改开的那个阶段,用冰冷的幽默笔调来描摹一片特殊的地区和那里特别的生活细节。
我J叔一张圆脸,双目微合,总是笑眯眯的模样。他要到遥远的南方去了,有多远?笑而不言。带我去道别的父亲也不说,像是个天大的秘密。我当然要问出来,J叔笑着说:“回来给你带礼物,想要什么呢?”我就不再问了,“要芒果!”芒果可是最有名的水果,一定好吃得不行,毛主席都拿来送人呢。J叔又笑了,“好吧,带芒果!”
父亲那时很少陪我,经常整月不见人影,妈妈急了说:“你不陪我,还不陪陪孩子吗?”他才带上我去J叔家,主要还是做他自己的事情。有几回说好了陪我玩,他都瞒着我妈去工厂,先到一栋很小的二层楼,守门的卫兵会拦住我,让他上去,留我一个人绕着小楼转圈玩。楼的每面外墙不到十米,四个墙角各站一名持枪的卫兵。我先逆时针转,转腻歪了再顺时针转。
有一天他又拽住我说:“你知道当年J叔去哪儿了吗?”
我说:“我哪知道,芒果也没带回来,你和他都爱骗小孩。”
“不说芒果,他去越南了。”父亲说胡志明他们靠步枪能打几架美国飞机?我们在北越建了些导弹基地,你J叔就干那事去了。
我顿时来了精神,“打的怎么样?”
“把老美打惨了!”
“那人家还不跟你们拼命?”
父亲说:“是啊,老美派来架侦察机,擦着导弹射程边缘飞,把我们的开机频率骗走了。”
“后来呢?”
“后来又来一架,我们一开机,空地导弹就下来了,百舌鸟。”
“J叔在吗?”
“他没在,整个基地闷里了,都闷里了。”父亲停了停,眼睛看着我,又重复一遍,“都闷里了!”
我说:“那还打吗?”
“当然打!”
父亲的倔强,源自上海、南京沦陷,裹足的我奶带着他逃难,奶奶那双泥水里跋涉的小脚和天上肆虐的日军战机,让他心中升腾起不屈。那是中国人骨子里的气概,就是——永不屈服。
父亲说:“我们必须打下去,还让老美打不着我们。”
我问:“怎么弄的?”
父亲这时也来了精神,像是年轻了十岁,说:“不告诉你,说了你也不明白。”
当时击落U-2的导弹是前苏联的萨姆-2,由于中苏关系破裂,我防空部队剩余萨姆-2已不到60枚,急需研制国产导弹以装备国防,这一重大任务就落在了老傣父辈们的身上。
父亲其实想讲给我听,那些年都在忙什么。他说到周总理接见,说到为老美卖命的台湾黑猫35中队,“要不是我们这些老家伙玩命,你和女朋友跑北陵里搂搂抱抱,兴许天上就有架U-2。”原以为他在泛指,后来才知道,黑猫35中队真把三台子当作重点目标。国产红旗-2连续击落美机后,U-2就从中国内陆彻底消失了。
父亲的意思我当然懂,可内心里依然不能原谅他,被至亲视为无物的感受,会留下一生的疼痛,为我,更为我妈。我妈有句爱恨交织的评价,“有他不如没有,死了不用惦记,反倒省心。”
不说这个了,还是把讲过八遍以上的故事,挑一个,替他再讲一遍吧。中国步兵肩扛式导弹试射,这个一切皆有可能的玩命活,谁来点火击发呢?入党积极分子X叔叔请缨,那枚导弹就由他来扛。他家里的团圆饭父亲也去了,女主人没动筷,她能吃下吗?厂里来的人凑了些粮票,不到三十斤,外加几十块钱,算是慰问金。父亲说把衣兜掏空了,去的人都掏空了。
吃完饭X叔叔上车,厂里用最好的轿车送到站台,他头也不回,直奔西北靶场而去。靶场里,众人注目下,X叔叔肩上的导弹真就发生了意外,点火后几秒钟,竟然没飞出去,随时可能爆炸。他就在那儿扛着,那个揪心的画面,永远定格在父亲的记忆里,述说多少遍都无法一丝淡去。那几秒钟,X叔叔也许老去十年,至少他感觉像过了十年。远处的人都在大喊:“扔啊!快扔啊!”也是急懵了瞎喊,导弹若炸了,扔不扔有何区别?X叔叔说后来是想扔了,刚要扔的一刹那,导弹飞了出去,一发中的。
【买票】
文化宫上映的大多是老电影,很少有新片,电影票却永远紧俏。售票时,黑压压的一群人朝那个小洞猛挤,群情激愤,如攻打巴士底狱。攥紧钱的手伸入洞内,旁人的手一定会跟进,最多时洞里涌现出三只手,一下子憋住了。先拔出手的那人,哎呀呀叫着,手背通红,或者蹭掉块皮。洞口周围,另有无数只平举的手急着挤入,二十多年后我看邰丽华演出,舞到曼妙时,猛然间竟想起那场面,愧疚地望向别处。
与现在的票务公司不同,那时搞代购的基本是半大孩子。打打电话、敲敲电脑?可没那么轻松。当外围的人全都拼命向里突击,买完票的人就出不来了,给顶得紧贴在窗口的钢筋上,变成相片。这时,洞口反而空着,该轮到我上场了。
我被四个素不相识的大人分别托住双臂、双腿,高举到尽量靠近洞口的地方,协力向前一扔……那一刻我凌空而下,像两公里外机场上父辈们制造的歼6,轰然迫降在一颗颗汗气蒸腾的脑袋上,在一片叫骂声中递钱买票。那时,身下的人挤得只剩嘴能动了。我再从他们头上爬回来,把票交给客户,代购服务就完成了,得到的报酬是一小块花纸包裹的硬糖。
售票处现在已成仓库,售票口的窗户被堵死了 摄影/杨树糖要迅速吃掉,有几次动作慢了被抢,进了更大的孩子的嘴。另有些眼神来回扫视人群中的脑袋,像潜伏在草木深处准备围猎的狮子,是抢军帽的。他们压根不屑我的果实,不用防备他们。掏包的小偷全挤在洞口前假装买票,那是他们辛勤工作的场合,再说闲时都没把我放在眼里,也不用防。我最警惕同行抢单,代购业务供给充分,总有几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孩子守在那里,时刻准备着!
从什么时候开始,我跟那些孩子结为伙伴,早已记忆模糊,甚至他们的名字都忘了,今夕天涯何处?更是一无所知。只记得伙伴们三、四人一组,顺平房的南山墙爬上房顶,一人找准了售票洞口的位置,头朝下倒挂着抢票,其余人拽紧他的双腿。印象深的是:有个孩子个头儿矮够不到洞口,大家还找来麻绳捆住他的脚踝,吊放下去。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我时常怀疑是这孩子传功给海灯法师,练成了扯淡的一指禅倒立。不管怎么说,不愧为灵长目人科物种,我们进化出了团队,武功也由“平沙落雁”精进为“倒垂杨柳”。而且,完全规避了因骑在大人头顶而挨揍的商业风险。
每当洞口前尘埃落定,伙伴们会躺在房顶,看漫天飞舞的破纸,满心憧憬:松陵文化宫早点放映新片,那时将有更为惨烈的搏杀,以及更多的甜蜜收获,就像非洲大草原迎来雨季。
【我有罪】
三台子派出所在松陵文化宫东南方向,守着路口的那栋苏式红楼。小时候放学路过,里面传出鬼哭狼嚎的动静,我就急忙凑过去,十有八九,一个声音响起来:“小孩,别扒窗户!”或者是急促的、升调的单音节重复:“滚!滚!滚!”我会赖在窗前多看一会儿,发现那些用手铐反扣在暖气管子上的坏分子,被警察叔叔连踢带踹,口鼻腔发声之凄厉,跟我挨我爸打时一个熊样,心里又充满失望。
八十年代沈阳中华路,犯罪分子被押在卡车上游街示众 摄影/刘生生最喜欢看游街了,十几辆大卡车从派出所方向浩浩荡荡驶来,停在松陵文化宫与陵北百货大楼之间的路上。附近孩子闻风而至,拥挤程度远超如今平安夜沈阳中街。犯罪分子们站在车厢边沿,双手反剪式捆住,脖子挂一块巨大的招牌悬于胸前,写着姓名、罪名,类似名片。头车的大喇叭里喊出某罪犯名字时,左右两名警察一只手抓住罪犯的胳膊,另一只手放他后脑勺上,使劲儿往低了摁几下,以示轮到他了,相当于现在电视节目里嘉宾入场,配合一段音乐。大喇叭接着会公布该犯业绩,撬几回门、打几次架、强奸几位妇女什么的。杀人犯如国际巨星,最能掀动观众情绪,只不多见。流氓犯尤其女流氓是国内一线明星,反响也很热烈。女流氓李艳梅赶巧与围观人群里一个小女孩同名,我们就像球迷给主队加油,一群孩子向小女孩高喊:“李艳梅,锵锵!”,另一群孩子齐声回应:“女流氓,锵锵!”现场一片欢腾,把李艳梅气走了,边走边抹眼泪。车上面的李艳梅发现自己走红,嫣然一笑,旁边的女警察狠扇了她一巴掌。鸡奸犯基本判死刑,却远不如杀人犯受欢迎。主要是我们不懂,问过父母、老师、哥姐,包括现场大喇叭的介绍,全都语焉不详。轮到鸡奸犯亮相,往往全场沉默,心里的感觉,欲知与无奈,平静与渴望,像张国荣的眼神。打架的罪犯没人爱看,属于群众演员,太多了,我是说没被抓住的太多了,警察都懒得管他们。甚至有个打架伤人的罪犯,正被大喇叭隆重推出,可能是同伙兄弟吧,踮起脚举着一大碗白开水,高度刚刚够车上的哥们低头舔,舔时舌头一伸一缩,如河边的偶蹄类动物。警察和我们一起笑,一点也没有无产阶级专政下游街的威严。
文化宫售票处对面的空地,有些罪犯会在这里被游街示众 摄影/杨树除了春晚规模的大型游街,文革时警察还会把某个罪犯拴上一根绳,遛狗似的牵出来游街,像举办个唱会。地点就在松陵文化宫老售票处对面的空地上,现在那里铺满草坪,种上了花木。印象最深的罪犯,三十岁左右,很精壮的男性,连续多天都由他演专场。先是警察陈诉案情,讲烦了让罪犯自己说,如何在三台子北面的公共厕所强奸幼女。最后进入互动阶段,没有拥抱、献花那些俗套,观众直接上去一顿打。像我这么善良的小孩才不动手呢,别人打完了,我朝他脸上吐唾沫。隔几天去看,罪犯两眼已经瞎了,眼球塌瘪,眼角结着恐怖的血痂,嘴里不停说:“我有罪、我有罪!”我以为是观众们太热情了,但有人说是在派出所里打瞎的,也有人说幼女家长打瞎的。去问警察,他说小屁孩管这些干啥,我想也是,又吐了口唾沫。第三次去看,刚吐完唾沫,有个观众操起板砖照着罪犯后脑勺狠拍一下,警察瞪那人一眼说:“轻点行不?” 我看到鲜血顺着罪犯的脖子往下淌,洇红了本就肮脏的上衣。不知为何他还没剃光头,后脑上的头发被血水冲刷成一绺一绺的样子,粘在一起,嘴里还说:“我有罪、我有罪!”
过几天再去,发现换了演员,问手里牵绳的警察,答:“那屄死了。”
【邻里】
我见到大Y他爸,头上已缠了圈纱布,纱布如果渗出血来,像《英雄儿女》里的王成,场面会更为悲壮。他跟二楼邻居对骂时,我们几个小孩正忙着抓楼道里的蚊子,外面的情形全没看见。这都怪小Q发神经,说拍死蚊子多没劲,“今天看谁能抓活的?”于是刚下夜班的蚊子们,被一群神经病从各家堆放的杂物中轰出来,觉是睡不成了。
大Y家住一楼,头顶的二楼邻居刚搬来一个月,双方已发生多起边境冲突,这是很不寻常的迹象。
我童年时的三台子,邻里关系大多融洽,多年后散居各处了,年节一到,还想着互相走动。不像现在我住的小区,搬进去十年,邻居姓什么都叫不上来。我妈对此特不理解,时不时念叨:还是老邻居好!
老邻居当然好,我家的菜窖就是小Q他大哥给挖的。搬重物,不用吱声,邻居见了,人人会伸手。下雨了,晾在两树之间铁丝上的衣物,保准有人替你收好。日常琐事,只要你开口,总有热心的邻居会应承。有一次父母同时出差,留下我去各家混吃混喝半个月,到了晚上,想睡谁家就睡谁家。那是非常快乐的一段时光,以至我常常问起父母:你俩啥时再出差啊?
苏联式的红楼是三台子地区典型的住宅建筑 摄影/杨树日常消费品与服务短缺的年代,邻里互助是降低生活成本的必然选择。做菜时酱油没了,松陵文化宫地区仅有的一家国营副食夜卖店已按时下班,你只能向邻居借。那时也没有劳务市场、装修公司,没有出租车,房子刷浆、挪大衣柜、送病人去医院等等事务,都要请人帮忙。换句话说,你必须助人来换取人助,才能生存。邻里间的情谊有深刻的经济学背景,依然是生命中美好的过往,值得怀恋。只是与道德无关,更谈不上今非昔比,生活方式变了而已。否则无法解释,当年同一人群,给了你温馨,一旦超出熟人范围,在面对陌生人的公共场合,又会给社会秩序带来混乱。像挤公交车、买电影票、抢购副食品……那个年代,几乎每次都是丛林之战。这一点,孙隆基在《中国文化的深层结构》里有精辟剖析,轮不到我多嘴。
我要说的是,新来的二楼邻居,他家孩子、大人都挺讨厌。熊孩子闲着没事用榔头敲暖气管子,按歌曲的节拍敲。《东方红》舒缓,敲敲也就算了,敲《我爱北京天安门》比较过分,节拍快得像鸡鹐米,大Y他爸额头上的青筋一直跟着乱蹦,两家的冲突就开始了。我一直觉得为这首歌上门去吵没必要,龚琳娜的《忐忑》当年尚未唱响,大Y他爸应该庆幸才对。没过几天,二楼邻居用角铁、木板搭了个伸出窗外的小平台,洗完衣服不拧水就挂出来,大Y他妈刚晾干的衣服又湿了,双方狼烟再起。此后战事不断,到我们抓蚊子那天,二楼邻居直接往小平台上的花盆里浇水,泥点子飞流直下,正对着大Y他爸晾晒的棉被。棉被要是宣纸就好了,一幅泼墨山水,有大Y尿炕的神韵。大Y他爸出离愤怒,以丹田内力发出狮子吼,持续问候二楼祖宗。二楼的从窗口探出头来,两国元首互致问候,大Y他爸就动用了大规模杀伤性武器。
三台子普通住家的窗外内容丰富充满生活气息 摄影/杨树楼外骂阵正酣,小Q终于活捉到一只蚊子,之前的一抓就死了。这回是双手合拢扣住的,他小心翼翼鼓起手背,给里面的蚊子留足了空间。他说楼道里有点暗,要回家再打开看,肯定是活的。我们都兴奋地尾随进屋,围着他站成一圈,准备共同见证这个伟大时刻。小Q的双手在众人的注视下缓缓分开,一只蚊子晃晃悠悠飞出来,又从门口晃晃悠悠飞回楼道。我们忘了拍死那只蚊子,还在惊叹小Q创造了奇迹,就听他说:“我知道它为啥飞那么慢了,把我手心叮了个大包!”
小Q舍己为蚊的工夫,大Y他爸已经疯了,墙边一堆破木头,选了根最长的,估计是张飞附体,他倒竖虎须,圆睁环眼,挺手中丈八蛇矛,直刺二楼小平台。花盆连带泥水,成为自由落体,把他砸进了能缝针的二四二医院。
我后来又见到大Y他爸,脑袋上的伤口已拆线了。有个问题,这事如果发生在公元1666年前,牛顿还没留意苹果从头顶掉下来,发现万有引力的人会是谁呢?我一直没敢问大Y他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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