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井一二三专栏：再见平成时代（二）│被称为吉米的明仁天皇

明仁天皇一九三三年十二月出生，比我父亲（一九三四年二月出生）只大两个月。美智子皇后一九三四年十月出生，比我母亲（一九三五年十月出生）正大一年。两对夫妻都于一九五九年结婚。天皇家的长男德仁亲王一九六〇年二月出生，跟我哥哥（一九五九年十一月出生）只差三个月。我上了高中的时候，德仁亲王就读高中三年级，虽然彼此学校不一样，但是在两所学校之间有定期的体育比赛；那一年德仁亲王是学习院高级中学网球队的队员，没有比赛的时候，还在帐篷下的小卖部卖可口可乐，很是亲民、平民化的。

我小时候，母亲常说：“美智子妃跟我身高、体格都差不多。她穿过的衣服，若能给我的话，应该完全合身的。不给衣服，光光是她戴过而不要再戴的帽子就有很多吧。会不会让给我呢？如果我写信过去的话……”估计她是在说梦话，实际上并没有写信过去。尽管如此，平民家庭出身的美智子妃，叫我母亲一级的普通国民都觉得那么亲近。无论我母亲多爱做梦，也不会梦到向美智子妃的婆婆，即裕仁天皇的夫人要旧衣服、二手帽子的。

说实在，裕仁天皇的夫人叫什么名字，很少有日本人知道的。她健在的时候，我们都只叫她“皇后”；不在了以后，又叫她“昭和皇后”，用的是裕仁天皇在位时期的年号。如果说到“良子皇后”，估计多数人反而不清楚究竟是谁了。都是因为传统上，日本受中国文化的影响，有避讳的习俗，不敢叫贵人本名的。相比之下，日本传媒称明仁天皇的夫人“美智子妃”，一般人则叫她“美智子桑”，跟在老百姓朋友之间的称呼完全没有分别，个中根本没有避讳可说。毕竟，她是平民出身，而且时代环境变化了。如今日本是民主国家，而非君主制。根据同盟国占领军拟稿的宪法，日本的主权在于国民，天皇则是“国民统合的象征”，犹如国旗、国徽一样。

再说，连“美智子桑”本人思想也很开放，竟把幼年时代的德仁亲王称为“德将”（阿德）的。那也可说是破天荒的历史事件。虽然是亲生儿子，将来一定要当天皇的人了，传统上绝不可以阿某阿某地叫的。美智子妃是富有实业家的女儿，从小学钢琴、竖琴，通晓英文、法文，能打网球，以优秀的成绩毕业于天主教圣心女子大学，再加上年轻时候令人不能不回头相看的美貌，全日本没有几个女孩子能跟她比肩，更何况在小小的原贵族圈子里。赢得了明仁皇太子心的“美智子桑”绝不是一般的平民女子；她既有见识又有胆量。两人结婚以后，主动废止了传统的奶妈、抚育官制度。据说，明仁天皇自己按照老规矩三岁三个月就被迫离开父母兄弟姐妹，一个人长大的孩提时代常感到非常寂寞。于是，在日本皇族史上第一次，明仁、美智子夫妇，亲手带大了三个孩子。不仅如此，孩子们上了幼儿园以后，每年的运动会，两位就跟老百姓同学们的父母亲一起，积极参加家长赛跑等项目。

明仁天皇的父亲裕仁天皇，曾是大日本帝国陆海军总元帅，日本战败之后，按道理该站在远东国际军事法庭上受审的。然而，占领日本的同盟军司令麦克阿瑟元帅，为当时冷战即将开始的国际政治环境考量，最后决定不告发他了。同时，叫天皇自己公开否定之前广泛宣传的“现人神”之说，并且做出闻所未闻的“人类宣言”。然后，在美军拟稿的新宪法下，裕仁天皇当上“国民统合的象征”，不再拥有政治以及军事方面的实权了，好歹继续在位到一九八九年一月，七十二岁瞑目为止。对此在日本国民中曾有激烈的反对意见。毕竟，从他登基的昭和元年到向同盟军无条件投降的昭和二十年之间，以天皇之名而战死的本国军民就有将近三百万，其他国家民族的受害者更有好几倍了。总元帅怎么可以不负责任？怎么可以连下台都不主动下台？

一九四八年十二月二十三日是当年的皇太子明仁十五岁的生日。那天，包括东条英机、松井石根、板垣征四郎在内，七名甲级战犯在东京巢鸭监狱里被处了绞刑。一般相信，同盟军方面是故意选择明仁的生日施行了死刑的，为的不外是万万不让他走跟父亲一样的军国主义道路。当时的皇太子明仁，在父亲裕仁天皇的安排下，跟美国籍的基督教女作家伊丽莎白·格雷·维宁学英语。她上课的时候，称皇太子为“吉米”，最初被他纠正说“不，我是皇太子”，乃在日本战后史上一则较为著名的插话。相比之下，七名甲级战犯就在他十五岁生日被处刑的史实，在日本甚少被提到，如今可谓鲜为人知。英语老师维宁夫人，在后来撰写的《皇太子的窗户》一本书里写道：那天，裕仁天皇躲在房间里不出来，所以跟往年的生日不一样，明仁皇太子不能受父亲的祝贺。

二〇〇九年，届时当东京市长的非小说作家猪濑直树，出版了《吉米的生日：美国在明仁天皇身上刻印的“死亡暗号”》一书，也没有引起多少反响。果然，日本人的集体下意识想要尽可能忘记不吉祥的历史事件。

七名战犯被处刑的十年以后，二十五岁的明仁皇太子选择教会学校的高材生正田美智子为结婚对象，估计多少受了维宁夫人的影响。据说，当时在皇家里就有一些人反对皇太子要跟有教会背景的平民女子结婚；毕竟天皇是日本神道的最高位神官，有好些神道仪式皇后都要一起举行或参与的。

天皇裕仁在位的昭和时代，广大日本知识分子当中，至少有一半是反对天皇制的。当年，他们对皇太子夫妻也不太看好；在民间，常把美智子妃揶揄为“制粉厂女儿”的就是那些左派知识分子。他们对皇室的态度开始转变，就是动荡的一九八九年，裕仁天皇因癌症去世，由明仁、美智子两位成为天皇、皇后，君临“平成”日本以后的事情。

当时，明仁天皇五十六岁，美智子皇后则五十五岁。结婚以后三十年，当初令人回头相看的年轻美女，早就被时间折磨成老女人了。虽然她的身材仍旧苗条，但是坚决不染白头发，好像故意不使自己显得年轻漂亮。光看她的样子，国民都知道她嫁入了皇室以后吃的苦多么大。她那模样简直像是当了全体日本人的替罪羊。高瘦的骨架更叫人联想到走向各各他山的耶稣基督。

裕仁天皇和明仁天皇的区别，主要在于前者曾做过“现人神”，而后者从小只做过人。另外就是，一九四五年日本战败时，明仁天皇才十二岁，基本上没有战争的包袱。同盟国占领军在十五岁的皇太子身上烙的印，虽然从外边瞧不到，但是看他们夫妻的行为，似乎一分一秒都没有忘记似的。

这些年，他们去日本国内、国外各地追悼战争死者，也跟太平洋战争时期被关在日军收容所受了虐待的各国原俘虏见面交谈，以图缓和人家心中的痛苦。二〇一一年，当东日本大地震、海啸、核电站事故连续发生，然而在政坛上就是缺席国民可信可靠的领导人的时候，天皇就发表录影讲话而慰问了灾民以及坐立不安的许多人。每次自然灾害发生，天皇、皇后都在第一时间里赶到灾区的避难所去，还往往在地板上跪了下来，以跟老百姓平起平坐的姿态，安慰一个又一个灾民。

不仅如此，他们在逢生日等场合发表的谈话中，也不停地提醒国民：不要忘记从九一八事件开始的战争造成了多么严重的惨剧。我印象最深刻的是，逢二〇〇一年的生日，天皇发表的声明中讲到：公元八到九世纪在位的恒武天皇之母亲是朝鲜半岛百济国吴宁王的子孙。他都说：给日本传来高级文化的百济人后代，至今还有在宫内厅乐部当乐师演奏古代雅乐的。听到那次的发言，我就想起来了，原武史著《大正天皇》里有记载道：裕仁天皇的父亲曾疼爱大韩帝国最后的皇太子李垠，为了跟他沟通，还学过韩语。都跟日本社会常歧视韩国的态度呈着明显的对比，叫我对天皇的思想开明刮目相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