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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华》:对自己的过去和现在,冯小刚的态度都是暧昧的
曾经的你有多相信,当它破灭时你才会有多幻灭;曾经的你有多痛恨,当它离去时你才会有多庆幸。
冯小刚一定想拍《芳华》想了好多年,对他来说,这部电影就是一部写给自己的情书,里头有着他的过往岁月,有着他的人生体悟。但冯小刚陷入其中、不可自拔,因此《芳华》成了一部无法跳脱出来的作品,想到姜文《阳光灿烂的日子》里巧妙而深刻的自我审视和否定,就不免为《芳华》感到遗憾。
当你用个人感知代替时代感知时,你就会不可避免地自我分裂。
电影《芳华》改编自严歌苓的小说《芳华》,小说英文名是“You touched me”(你触摸了我),电影的英文名则是“Youth”(青年时代)。青年时代的故事并没有太大改编,稍微动了一下的只有从小说的反复插叙变成了电影的线性叙事,中年时代的故事则变化颇大,我们以电影文本为主。
故事发生在上世纪七十年代的文工团,一个叫刘峰的人,是文工团的雷锋式的好人,有战友要退伍结婚他主动帮忙打沙发,有战友想去大学进修,他主动把唯一的名额让给对方,有战友嫌弃何小萍(原著是何小曼)流汗多时,他主动做何小萍的搭档……
许许多多的事情让刘峰成了文工团里大家都默认的“圣人”,因此当他对林丁丁表达爱意时,换来的却是林丁丁的惊慌失措,大家也会觉得刘峰会有这样的想法很“恶心”,因为一个具有完美人格的人怎么可以有七情六欲呢?于是刘峰被认为下流而被下放。很快,中越边境发生了冲突,刘峰作为野战军去了前线,当他回来时,他失去了一只手。当时间到达九十年代时,他成为了一个运货的司机,因为货车被交警扣留并被讹诈一千块(当时他一个月收入三百、货车价值三千)时,忍不住大骂,并大打出手。
故事的另一条线发生在何小萍身上。何小萍的父亲是右派文人,母亲嫁给了一个姓何的老干部,因此何小萍也就跟着他姓了。作为从小就没人疼爱(母亲更疼爱和老干部生下的一儿一女)的何小萍,来到文工团后依旧被排挤,军装事件、乳罩事件以及后来发生的嫌弃流汗过多,都把何小萍慢慢往绝路上逼。
这时刘峰来帮忙解围了。刘峰愿意和何小萍做搭档,何小萍很感激他,何小萍喜欢上了他。于是当刘峰被所有人赶走后,何小萍对这个世界绝望了。用书中的话说就是:“她是我们当中唯一一个真正识得刘峰善良的人。一个始终不被善待的人,最能识得善良,也最能珍视善良。”再后来在战场上何小萍突然成了英雄,巨大的反差让何小萍疯了。
很多年以后,刘峰和何小萍再见,他们抱在了一起,旁白诉说着芳华已逝。
乍看之下这是一个被浪费掉的青春的故事,the wasted times。但相反的是,恰恰因为其中冯小刚无处不在的青春记忆,让故事产生了前后的分裂。
在叙述分裂之前,不妨先指出一点。
原著是以我(萧穗子)和刘峰、何小曼(即电影中的何小萍)不断相遇、聊天,再加上自己的回忆,才用各种插叙讲述完了这样一个故事。作为一个青春回忆,它一定是自我的,有自我美化的部分,也有自我否定的地方。
但是电影却在用线性叙事,尽管保留了旁白(萧穗子),但萧穗子的作用被大大减弱,更多时候镜头对准的就是刘峰与何小萍各自的客观故事,在客观叙述中用主观表述,这是故事显得分裂的重要原因之一。
那么分裂的标志是什么呢?
正好像严歌苓原著里极高的文字水准(比如“把他从我的视线里钓出水面”中的动词用得非常生动),电影的镜头语言也非常具有特色。电影以一个强烈的影像化语言作为整个故事前后被划分开的标志,那就是1976年9月9日毛泽东去世。
电影没有惯常地用广播的声音,也没有很粗陋地打上几行字,而是用一块黑布,从天而降,将故事开头就出现的这块毛泽东画像板给盖上了,那一幕很让人震撼,一个时代的告终是如此地突然,“哗”地一下,它就来了。
这是影视作品里很常见的时代分水岭,往过去看是“文化大革命”,往未来看是改革开放,两个截然不同的时代面貌。
身为第五代导演,似乎在关于这个时代记下一笔属于自己的影像是必需品。张艺谋有《活着》,陈凯歌有《霸王别姬》,姜文有《阳光灿烂的日子》,顾长卫有《孔雀》……而冯小刚早年因为《一地鸡毛》和《月亮背面》等作品的失利,一心扑在了商业片上,直到《一九四二》才开始转过头来,想添上一笔属于自己的代表作。
《芳华》就是在文工团生活过的冯小刚写给自己的歌。在这首歌里有他的喃喃自语,有他的念念不舍,有他的喋喋不休。
但冯小刚对他的过去和他的现在,态度都是暧昧的。因为冯小刚陷在其中,无法自拔——他不相信。
那么你说,冯小刚相信过往岁月吗?
电影里的文工团,本身就是割裂着的。时而集体主义压抑人性,时而美丽女兵载歌载舞;时而不苟言笑男女大防,时而你情我愿耳鬓厮磨;时而互不信任勾心斗角,时而亲密无间把酒言欢……
如果说他相信,那么他就不会在影片开始就把文艺兵在班房里的排练拍得那么假,每个人脸上都表现出看起来非常令人不适的皮笑肉不笑。
如果说他不相信,那么他就不会让何小萍如此看重军装,而大家也真诚地相信刘峰是一个无瑕疵的好人,在文工团要解散时唱起了动人的革命歌曲。
其实他不相信。
那么你说,冯小刚相信崭新世界吗?
如果说他相信,那么为什么刘峰在新时代登场时就已经是一个一脸颓废的运货司机,没有任何的活力,不认为这个时代有什么好的,货车被讹诈,气得他大骂对方是“土匪窝”?如果说他相信,那么为什么萧穗子和当年的舍友郝淑雯多年后再见时,聊的内容是那么市侩,表现出的是对生活的不耐烦和对爱情的不在意?
如果说他不相信,那么为什么还在文工团时,大家要一起偷偷摸摸听邓丽君的歌,一个个欢喜地如此渴望新世界?如果说他不相信,那么为什么要不厌其烦地表现出集体主义下对何小萍的排斥,而且每个人都踩上了一脚?
其实他不相信。
以刘峰为例。刘峰是一个善良的人,他的善良也许是出自本性,也许是出自荣誉感。但在大家看来,他应该是一个无欲无求的人,这样的人才会被大家视作是圣人。——这本身就是新时代的人看当年的人时的视角,本身就带有创作者自发的也许是不自知的讽刺意味。
如果他真的相信过去,那么他不会认为刘峰应该是圣人,因为在那样一个时代,他会下意识认为每个人都可以做到;如果他真的相信未来,那么他也不会认为刘峰应该是圣人,因为他肯定下意识知道刘峰同样具有七情六欲。
只有在创作者视角下对前后都不相信时,刘峰才会以一个圣人的面貌出现。从刘峰的身上我们看到,《芳华》里哀颂的是他们那一代人被浪费掉的青春,把一切有意义消解成无意义,用个体感知代替时代感知。而《芳华》没有做到用过去的视角看过去,再用未来的视角看未来。
《阳光灿烂的日子》做到了。当成年的马小军在片中回忆了整个肆意的青春后,突然告诉观众,他的这些回忆大都是假的,是经过自己的加工的:“千万别相信这个,我从来没有那么勇敢过、壮烈过。我不断发誓要老老实实讲故事,可是说真话的愿望有多强烈,受到的各种干扰就有多么的大。我悲哀地发现根本就无法还原真实,记忆总是被我的情感改头换面,并随之捉弄我,背叛,把我搞得头脑混乱,真伪难辨。”
而在影片开头,成年马小军就已经说过了这样的一段独白:“北京变得这么快。20年的工夫它变成了一个现代化城市,我几乎从中找不到任何记忆里的东西。事实上这种变化,已破坏了我的记忆,使我分不清幻觉和真实,我的故事总是发生在夏天,炎热的气候使人们裸露的更多,也更难掩饰心中的欲望。”姜文是有相信的,他的内心里有一个理想国。
姜文属于文章开头说的“曾经的你有多相信,当它破灭时你才会有多幻灭”那挂人,后来的《太阳照常升起》《让子弹飞》和《一步之遥》说的都是这回事,《一步之遥》里old money和new money的对比就太明显不过了,他在怀念他的理想国。所以在《阳光灿烂的日子》里,马小军认为过去的记忆是美好的、令人依恋的,所以在《阳光灿烂的日子》最后,会有一个角色对成年马小军喊出一声“傻逼”,来否定成年后迷茫的马小军(当然,听说《阳光灿烂的日子》成年部分也拍摄了很多素材,只是最终没剪进全片中,因此成年部分只保留了这一意味深长的段落)。
而符合“曾经的你有多痛恨,当它离去时你才会有多庆幸”的作品同样存在。曾经加入红卫兵、在“文革”中告发过自己父亲的陈凯歌,后来无时无刻不在反思自己的行为,这才有了《霸王别姬》里让人心悲的一幕。姜文敢跳出故事来骂“自己”,陈凯歌则敢在故事里骂“自己”。也许他们相信的是不同的,但他们都有相信。
《芳华》没做到这一点,或者说,冯小刚办不到这一点。
也许冯小刚有相信过。也许他青年时期曾经无比笃定,但他已经变得不相信了,他只是在怀念过去的时光,但过去的时光究竟有着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事,他不再去想。也许他长大后也曾相信过新世界,但他同样也不相信了,他选择了把自己留在过去,成为“老炮”。
冯小刚因为成功饰演《老炮儿》里的老炮而荣获金马奖最佳男主角。这简直是给冯小刚量身定做的作品,一方面否定着自己的过去,一方面不愿拥抱新世界,潜意识里却又还停留在过去。
影片最好的一幕是发疯后的何小萍回到文工团,看着台上昔日的战友们在跳着文工团最后一次舞蹈,于是她独自一人走到操场上。
然后月下独舞。
美丽的姑娘沉浸在自己的梦里,不在乎现实世界是什么样,她载歌载舞,在梦里,她是主角,是A角,是和刘峰一起表演的何小萍。在梦里,她不再像现实中那样对文工团绝望,也不需要想着自己的出身给自己带来的困境,更不用感受到现实中那样面对着从被排挤的边缘到被授勋章的英雄模范而无所适从的反差——在梦里,她只要和刘峰尽情地跳舞,台下坐着所有的人。
在梦里。
《芳华》也是这样。但冯小刚还在现实世界里努力地活着,所以他没法完全地在梦里,也没法完全地不做梦。
曾经的你有多相信,当它破灭时你才会有多幻灭;曾经的你有多痛恨,当它离去时你才会有多庆幸。如果你没有什么相信的,那么你一定会把过去和现在割裂开来。
“但愿长醉不复醒。”
【作者孔鲤,微信公众号“书林斋”(微信号:Kongli1996),微博@孔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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