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井一二三专栏：怡保天津茶室

最近去一趟马来半岛，走了槟城、怡保、吉隆坡。槟城是世界文化遗产，吉隆坡是首都，可我印象最深刻的倒是怡保。

马来西亚第三大城市怡保，七十万人口仅少于吉隆坡和槟城，位置又在吉隆坡和槟城的正中间，坐铁路往返很方便。怡保也是马来西亚著名的美食之都，尤其是芽菜鸡的名气很大。那基本上是海南鸡饭加了炒芽菜，至多把鸡汤和鸡饭换成了鸡汤河粉而已。有什么特别？大家都说怡保水质超好，因此芽菜长得特白特肥，非常好吃。说得没错。我就是觉得好幽默：炫耀芽菜质量的地方，应该相当少吧。全世界，除了怡保以外，还有别的地方吗？

我几年前去马六甲，参观了郑和文化馆，里头有关于海上生活的实物尺码模型，包括从非洲带回来的长劲鹿在内。叫我刮目相看的是，明代中国人长期航海，居然在船上种芽菜吃的，无非是为了补充海上难得的维生素吧。我刮目，因为日本人到了公元十九世纪末，还不懂维生素的重要性；尤其在军队里，伙食中缺乏维生素B导致脚气病的频度特别高，仅仅在一九0四、一九0五年的日俄战争中，竟有二十五万陆军士兵生此病，其中两万七千人丧命。当时的陆军军医总监是在日本近代文学史上跟夏目漱石比肩的文豪森鸥外，他是留学德国的大知识分子，然而始终错误地认为脚气病是细菌引起的，一辈子都不肯接受营养学家的意见。郑和比森鸥外超前多少年啊？五百年！

对于三保太监一行在船上种植豆芽菜吃的印象极其深刻，我这次在怡保吃到芽菜鸡，不能不连拍大腿叫好的。在热带，水果如榴莲、芒果、山竹果、西瓜等等非常丰富，但是青菜则比较少。为了补充维生素，定居南洋的黄炎子孙们果然一代又一代地吃芽菜生存下来的，多不简单！在怡保，供应炒芽菜的不仅是老黄、安记等驰名的芽菜鸡店，连在咖啡店坐下来，老板娘都很自然地问道：要不要吃芽菜？

那是怡保数一数二的老字号天津茶室的老板娘。当我们成功地抢到位子坐了下来，她就走过来问：要喝什么？南洋咖啡店的规矩是，东家专卖饮料等几样东西，其他食品则由铺子里摆的摊子各自出售的。天津茶室的焦糖炖蛋，即鸡蛋布丁，闻名全马；但那是甜品，我们习惯于饭后再吃。能否先尝尝一样著名的虾鸡丝汤粉以及猪肉沙爹？老板娘回答说：汤粉要等很久的，大概需要七八个字，要不要吃隔壁卖的鸡饭？我则摇摇头道：你们的虾鸡丝汤粉很有名，所以我们慕名而来的，即使等候也想要吃，好吧，先来两个焦糖炖蛋吧，再来一瓶嘉士堡给老公喝，小孩要喝冰美禄，我呢喝热咖啡C就行了；是啊是啊，不是咖啡O而是咖啡C。南洋人喝咖啡特别讲究；光是热咖啡，饮料单子上就有咖啡、咖啡O、咖啡C，分别含炼乳、糖、糖和牛奶的。然后，老板娘就很自然地问道：芽菜呢，要不要吃？于是我回答说：好啊好啊，来一盘吧，怡保的芽菜闻名全马。

这时大概下午一点多，铺子里完全没有空位。虾鸡丝河粉摊子的老先生，一心一意地把鸡肉切成丝，但是年纪大了，手都比较慢，我们要尝据说口感无比滑润的虾鸡丝汤粉非得耐心等待不可。

天津茶室是一九四四年开张的老字号，店前挂的横额招牌很古老，整个店铺都富有历史感，墙上挂的大镜子给人以二十世纪初的感觉。一家南洋咖啡店为什么要用华北城市天津的地名？我查来查去都查不出其所以然，只好猜想：当年天津是跟香港、上海同一级的繁华大都会，在于南洋，华北城市的名字可能进一步散发出异国情调吧。果然推出来焦糖炖蛋这样充满着洋气的甜品。

我们的桌子上摆了大瓶嘉士堡、大杯美禄、热咖啡、炖蛋、沙爹以及一碗花生酱，场面乱得可以。然后，有个老太太主动走过来推销自家制造的食品，说：旁边桌子的小姐们都在吃呢，很好吃的，要不要试一试？我不明白她到底卖什么东西，因为她讲的是我从没学好的广东话。好在怡保的物价很便宜，她卖的炸鸡卷两只才九块马币，而且沾着红色甜辣酱吃，味道还不错。

都什么时候了？虾鸡丝河粉还没有做好！我的热咖啡早就喝完了。虽然在南洋吃东西喝甜咖啡很普遍，但是我觉得口渴，这回想喝点儿不甜而冷的饮料，于是跟茶室的另一位老太太服务员说：要唐茶，冰的，谢谢。我是在墙上的菜单里看到了“唐茶”才点的。未料，给送来的是黑色热水里半淹没的煮鸡蛋，拿汤匙尝尝，果然特别甜。再往墙上菜单看，这应该是“武夷蛋茶”。我忽然回想起来，在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上海，有当地朋友的母亲请我吃热乎乎的糖水煮鸡蛋，以彼时标准，该算是高档的食品。然而，当年的日本女大学生，深信煮鸡蛋只能搁盐吃，一旦泡在糖水里，就怎么也吃不下了。我后来被一同去的中国朋友骂了一顿：不礼貌。三十多年以后，我对那次的失败仍觉得亏心。这天在南洋怡保无意中邂逅的“武夷蛋茶”，我得勇敢地吃下来，算是挽回旧案。说到底，茶、糖、鸡蛋，个个都是挺熟悉的食品，没有道理放在一起就不能吃。

都什么时候了？我们等待的虾鸡丝河粉还没做好！星期二下午一点半，老公已经叫了第二瓶嘉士堡了，也跟京剧演员模样的大丈夫要了多十根猪肉沙爹。那师傅的眉毛往上翘着，应该是每天早上照着镜子用发蜡捏的。天津茶室里摆的摊子不多，只有虾鸡丝河粉摊子、牛腩粉面摊子、鸡牛猪沙爹摊子、港式点心摊子而已。卖炸鸡卷的老太太还站在收款处旁边看看有没有机会做生意，另外有一个华人女子和两个印度男子走进来开始推销商品了。华人女子卖的是毛巾和运动裤，果然没有人在茶室里购买这种商品。一个印度男子卖圆珠笔等文具。另外一个则卖励志影碟之类，出乎我意料之外，旁边桌子穿西服的两位绅士陆续打开钱包买下来了。南洋咖啡店真有趣，坐着等待虾鸡丝河粉，简直跟看着戏剧一般。

怡保是富有戏剧感的城市。这里的居民都很随和，跟什么人都很自然地搭话起来，好比是电视连续剧的登场人物那样，而且他们用的语言五花八门：马来语、英语、普通话、粤语、客语，以及我不知道名字的印度语言等等。怡保旧市区和新市区，用当地的叫法是旧街场和新街场，间隔一公里左右，其实两者都相当古老，处处可见废墟。一整排的南洋骑楼店屋建筑，外边用彩色漆油刷着，感觉挺像电影布景，何况到处画着职业水准的壁画。到了晚上，街边挂的大红灯笼点起来，更像走进了宫崎骏导演的动画片《神隐少女》里似的。

我们等待许久的虾鸡丝汤粉终于送来了。汤头浓厚，河粉则特别滑润，吞下去的感觉很舒服，跟炒芽菜一起吃下，味道也真不错。怡保的美食个个都很淳朴，显然没有加化学调料等，再说价钱完全合理，可谓名副其实的物美价廉。在怡保天津茶室呆的两个小时，好比看了一场戏一样，而且是特别好看的，叫人回味无穷，若有机会一定想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