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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海军寻亲的半辈子:被拐,流浪,入狱,想知道“我是谁”
蹲守在小北桥二手市场,杨海军面前摆满了旧物——镯子、手串、印章、旧书……这些都是他赖以为生的宝贝。
一个上午的时间,市场人来人往,杨海军卖出六本书,得到十六块钱,还不够他们当天吃午餐。
中午,他“奢侈”了一回,买了一块肉和几根青菜,一共花了二十块钱。平时在外面吃饭,他和女友两人点两份豆花,只要花十块钱。
两人省吃俭用,“一个月可赚两千块钱”,赚来的钱杨海军全拿去寻亲了。
从安徽蚌埠到四川江油,八九年里,他跑了许多大街小巷、城郊农村,一边打工一边寻找父母。记忆中的晒场、水池、小桥和流水越来越模糊。但他相信,自己一定是四川人,因为他爱吃辣,吃米饭、吃腊肉。
“四十多岁了,想过放弃吗?”记者问。
“不会。”这个满脸皱纹的男人说,一个人连自己的出生地都不知道,这样活着是一件悲哀的事情。
拐卖
“我是谁,从哪里来。”这个问题困扰了杨海军半生。
在他印象中,大约五六岁时,他贪玩爬上了一辆客车,被车子带到一个陌生的城市。“我下了车后,玩了一会儿,来了一男一女,说要带我去找我父母”。
他们并没有带他去找父母,而是把他带到一个遥远的乡村,导致他一生都在流浪和寻找。
“到火车站吃了一碗面,上面有肉皮,然后又住了一家旅馆。”等杨海军醒来时,他已经在火车上了,“哐当哐当”的火车穿过一个又一个的隧道。不记得坐了多久,杨海军又睡过去了,等他再次醒来时,他已经到了安徽省蚌埠市固镇县了。
一个40多岁的单身汉,住在距离县城十公里左右的连城镇殷陆村的铁轨旁。杨海军成长后才知道,这个单身汉是中间人,后来把他卖给村里的一个冯姓人家。
冯东财家里有七个小孩,三个儿子和四个女儿。
冯家老六冯明强说,介绍人找到在地里干活的父亲,问他要不要买下杨海军。“我父亲说不要,但我母亲说,我舅舅没男孩,想送给我舅舅养,就给了对方200块钱”。
那是秋天,冯家门口的柿子树上,挂满了红彤彤的柿子。杨海军刚到冯家时,随手摘了一个柿子,剥皮后放入嘴巴——“不好吃”,他至今记得那种涩味,但记不清那是哪一年。
安徽省蚌埠市连城镇,杨海军养父母冯东财家已杂草丛生。45岁的冯明强记得,大约是1983年,杨海军戴一个蓝色小军帽,穿一套蓝色小“八路服”,一脚踏进了他们家的大门。
那栋房子现在已经杂草丛生。几年前冯东财过世后,妻子卢敏(化名)就搬去了江苏,现在和女儿住在一起。卢敏记得,杨海军刚来时叫杨小军,“他说自己是四川人,看起来五六岁左右”。不过冯明强估摸,杨那时可能有七八岁了。
杨海军不记得自己的年龄,也不记得他的家乡在哪儿,“他们(冯东财和介绍人,两人都已经过世)也不知道,只有拐卖我的那两人知道。”但那一男一女此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刚到冯家时,杨海军不肯叫“爸妈”。冯明强说,为把杨海军当自己人,他父亲把好吃的都留给杨海军,“但他很内向不爱说话”。
在冯东财家没呆多久,杨海军被送去“舅舅”家,不过他很快又被送了回来。
“因为他在那边不适应。”冯明强说,杨回来后他父亲被车撞了,家里小孩多开支大,隔壁村一姓崔的没有儿子,说想要抚养杨海军,他很快被送去隔壁村的崔家。
固镇县杨庙乡楼上村,养父崔贵海多年前也已过世。养母陈蓝英(音)记得,杨海军到家里后,改名为崔北平(音),但大家还是叫他“小军”。
“喊我‘小军’我才应,叫崔北平我都不理。”杨海军说,整个楼上村的人都叫他“小军”。
在村里读了几天一年级,杨海军就不肯去读书了,“他们骂我四川小蛮子,我就不想去(读书)了”。崔家的一个堂哥说,“小军”在村里时间不长,他很快就跑去外面流浪了。
流浪
记不清哪一年,老村主任崔怀卫去蚌埠市,碰见杨海军和几个小孩在饭店吃饭,“我想给他们付钱,他们却迅速跑开了”。
几位崔家亲戚回忆起“小军”:在家的时间不长,出去了又回来,回来了又出去,“摸不透他的心思”。
“我是个比较内向的人,从小痛苦都不会表现在脸上”,杨海军对记者说。历经一个又一个的养父母,他比别的孩子早熟,习惯把自己保护起来。
崔贵海和陈蓝英夫妇没有生小孩,除了“收养”杨海军外,他们还收养了一个女儿。本想杨海军是男孩,长大后能给自己养老送终,但夫妻俩很快发现,杨海军“养不熟”。
二十多年前,杨海军才十几岁,他独自跑到四十多公里外的蚌埠市,在那里要饭、捡破烂,吃人家吃剩的……“每次弄得很脏回家,我都给他洗刷,但他从不把我当父母。”陈蓝英觉得,养子杨海军不如养女靠得住。
因为他常离家出走,养父母有时用柳条打他。杨海军回忆,到后来,即使冬天下雪,他也不回养父母家了,“我想找亲生父母,不想看他们(养父母)脸色吃饭”。
但流浪的日子也不好过,既要经受寒冬酷暑,还要担心被其他流浪儿打。
有一天晚上,杨海军睡在蚌埠市百货大楼台阶上,被几个二十来岁的“流氓孩子”弄醒。“他们问我们有没有钱,然后抢走了我们所有值钱的东西。”包括他身上的三角几分钱。他都记得清楚。
第二天早上,杨海军发现自己的嘴被打烂了,牙齿也被打掉了几颗,身上到处都是青紫,但他“就算被打也不想回家”,一直到1989年的某一天。
农历元月19日,杨海军因盗窃判刑六年,被送去北湖农场改造。杨海军说,那时他二十来岁,开始在农场插秧,后来得了急性阑尾炎,就改在农场里放牛。
在农场六年时间,没有一个人去看过他,他似乎对此一直心存怨恨。
“他们(养父母)知道我在那里,也没有给我寄过一封信来。”杨海军被逮捕时,公安局到崔家做过调查,那时他的名字叫崔北平。
陈蓝英说,她确实没去看过杨海军。当时她在家带养女的两个小孩,而杨海军没把他们当父母看过,“我没花过他一分钱,还照料了他几年,但他就知道跑跑跑……”
今年8月,陈蓝英坐在家中灰色的沙发上,再次提起这个养子,无法掩饰内心的关切和失望:他是不是还在流浪?我就知道……他过得好不好?应该也老了吧?
妻女
1995年元月,杨海军出狱,劳改队给了他七十几块路费钱。
拿着释放证和七十几块钱,杨海军回到了蚌埠市,一下车就买了30块钱的肉,“那个塑料袋满满一袋卤肉”,在蚌埠市火车站广场,他和几个流浪汉一起把肉吃完,“吃得很饱很饱……”
几个月后,杨海军回到崔家。当时村里有人去新疆捡棉花。杨海军为了“洗心革面”,决定和养母一起去。
“我们到新疆呼图壁时,雪特别深,足足有一尺多深啊!”但只捡了半个月的棉花,杨海军就一个人提前离开了。
他本想多赚点钱,没料到差点被骗,等他返回呼图壁时,养母陈蓝英已经回家了。“他就是待不住,就喜欢到处跑。”陈蓝英说,她没想到杨海军后来还怪她没等他。
离开呼图壁这段时间,杨海军去了不少地方,也做了不少事情,他帮人串羊肉串,去铁矿厂打工……
再次回到蚌埠时,杨海军又一次被抓了,“那个卖羊肉串的,报警说我偷了他钱”,但杨海军辩称,他没偷东西,相反对方还欠了他工资没给。
正值过年,蚌埠市中区刑警队队长王小东抓到杨海军时,发现这个“疑犯”血压很低,几乎“都快要休克了”。他把杨海军送去医院吊水,调查清楚案子情况后,他又给了杨海军一点衣服和钱。
后来有一次,公安局调查一个火车偷窃的案子,杨海军提供了线索,队长王小东见他没有工作,便叫他去公安局做厨师。
每天傍晚,收拾完回家,杨海军习惯在家里做饭。1999年到2001年,杨海军每天在公安局炒三菜一汤,王小东至今记得,杨海军的麻婆豆腐炒得非常好吃。
“在办公室住了三年,从来没拿过谁的钱。”王小东觉得杨海军乐观,也挺不容易,“他并不抱怨这个社会,而是靠自己的能力去生活”。
2000年左右,杨海军遇见了他的第一任女友小莉。那时小莉刚从卫校毕业,2002年,女儿小小(化名)出生,但一直到女儿会走路,两人才回崔家补办结婚和满月酒。
在楼上村村民印象中,那次杨海军在家待了两年多,是他在家时间最长的一次。“小莉叫我给她带小孩,我说让她自己带,小军到外面赚钱,他们后来就都走了。”陈蓝英说,她当时在给养女带孩子,没法给他们带小孩,此后她再没见过小军、小莉,以及他们的女儿。
大约2005年左右,离开公安局的杨海军,开始以收废品为生。他一边带着妻女生活,一边寻找亲生父母。
后来,杨海军带着妻女去了江油市,没待多久,小莉突然带着女儿离开了。
“她回去跟别人结了婚,也不让我见我女儿”,杨海军说。他从江油追回小莉的老家安徽阜阳,但没能追回妻子和女儿。
小莉对此拒绝接受媒体采访。
黑户
1983年出生的贾节花,从小跟养父母长大,在家上过几年小学,跟养父母关系一直很好。
直到她19岁的那一年,养母把她嫁给一个50岁的男人,婚后和婆婆关系一直不融洽,贾节花从老家河南商丘跑出来。
当年追着小莉来到阜阳后,杨海军就在当地落脚下来,找了一份厨师的工作。2007年夏天,杨海军在阜阳的一家饭店炒菜,看见贾节花从门前穿过,走进旁边一家职业介绍所。
“她那时又黑又瘦,还不到七十斤。”杨海军说,贾从介绍所出来后,他劝对方不要相信,因为“里面都是骗人的”。两人后来走到了一起。
2008年9月,他们一起去江油市时,身上一共剩下两块五毛钱。
杨海军在河边买了一碗面,“我吃面,他喝汤”,贾节花说。汶川地震过后,江油市很多地方都毁坏了,杨海军到河坝上搬石头,“80块钱一天”,两人就这样慢慢“定居”了下来。
“他人好,对我好,也不花心”,贾节花说,虽然日子过得艰难,但杨海军让她觉得安心。
刚到江油市时,他们只能睡大街,后来在市里租了一个房子。一年前,为了节约开支,杨海军把房子租到城郊,“一年的房租是四千块钱”。
那是一栋两层楼的民房,一楼堆满了旧物:木头、破旧衣服、老收音机、大小不一的算盘,以及假的银元、仿古钱币等。二楼是他们住的地方,房间有电视、电脑,外面是客厅,桌子上摆满了瓷器,沙发上布满了灰尘。
杨海军租住在一栋两层楼的民房里。无论是租房子、办银行卡,还是买火车票,杨海军都只能用女友贾节花的身份证。“以前去参加寻亲大会,都用我媳妇身份证买票。”杨海军说,更早的时候,买票不用身份证,有时他偶尔也逃票,但如今没有身份证的他寸步难行。
有一次,杨海军用女友身份证买了高铁票,被工作人员挡在车站进口处,他翻出之前媒体对他的报道,“我说我是寻亲的,后来志愿者过来证明,最后我才让上了高铁”。
杨海军说他骨子里是四川人,到江油市八年后,他已经把这里当成了家,他希望自己能在江油市落户。
不过江油市公安局户政服务中心负责人何俊说,杨海军落户江油没有相应的法律依据。
他解释说,杨海军落户需要找到“根”,确认他出生地、亲人或找到能接纳他落户的户主。但目前无法确认他的生活轨迹:出生地和被拐地是否有户口?是否有违法犯罪记录漂白身份?如果入户,入户在哪儿?
而据安徽蚌埠市杨庙镇派出所指导员计明查明:杨海军曾叫崔北平,在村里上过户口。1989年,崔北平被判刑六年,其户口调入劳改队。
“从劳改队出来后,他本该拿释放证和户籍来派出所重新入户。”计明说,崔北平当年并没有回派出所,如今只要他自己愿意,他随时可以回来蚌埠办理重新入户。
结婚生子那会儿,杨海军打算在崔家安定下来,“不再去想找亲生父母的事”,但养父母并没有接纳他,最后小莉又离开了他,让他下了离开养父母的决心。
杨海军说,他宁愿没有户口、身份证,也不愿意再落户到崔家。
寻亲
2011年,杨海军在“宝贝回家”寻亲网站上注册,开始和全国的寻亲志愿者接触,并参加各地举办的寻亲大会活动。
他的网站注册信息为:亲生父母可能叫郭继才(音)和周素珍(音),毛泽东去世的时候,母亲还戴了白色的花。有一次地震来了,父母把床搬到了晒坝。后来父母离婚,母亲带着他改嫁到后爸家,后爸姓杨,母亲到后爸家后又生了一个妹妹。亲生父亲家有两个哥哥,也可能是一个姐姐和一个哥哥。
后爸家是一个四合院,土做的墙体,茅草做房顶,里面住着四五家人。几十米远有两个晒坝,一大一小,生产队用来晒粮食,靠晒坝有一口井,边上有一口池塘,生产队有幼儿园,杨海军还上过小班,家里出来时要经过一个桥才到街上,桥下面有水。家里的农作物有谷子、豌豆、胡豆、地瓜、大头菜、慈竹,吃米饭、辣椒、腊肉……
三十多年来,杨海军把这一切深刻脑海,但又不知这些记忆是否准确,包括他的年龄,也是模棱两可。
这些年,中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曾经的晒坝、池塘、水井,小桥流水,或许早已被历史所掩埋,而这些又是他寻找的唯一根据。
八月的阳光从窗外照进来,杨海军坐在客厅的凳子上,反复地讲生产队,晒坝、桥、养蚕……“我小时候就是这样的房子”、“房子后面就是山”、“我想画一幅家的画,发出去让别人帮我找。”
杨海军租住的房子,里面摆满了各种旧物。他多次提到电影《失孤》,那是一个寻亲的故事。
电影里,被拐寻亲的少年曾帅对寻子的雷泽宽说:以前我还小时,我担心我来不及长大,我就死掉了;现在我长大了,又担心我来不及找到他们,他们就死掉了。
杨海军常设想:也许他走丢后,父母找了好久没找到,以为他掉到河里被大水冲走;也许在他走丢时,他的母亲到别的地方去找,发生了什么意外……
到江油市八年,杨海军扛过石头,收过破烂,卖过水果,现在卖二手物品。他所有的生活都是为了寻亲,一有空闲时间,他就和女友到周边,及四川省内其他地方寻亲。
小北桥开店的李冠记得,杨海军开着一辆破三轮车,经常从他店门前经过,上面帖着寻亲照片和文字。
杨海军骑坏了两辆三轮车,一辆摩托车,有一次骑着三轮车去寻亲,他差一点从车上翻滚到田地。2016年,第二辆三轮车坏了后,他就不再骑三轮车了,借了一辆朋友的“小车”使用。
杨海军借来的车坏了,拖去修理。除了自己寻亲外,杨海军加入了几十个寻亲微信群,他有时也帮助其他寻亲者。“有什么都会告诉我,打电话或者发信息”,江油市一位姓程的寻子母亲说,杨海军此前还捐赠了一批收来的衣物。
志愿者张斌(化名)曾多次带杨海军下乡寻亲。在他印象里,杨海军坚强、执着,也乐于助人,但因长期的压抑和焦虑,他已脱离常人的生活状态。有时,杨海军深夜打电话给张斌倾诉说,“不知道自己从哪儿来,该到哪儿去,经常晚上睡不着觉”。
“宝贝回家”的志愿者顾老师说,杨海军把所有时间精力都花在寻亲上,以至他考虑女儿、女友问题时有些偏激。去年夏天,杨见到了十几年未见的女儿,前妻带着女儿来江油玩了两三天,女儿在此之前不知道有他这个父亲,见面中也不愿认他。
2015年,志愿者曾带杨海军到石家庄做过催眠,试图唤醒他的童年记忆,可惜没成功。
寻亲需要“你在找父母的同时,你父母兄弟也在找你。”张斌说,这样才能DNA配对,彼此才能找得到对方。但不知道杨海军的父母是否还健在,是否还在找他。
张斌觉得,杨海军应该先把户口解决,把他的生活过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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