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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莱娜·费兰特:我尝试通过写作,体现女性不同之处的故事

2022-05-08 18:09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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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莱娜·费兰特的小说全都发生在意大利那不勒斯。从2011年开始,费兰特先后发行了《我的天才女友》《新名字的故事》《离开的,留下的》《失踪的孩子》四本小说。2016年“那不勒斯四部曲”的第四部英文版《The Story of the Lost Child》获提名布克国际文学奖。同年入选《时代周刊》评选的“当今世界100个最具影响力的人物”榜单 。

本文整理自《巴黎评论:女性作家访谈》

有删减

《我的天才女友》剧照

桑德拉:当你开始写一篇小说时,会发生什么事情?你的书是怎样诞生的?

费兰特:我没法具体说明这些书是怎样诞生的。我相信,没人真正知道一本小说是怎样成型的。小说写完之后,作者总是会尝试解释事情是怎样发生的,但每一种理由就我而言都是不够的。按照我的经历,总是有一个“之前”,由一些记忆的碎片构成,还有一个“之后”,也就是一部小说的产生。但我必须承认,“之前”和“之后”对于我来说,只是为了有序地回答你的问题。

桑德罗:你所说的记忆碎片指的是什么?

费兰特:各种不同的材料,难以界定。你有没有这种体验?就是你脑子里有一些音符,一个调子,但你不知道它是什么,假如你哼唱出来的话,它可能会变成一首歌,和你想象的不一样。或者说,当你回忆起某个街角时,你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要给这些零碎的记忆加一个标签的话,我会用我母亲喜欢用的一个词汇:碎片。我们头脑里的这些碎片或齑粉,你很难记得它们来自哪里,但它们在你脑子里会形成一些声音,有时候会让你难过。

埃娃:这些碎片都可能变成小说吗?

费兰特:有时候可能,有时候不行。这些碎片可以一个个分辨出来:童年生活的地方、家庭成员、学校的伙伴,一些温柔或气愤的话,还有一些非常紧张的时刻。把这些东西整理出来,你就可以开始讲述了。但总是有一些东西行不通,就好像这些碎片会各自为政,它们会形成一致或相反的力量:有的要清晰地出现在日光之下,有的试图隐藏在最深处。

桑德罗:另一部小说《被遗弃的日子》是怎么产生的呢?

费兰特:关于这部小说的诞生,我的记忆就更黯淡了。有很多年,我脑子里都有一个这样的女人形象,她晚上关上自家的门,早上去打开门时,发现她已经无法打开门了。有时候会出现她生病的孩子或一条被毒死的狗。然后,所有这些细节都开始围绕着一件发生在我身上的、让人难以启齿的经验:我也遭受了遗弃的屈辱。就好像在我脑子里盘旋了很多年的碎片,突然融合在一起,形成了一个故事,但我没法把它忠实地讲述出来。我很担心,这就和讲述梦境时会发生的事情一样。讲述梦境时,你知道自己在改编。

埃娃:你会把你的梦境写下来吗?

费兰特:很少的几次,我好像记得做过的梦,我会记下来。我从小都有这个习惯。我建议大家都写下自己的梦境,这是一个很好的练习,把梦境的体验按照醒时的逻辑记叙下来,这是对写作的考验。一个梦境清楚地证明:你要把它完完整整还原出来,这几乎是不可能的。要把一个行为、一种情感、一系列事件通过语言忠诚地揭示出来,并不“驯服”它们,这不像想象起来那么简单。

桑德拉:你所说的“驯服真相”是什么意思呢?

费兰特:就是进入一个表达的禁区。 推翻那些因为慵懒、息事宁人、方便和恐惧而讲述的故事,打破那些让我们自圆其说、大家都比较容易相信、接受的东西。

桑德罗:在我看来,这是一个需要深入谈论的问题。伍德还有其他一些评论家非常欣赏你在小说中展现出的真诚,他们甚至很赞赏那些粗暴的文字。真诚在文学中代表着什么?

费兰特:就我所知,真诚是一种折磨,也是文学上深入挖掘的动力。作家一辈子都在努力,就是想找到一些合适的表达工具。通常,对于一个小说家来说,他们首先考虑的问题是:我可以讲出什么样的体验?我能够讲什么呢?但实际上并非如此,一个作家要面对的最要紧的问题是:什么样的语言、节奏和语感适合讲述我所知道的故事。这些好像是一些形式上、风格上的问题,总的来说是次要的问题。但我很确信,没有合适的词汇,没有一个漫长的训练过程,学会组合词汇,是无法产生一些活生生、真实的东西。就像我们现在经常会说的:这是真正发生过的事情,是我的真实经历,这些名字都真实存在过,我描写的这些场景都是事情真实发生的地方,但这还不够。

不得体的写作,可能会让一段真实经历变得虚假。文学的真实,不是建立在个人经历、报刊或法律的真实基础上。文学的真实不是传记作家、记者、警察局的口供或是法院里陈述的那种真实,也不是虚构小说里构建的逼真故事。文学的真实,是用词得当的文本里散发出来的真实,会溶于语言之中。它直接和句子里散发的能量挂钩。假如获得了这种真实,那就会避免刻板、平庸,也会避免大众文学里那些常用的技法。这样你就可以重新激活,会按照自己的需求塑造任何东西。

桑德拉:怎么能够获得这种真实呢?

费兰特:当然了,这种能力是漫长训练的结果,也可以不断优化。但这种能量对于大部分人,只是简单地发生了,展现出来了,你无法知道它到底怎么发生的,你也不知道会持续多长时间。你一想到这些能量可能会突然抛弃你,在写作的过程中,把你扔在半路上,你就会很害怕。再加上对于写作的人,假如他可以坦率地面对自己,他会承认,他也不知道是不是已经完善了自己的写作,让他可以彻底全盘托出。我们说得更清楚一点吧,每个把自己的生活重心放在写作上的人,都会面临亨利·詹姆斯的《中年人》的那种状态,在他最成功时,他已经快要死了,他希望还有机会再尝试一次,看自己是不是能够做得更好。或者他几乎要脱口而出,说出普鲁斯特笔下的贝戈特面对维米尔绘制的柠檬黄墙壁,发出的那句绝望感叹:“我应该这样写!”

埃娃:你是什么时候第一次觉得自己达到了这种文学的真实?

费兰特:很晚的时候,就是我在写《烦人的爱》时,假如那种感觉没有持续下来,我也不会出版那本书。

桑德罗:你认为一本小说到什么程度才可以被出版?

费兰特:当这部小说讲述一个故事,在我没有觉察到的情况下,有很长时间我都回避这个故事,因为我觉得没法把它讲出来,或者讲出来对我不利。《被遗弃的日子》是用很短时间写出来的故事,我用了一个夏天构思,然后写了出来。或者更具体来说,前面两章写得很顺,很快就写出来了,后来突然间,我开始犯错,我的调子变了,不再和谐,《被遗弃的日子》的最后一个部分就是这样。我不知道怎么把奥尔加从危机中解救出来,我无法像讲述她落入深渊那样,达到一种真实的效果。

我还是同一个脑子,同样的写作,还是同样的选词、句式、标点符号,但我的语气、调子变得很虚假。我熟悉这种感觉:就像我看到其他权威的男女作家的作品,我会失去自信,我脑子空空的,我没有办法做自己。有好几个月,我感觉后面几章我写不出来,我觉得无法达到平常的水平。我带着恨意对自己说:“你喜欢迷失自己,而不是找到自己。”后来一切又重新启动了。但现在我还是没勇气重读那部小说,我担心最后一部分写得很做作、空洞,没有真相。

埃娃:你对自己的要求很高,只希望出版那些质量上乘、你尽最大努力写的书,你觉得这是因为你是女作家吗?说得更清楚一点:你出版的小说不多,因为你害怕没有达到男性写作的水准?或者说:作为女性,那就意味着应该付出更多努力,写出一定水准的作品,让男性写作无法轻视。更普遍一点的问题是:你觉得男性写作和女性写作之间有什么根本的差别?

费兰特:我通过我个人经历来回答你的问题。我从小开始——十二三岁——我就非常确信,一本好书必须有一个男性主人公,这让我非常沮丧。这个阶段持续了两年多时间,在我十五岁时,我开始热衷于看那些处于困境的勇敢少女的故事。但我还是继续认为——可以说,这个想法更加明确——那些伟大的小说家都是男性,我要学会像他们那样讲故事。在那个年纪,我看了很多的书,明确来说,我模仿的都是那些男性作家。甚至我写女孩子的故事时,我总是让我的女主人公历经风霜,非常自由,很有毅力。我尝试去模仿男人写的伟大作品。

说得更具体一点,我不希望自己像那些女性作家,比如说,像拉法耶特夫人或者简·奥斯丁、勃朗特姐妹那样写作——那时候,我对当代文学知之甚少——我想模仿的作家是笛福、菲尔丁、福楼拜、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甚至雨果。我当时觉得,值得模仿的女性作家很少,她们相对比较弱,男性作家的作品非常多,更引人入胜。我不想把话题扯得太远了,那个阶段对于我来说很长,一直持续到二十岁,对我的影响很大。在我看来,男性小说传统提供了丰富的、构建性的东西,我觉得女性小说缺乏这一点。

埃娃:因此你觉得女性写作根基比较弱吗?

费兰特:不是,完全不是。我说的是我青少年时期的想法。后来,我的观点发生了巨大变化。因为历史原因,女性的写作传统没有男性写作那么丰富多彩,但也留下了一些水准很高的作品,有的是非常有创造力的作品,比如说简·奥斯丁的作品。

二十世纪,女性的处境发生了根本变化。女性主义思想和女性主义实践释放了很多能量,推动了更深入、更彻底的转变,产生了很多深刻的变化。假如没有这些女性的斗争、女性主义文章,还有女性文学,我都无法认识自己,这些作品让我变成了一个成熟女性。我写小说的经验,无论是没出版的还是那些已经出版的,都是在二十岁之后成形的,我尝试通过写作,讲出符合我的性别,体现女性不同之处的故事。但一段时间以来,我一直在想,我们应该去打造女性自己的传统,我们永远都不要放弃前辈留下的技艺。

作为女性,我们要建立一个强大、丰富和广阔的文学世界,和男性作家的文学世界一样丰富,甚至更加丰富。因此,我们要更好地武装起来,我们必须深入挖掘我们的不同,要运用先进的工具去挖掘。尤其是,我们不能放弃自由。每一个女作家,就像在其他领域,目标不应该只是成为女作家中最好的,而应该成为所有作家中最好的,无论男女,都要尽可能发挥自己的文学才能。为了做到这一点,我们不能受到任何意识形态的束缚,要摆脱所有主流、正确路线和思想指导。一个写作的女性,她唯一应该考虑的事情是把自己所了解的、体会的东西讲述出来,无论美丑,无论有没有矛盾,不用去遵照任何准则,甚至不用遵从同一个阵线的女性。写作需要极大的野心,需要摆脱各种偏见,也需要一个有计划的反抗。

埃娃:我们现在谈谈“那不勒斯四部曲”,莉拉和埃莱娜之间的关系不像是虚构的,也不像用通常的方式讲述的,就好像直接来自潜意识。

费兰特:我们说,“那不勒斯四部曲”没有像其他作品那样,在“碎片”中,也就是说那些凌乱地混杂在一起的材料中找到一条路。我从开始就感觉到,所有一切都是新体验,每样东西都出现在该出现的位置上,这也许是源于我和《暗处的女儿》的关系。

在我写这本书时,比如说,我已经意识到尼娜这个形象的重要性。这是一个年轻的母亲,和那个克莫拉横行的环境格格不入,很引人注目,正因为这一点,她才吸引到了勒达。我脑子里想到的最初情节,当然是两个丢失的布娃娃,以及后来失去的女儿。但现在,我觉得没必要把我几部小说之间的联系列举出来。我想说的是,对于我来说,这是一个全新体验,我感觉那些材料自然有序,都来自其他小说。

就我所知,关于女性友谊的主题,也是和我在《晚邮报》上提到的,那个前几年去世的女性朋友有关:这是莉拉和埃莱娜故事的最初原型。后来,我有了自己的私人“库房”——是一些幸好没出版的小说——这些小说里,有很多难以控制的女孩和女人,她们的男人、环境想压制她们,她们虽然精疲力竭,但依然很大胆,她们总是很容易迷失于自己脑子里的“碎片”中,集中体现在阿玛利娅——《烦人的爱》的母亲身上。现在想想,阿玛利娅有很多地方都和莉拉很像,包括她的“界限消失”。

埃娃:无论是莉拉还是埃莱娜,这两个人物有着本质的不同,但都很容易引起读者的共鸣,让读者感同身受,你怎么样解释这种情况?这和俩人之间的不同有关吗?这两个人物都千头万绪,有很多个层面,但总的来说,埃莱娜是一个比较接近现实的人物,而莉拉却像是高于现实,就好像她是一种神秘的材料组成,挖掘得更深入,有时候有一些象征性的特征。

费兰特:埃莱娜和莉拉之间的差别,很大程度地影响了叙事策略的选择,但她们俩都经历了一个正在发生变化的时代,女性处境发生了变化,这是故事的核心。想一想,读书和上学的作用,埃莱娜对自己要求很高,她很勤奋,每次都能够找到自己需要的工具。她带着一种有节制的自豪,讲述自己成为知识分子的历程,她积极地参与这个世界,强调莉拉已经远远被抛在了身后。但她的讲述时不时会中断,因为莉拉表现得比她更活跃,尤其是更激烈,她彻底参与这个世界,可以说,莉拉更低级,更发自肺腑。莉拉最后会真的离场,把整个舞台留给埃莱娜,莉拉成为自己最害怕的事情的牺牲品:界限消失,自我消失。

你称之为差别的东西,那是这两个人物的关系不断游移产生的,也是埃莱娜故事的结构。这种差别使女性读者,应该也包含一部分男性读者,会觉得自己既像莉拉,又像埃莱娜。假如两个朋友的步子一致,那就像一个是另一个的翻版,她们是彼此的镜子,她们会轮番用秘密的声音讲述,但事情并非如此。这个步子从开始就被打破了,引起差别的不仅仅是莉拉,也有埃莱娜。当莉拉的步子变得无法忍受时,读者会紧紧抓住埃莱娜;但埃莱娜迷失时,读者会对莉拉产生信任。

桑德拉:你提到了消失,这是你的小说中反复出现的主题。

费兰特:当然了,或者说,这是我反复写的一个主题,这和压抑以及自我抑制有关。这是我非常了解的一种状态,我想,可能所有女人也都有过这种体验。每次当你的身体里冒出来一种和主流女性相悖的东西时,你都会觉得,这会给你,还有其他人带来困扰,你要尽快让它消失。或者你天生就很倔强,就像阿玛利娅或者莉拉一样,假如你是一个无法平息的人,假如你拒绝低头,这时候暴力就会介入。暴力有自己的语言,这意味深长,尤其是在意大利语中:我要打破你的脸,要让人认不出你来!你看,这些表达都是对一个人的面貌和身份进行干预,抹去她的个性。要么你按照我说的做,要么我就会打得你屈服,让你改变想法,甚至杀死你。

埃娃:但这些女性也会“自我消除”,阿玛利娅可能自杀了,莉拉也失踪了。为什么呢?这是一种屈服吗?

费兰特:有很多消失的理由。阿玛利娅和莉拉的消失,可能是一种屈服。但我觉得也是她们毫不让步的表现。我不是很确信。我写作时,感觉很了解笔下的人物,但后来我发现,读者会更加了解他们。你在写作时,最神奇的事情是,你写出的那些文字,在没有你参与的情况下,会产生很多你没想过的结果。你的声音是你身体的一部分,它需要你的参与,你说话,与人对话,你自我修订,进一步进行解释。但你的写作一旦固定在纸上,那就是独立的了,它需要的是读者,而不是你。你写完了,我们说,你就可以走了。读书的人,假如他愿意的话,可以思考你排列文字的方式。比如说,阿玛利娅是经过了黛莉亚的文字过滤产生的,读者如果想要解开母亲的谜团,应该先解开女儿的谜团。更加困难的是,把莉拉镶嵌在埃莱娜的叙事之中:情节,还有编织她们的友谊很费心思。是的,可能黛莉亚和阿玛利娅之间的关系,是埃莱娜和莉拉之间关系的原型。

这种关系在你没有觉察到的情况下,从一本书滑入另一本书,一本书的写作滋养了另一本新书,赋予它力量。比如说,一个儿童时代的人物——一个痛苦的女人,是《被遗弃的日子》里的核心人物,在小说里被称为“弃妇”,只有现在,我才察觉到,“那不勒斯四部曲”里的梅丽娜就是这个女人的化身。这种小说之间的连续性,总的来说,都是无意识产生的,都来自那些出版的书,还有没出版的小说的写作经验,这可能是我觉得“那不勒斯四部曲”故事简单的原因。这套书和其他书不同,这个故事来自我头脑中的很多片段,我很快在这些片段中做出了选择,这让我感觉一切都准备好了,知道该怎么做。

桑德拉:女性友谊作为文学新主题出现,这是不是让你的叙事很不寻常的原因?现在所有人都承认,在“那不勒斯四部曲”之前,没有任何关于女性友谊的文学传统。在之前的小说中,你讲述的也是孤单女性的故事,她们没有女性朋友可以依赖、倾诉。尽管勒达在海边时——这也是你提到的——她很想和尼娜建立一种友好关系。但她是自己一个人出去度假的,处于一种绝对的孤独,就好像她没有女性朋友。

费兰特:你说得对。黛莉亚、奥尔加和勒达都只能独立面对自己的问题,她们没有任何其他女性可以求助,可以获得支持。只有勒达后来打破了一种孤立状态,想和另一个女人建立一种惺惺相惜的关系。但这时候,她做了一件不可理喻的事情,让这份友谊没有任何发展的可能。埃莱娜永远都不是一个人,她的所有故事都是和她儿时的伙伴纠缠在一起的。

桑德拉:但仔细想想,莉拉小时候也做了一件非常严重的事情,她童年的决定,对她一辈子都产生了影响。

费兰特:这是真的。但在面对这个新主题之前,谈论这两个女主人公,还有她们的友谊之前,我想强调的是,之前和后来的小说之间的一些共同特点。我之前写的三本小说,还有“那不勒斯四部曲”,都是通过第一人称讲述的,但就像我刚才提到的,在任何小说里,我都没有设定,讲述者“我”是一个人的声音。黛莉亚、奥尔加、勒达和埃莱娜都在写作,她们之前在写作,或者正在写作。

关于这一点,我想坚持一下:这四个人物的故事,我构思时并不是第一人称,而是第三人称,她们都通过文字留下了,或者正在留下她们经历的事情。在我们女人身上经常会发生这样的事情,面对危机时,我们会试图写作,让自己平静下来。这种私人的写作可以让我们的痛苦得到控制,让我们写出信件、日记。我总是从这个出发点开始,那些女人写出自己的故事,就是为了明白自己的处境。在“那不勒斯四部曲”中,这种前提变得很明显,成为推进故事的主要动力。

桑德罗:你为什么要强调这一点?

费兰特:我是想说明,我想到笔下的那些女性,她们会通过书面方式表达自己,这会让我觉得,她们的写作能揭示真相。伊塔洛·斯韦沃认为,在读者之前,作者首先应该相信自己讲述的故事。我自己呢,除了相信我所讲述的故事,我也应该相信,奥尔加和勒达正在写她们的经历,尤其是,她们写出的真相会打动我。这四部小说中,讲述者都有一个特点,就是她们都非常依赖写作。黛莉亚、奥尔加、勒达和莱农好像知道,她们要讲述的故事的细枝末节。但故事越向前发展,在她们没意识到的情况下,她们越会表现得很不肯定,很沉默,不可信。

这就是我这么多年来侧重思考的地方:在语言、用词、句子的结构、语体的转换中找到女性的我,展示出笃定的目光、真诚的思考和感受,同时保留了一些很不稳定的思想、行动和情感。当然,我最在意的事情是,要避免任何虚伪,在任何情况下,我的讲述者对自己都应该很真诚,她在平静时应该和愤怒、嫉妒时一样真实。

桑德拉:埃莱娜这个人物,是不是很明显具有这些特征?

费兰特:是的,不可能是别的情况。莱农从开始几页就宣称,她要阻止自己的朋友莉拉消失。如何阻止?通过写作。她要写一篇小说,详细记载她所知道的一切,就好像要向莉拉说明,一个人是不可能自我消除的。刚开始,埃莱娜好像充满了力量,好像真的很确信能抓住朋友,把莉拉带回家。但实际上,小说越是向前,她越是无法抓住莉拉。

埃娃:为什么呢?莱农发现,即使是写作,也无法让她的朋友屈服吗?

费兰特:这里,我们需要谈论一下莱农写作的特点。她想象,自己的写作是莉拉的附庸。但关于莉拉的写作,我们知之甚少,但我们非常了解莱农是怎么运用莉拉的写作的。“那不勒斯四部曲”里的文字是莉拉通过两种方式,对莱农长期影响产生的结果:首先是通过她写的东西,莱农通过某种方式读到的文字;其次,就是莱农在不同的情况下,认为莉拉非常擅长写作,她自己总是尝试模仿莉拉的文字,但总是很不满意。无论如何,莱农作为作家,总是会对自己产生怀疑。她的成功证明了她很出色,但她觉得还不够,她无法通过文字抓住莉拉。

桑德拉:假如莱农的写作,实际上是你的写作,你难道不是在展示你写作的不足之处?

费兰特:我不知道。当然,从《烦人的爱》开始,我就创造了一种让人不满意的写作,莱农的写作不仅讲述了这种挫败和不满,而且还推测,有一种更有力、更有效的写作,这是莉拉一直都掌握并运用的,但埃莱娜没法达到。我想说,整个机制是这样的:莱农是一个女作家;我们读的文本是她写的;莱农的写作能产生,就像她的其他经验,是因为她和莉拉之间的竞争;实际上,莉拉从开始就有自己的写作,那是一种难以模仿或者无法抵达的写作,这对莱农一直都是一种刺激;我们阅读的文本,当然保留着这种刺激的痕迹;总之,莉拉的写作,已经渗透到了埃莱娜的写作之中,无论她有没有参与。简而言之,这当然是一种虚构,这是整部小说的众多虚构之一。在我的写作中,所有一切都是虚构的,这是最难觉察的,也很难一句话说清楚。

埃娃:当你讲述莉拉的写作很有力,难以模仿时,你是不是在暗示一种理想的写作,是你期望达到的写作?

费兰特:也许是的,对于莱农,事情当然是这样。有一件事情一直让我印象深刻,就是作家在谈论他们的写作时,总是会绕圈子,他们会避开写作本身,会讲述一些会帮助他们工作的仪式。我也一样,尽管我一直在反思写作,我尽量处身于我写的那些书之外,让写作独立存在,我能说的总是很少。

济慈说,诗歌并不在诗人身上,而在于写诗的过程中,语言的转化和具体的写作。我已经提到了,我感觉,一本小说真正行得通,就是你脑子里有“碎片”发出的持续、稳定的声音,这种声音掩盖了其他声音,它们一直在逼迫你,想变成故事。你作为一个人,这时候你不存在,你只是这种声音和写作。因此你开始写,即使你停笔时,你还是在继续写作,你在处理日常事务、睡觉时,你也在写作。

写作就是从声音、情感、故事的“碎片”不停转化成句子和话语,转化成黛莉亚、奥尔加、勒达、莱农的故事。这是一种选择,也是一种需要,一阵激流,就像流动的水,加上学习的结果,对于技巧的掌握,这是一种能力,是对身体还有头脑训练的结果,有快乐,也有痛苦。最后,留在纸张上的是一个非物质的组织,包含各种元素,其中包括写作的我,写作的莱农,还有她所讲述的很多人和事儿,她和我讲述的方法,还有我汲取灵感的文学传统,我从这种传统中学到的东西。还有从群体智慧和创造力中学习的,我们出生和成长的环境用的语言,我们听到别人讲的故事,我们获得的伦理观,等等。

桑德拉:还有最后一个问题。莉拉的写作在小说中有一个重要位置,从小都深刻影响了埃莱娜。莉拉的写作有什么特点呢?

费兰特:莉拉写的很少的几篇文字,这些文字是不是像埃莱娜说的那么有力,我们不会知道。我们所知道的是,这些文字最后成了埃莱娜学习的模板,也是她一辈子努力想达到的目标。关于这种理想写作的特点,埃莱娜对我们有所流露,但那不重要。最重要的是,没有莉拉,埃莱娜就不会成为一个作家。每一个写作的人,总是会从一个理想写作出发,获取自己的文字,这个理想文本一直会出现在我们的面前,无法抵达。这是脑子里的幽灵,无法捕捉。结果是,莉拉的写作唯一留下的痕迹,就是埃莱娜的写作。

(原载于《巴黎评论》第二百一十二期,二〇一五年春季号)

原标题:《埃莱娜·费兰特:我尝试通过写作,体现女性不同之处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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