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Logo
下载客户端

登录

  • +1

关于她们:我,妈妈,外婆,三代女性纠缠的爱恋与婚姻 | 三明治

2022-04-22 14:53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字号

原创 洁西卡 三明治 

作者|洁西卡

编辑|恕行

我越来越讨厌我妈妈,尤其是那天知道她私自把我的个人简介挂到人民公园相亲角后。想象着自己像案板上的猪肉似的被买家翻来覆去地挑拣,在讨厌的基础上多了份恶心。

我妈妈,五十出头,身材略微发福,几乎终年将改良旗袍焊在身上,因为烫卷而格外蓬松的头发染成酒红色。

“为什么要去人民公园?你就那么怕我砸在你手里?”

“你二十七岁了,不去人民公园难道去幼儿园嗦?别个坐火车乘飞机都能捡到男朋友谈。而你呢?一路从大学读到研究生,从成都读到澳洲,来来回回无数把次,行程连起来可以绕地球几圈了,连个男娃娃的微信都没加起,再不去人民公园就要去宜家餐厅喝免费咖啡了!”

“还好意思说宜家?恐怕只有你一个人明明有老公还要去喝免费咖啡吧?”

当啷!一声,我妈手里的盆子被重重地扔在了灶台上,她的脸色垮下来的速度和盆子掉落的速度一样快。

她生气了!

“我为啥子去宜家你不晓得嘛?我和孃孃些聚会,还不是喊她们关照你的个人问题。你但凡争点气,我还有必要像卖东西似的推销你吗?你看你表姐比你大两岁岁娃娃都有了,再看你那些个同学,哪个快三十了没耍过男朋友?你和你老汉一样没良心,硬是要把老子气死,然后去找后妈!”

熟悉的窒息感扑面而来。我从小就非常会捕捉妈妈的情绪,她的每一个眼神、每一句话我都可以解码成一种要求。很多时候,她不必说话,只要嘴巴一撇,我就知道她对我的成绩或者做的事情不满意。表面上我努力做一个懂事、贴心、勤奋、优秀、有教养的女孩,一个妈妈想要的女儿的样子,内心却越来越觉得压抑和无力,但又无意识地要去接住她的情绪,讨好她,满足她。

二十七岁的我没有谈过恋爱,此前与男生接触最亲密的一次是大学某次爬山拉了领队的手,有人觉得是单纯,可在我妈这里就是笨。

我一直很听妈妈的话,初高中她像防贼一样防我早恋,甚至我的暗恋都是卑微到尘埃里,不敢表现出一丝一毫来。

到了大学,我妈终于松口说遇到合适的可以尝试谈一下,但是,不能是外地人、要有责任心、还要有能力、也不能有太多兄弟姐妹拖后腿......我学的是会计专业,她怕自己的白菜被猪拱了,关键猪也没几头啊!全系的男生用一双手就能数过来,拿她的要求卡下来几乎方圆百里寸男不剩。

在我去澳洲读研之前,我妈叮嘱我一定要利用这两年发展一个男朋友,但不能是外国人。当我出国后才发现,我的同学依然是女同学居多,并且澳洲白人根本不和我这样的留学生玩,我妈妈的担心完全多余。

结果我又一次让她失望,于是她马不停蹄地开始安排我相亲,从亲朋好友到人民公园、新华公园等各类的相亲角,甚至还帮我交过价格不菲的某相亲网站的会员费。

但是,在安排我的人生这件事儿上从来没输过的妈妈,在接下来这一局她却没有赢。

我按她的意思相了几次亲,都没什么感觉。并不是没有好男人,与其说没感觉,不如说我觉得很累,对于把彼此放在天平上博弈这种行为感到疲惫,提不起兴趣。

可是,直到有一天,我遇到了那个唯一一次令我有继续交往下去的冲动的男人,是一个第一次见面就吻了我的外地离异男子。

他来自福建,独自在成都打拼,和我在一次同行聚会时初次相识。他在人群中显得有点过于安静,仿佛一直在冷眼观察所有人。散场后我们恰巧要同行一段时间,我们聊了很多很多,聊海外求学生活,聊他来成都的原因,聊工作交集,甚至聊了他的离异和我的单身。

这就是所谓的交浅言深吧?我在想!

他说:“别看你整晚都在笑在闹,其实我看出你内心是很孤独的,你是有心事吗?”

然后,他吻了我,这是我想象过很多次的初吻,我慢慢地搂着他的脖子,我的舌头还迎合了他。

但我心头同时涌上一种复杂的感觉,它包括了对初吻到来的意外、对事情发展速度的恐惧、对道德认知的混沌,还带着一部分罪恶感。因为妈妈在我成年的时候就告诉我,一定要保留处子之身留给新婚之夜的丈夫,我似乎又看到她不屑地撇嘴的样子,仿佛在说:挑来挑去找个离婚的?

我擦了擦被弄湿的嘴唇,抬起手给了自己一巴掌。

他被我的动作吓到了,缓缓地抱着我,低声地说:“难道没有人告诉你,你非常好,你值得被人好好对待吗?”

如果说他道出我的“孤独”那一瞬间令我卸掉了防备,这句“好好爱自己”足以令我与他私奔。

我要和他结婚!

我从来没有被一个人如此理解和接纳过。在过去的近三十年,我都是努力做让别人满意的人,这次,我要做自己。

于是二十七岁那一年,我的初恋才开始,他是一个来自外地的,有过短暂婚史的男人,不用说,我和我妈妈的战争开始了。

当我妈妈知道这件事情后,我们发生了有史以来最严重的争吵。

她骂我要么不找,要么就找个没名堂的二婚男人回来,还不如我爸,不是瞎了就是疯了。

我回敬她:“反正我做什么你都不满意。不要拿我爸说事儿,你们貌合神离的婚姻对我没什么吸引力,要不要我告诉你他给英语老师写的情书夹在哪本书里?”

我妈冲我扬起了巴掌,我把脸抬起来迎了过去。

那天我夺门而出,去了大姨家,一住就是三个月,此间我没有给妈妈打过一个电话,每天除了上下班,所有的空余时间都和福建男友腻在一起。

原来那么多年,我在脑海中模拟过很多次恋爱的样子,都无法超越爱情真正抵达时的美好。

或许是经历过婚姻失败的原因,他更懂得感情的深浅,他尝试要求我搬到他家与他同居,但是我拒绝了。在我成年后,我妈妈曾经关于男女之事给过我叮嘱,大概意思就是你不能承担后果就不要去招惹之类的话,所以我不敢轻易迈出那一步,更何况我多少有和妈妈赌气的成分,也不想做得太决绝。

三个月后,我爸来到大姨家。

他虽然快六十岁了,头发大半花白,但是男人只要一不谢顶,二不发福,都不会显得太油腻。加之他比较爱干净,用我妈的话说十指不沾阳春水能不干净?这样更与我妈妈那中老年广场舞气质格格不入。

在我的记忆中,我爸就像一个经常回家的客人,他的形象基本上就是书桌前的一个身影。要么在批改作业,要么就是在家里给学生补课。我很少看到他和我妈有亲密的时候,他们就像大草原上的斑马和长颈鹿,安静而互不打扰。

爸爸那天的表情很复杂,我知道妈妈肯定没有放过情书的事情,我自知理亏,心里发虚。

但是他开口就向我道歉了。

他说:“你和你妈的关系走到今天,我是要负主要责任的,如果我和她的关系很好,她也不会扭着你闹这么多年;如果我和她能够像其他夫妻那么顺畅地交流,她的很多坏情绪也不需要消化在你身上,爸爸很对不起你!”

“我不是故意的,那个情书......”我哭了。

“没关系!你妈妈早就知道那件事,当年就闹过、翻过脸了,这是爸爸年轻时犯的错误,理应由我来承担后果。”

“你妈打你不对,但你这样总躲着也不对,你回家吧!不然我也快被你妈逼疯了。至于你那个福建男朋友,你妈同意你们先相处着,至于以后再慢慢看。”

我妈妈

我跟着我爸回到家中,空气中飘着一股冷战的味道。

到了晚饭的时候,妈妈冲我喊了一句“吃饭!”当看到桌子上摆着的菜是毛血旺和糖醋排骨,我就知道我和妈妈的战争翻篇了。

这两道菜就是每次当我犯了错误,妈妈消气后才肯做给我吃的,被我称之为“和平的使者”。

这是我和妈妈吵架后的固定套路,除了用做菜示好外,我妈消气后基本会找我复盘一下矛盾事件,与其说是复盘,不如说是再找机会教育我一下。

饭后我刷碗的时候,妈妈站在门口说:“你和那个福建人交往自己心头要有数,不要哈戳戳地吃亏!然后没事儿不要往屋头领,你们还不晓得能耍多久,我还不想看他哈!”

果然!复盘时间如约而至,我心里的石头落地了,又一次为自己这么了解她而沾沾自喜。

可是,直到接了一个电话,我才知道我并不真正了解我的妈妈。

那是国庆长假后一天的上午,座机电话忽然响起。我以为是小姨打过来的,但是里面传来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他缓缓地说:“请问,陈伟娜在吗?”是找妈妈的。

我冲人在厨房的她喊了一声:“妈,电话。”

妈妈边擦手边带着疑惑的表情似乎在询问是谁?她接过电话说:“喂!哪个?”之后是长时间的沉默。

她拿着话筒就在那里听,一句话也没有说,但是空气和表情都在凝固中带着变化。正是因为她的沉默才引起我的注意。我看到她因为充血而通红的脸庞,她用力地控制颤抖的双唇,眼睛里同时包满了泪水,一眨眼皮,泪流满面,止也止不住。

那天客厅里只有我和妈妈,我看她哭了,就尽量把自己窝在沙发里想藏起来。我一方面感到费解,另一方面也感到尴尬。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妈妈的脆弱时刻,我很不习惯。

妈妈最后带着哭腔说:“你会好的!”就把电话挂了,看都没有看我一眼,径直进了卧室。我去敲门,她克制着说自己想睡觉。

我们家族在成都经营一个小吃店,是外婆三十年前开的,在相对范围内小有名气。外婆年纪大了,目前是我妈和大姨轮流值班。那天轮到我妈去守店,但我下班过去看到本应在家带外孙的大姨在里面忙活,说明我妈在家待了一天。

我猜妈妈接到的那个电话一定有问题。我曾故作轻描淡写地问过她,那天是谁打的电话?她用一个同学家里出了点事将我敷衍掉。此后她又恢复了常态,白天到店里帮忙,晚上广场跳舞。

但被好奇心驱使的我还是在细微处发现了变化,比如她偶尔要走神,那双每天都黏在我身上,时刻准备评判我的眼睛似乎溜号了,仿佛是在等什么消息,这更加勾起了我的好奇心,我必须要找个人问问。

直觉告诉我这件事不能问我爸,大姨休息那天我去了她家。

那天天气非常好,阳光明媚,对于秋雨连绵的成都来说这就是意外的礼物。我坐在她家小院的桂花树下,伴着阵阵花香,大姨说我挑男友的眼光堪忧,那个福建男友离过婚、又不知根不知底,我之前相亲的对象随便拉一个出来都比他强很多。

我说:“我和他将来会怎样,我也不晓得,但目前我挺喜欢他的,甚至有结婚的冲动,如果这次我不坚持一下,以后估计就只有选择单身一辈子了。”

大姨说:“你说的也对,这个女人吧,错过第一个想嫁的人,便没有了挑剔的欲望,比如你妈妈!”

大姨问我:“你说,三个女婿,外婆最偏袒哪个?”

“我爸!”

“你晓得为啥子不?”

“不晓得!长得帅?”

“不是!其实是因为你爸是外婆亲选的女婿,外婆是拆散了你妈妈和她初恋后帮她挑的你爸爸!”

原来我大姨真的认识来电话的人,那天就是我妈妈的初恋情人的电话。妈妈读书时成绩不是太好,外婆托人帮她进了一个定向委培的大专,学金融管理,他们是同学。

那个人个头不到一米七,妈妈穿上高跟鞋两个人几乎一样高。听说对方个人能力比较强,很健谈,也有才华,是他们的班长。但是外婆极不喜欢他,不喜欢的表面理由是不同意我妈妈远嫁,但我大姨说外婆骨子里其实是外貌协会的,妈妈的初恋个子矮就算了,还有点偏胖,长得也比较具体。

妈妈谈了三年恋爱,和外婆抗争了三年,外婆以各种理由不同意他们在一起,甚至断过妈妈的生活费。

大姨也曾做过外婆的工作,问外婆为什么那么坚持。外婆说那个初恋能言善辩,一看就很狡猾,我妈妈是她三个女儿里最憨厚的,自从和他耍朋友,我妈每个月的生活费都花不到月底,不用想肯定是拿去填补他了。这么精明的人,一旦和他结婚肯定要把我妈拿捏完,她担心我妈嫁过去受气。外婆坚持要求我妈妈找个老实人,太聪明,脑壳太灵光的人只能幺妹——我小姨那种精灵的女娃子搞得定。

外婆是个非常现实的人,她一旦给谁贴上标签,基本无法改变。即使这样,我妈妈还是任你千言万语,我有一定之规,硬是你越反对两个人越好。

毕业分配工作的时候,他和妈妈来外婆家求外婆同意他们在一起。

那天晚上,两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直直地跪在外婆家的客厅里,一边跪,一边哭,求着外婆允许妈妈毕业去他家,当然他也愿意为了妈妈放弃委培资格来成都,只要能在一起。

他们从晚饭时间跪到大半夜,外婆就在卧室里一直不松口,不停抛出各种问题:你能够解决伟娜的户口吗?能安排她的工作吗?你家里有房子吗?难道我供她读完大学,就是让她像我一样靠摆面摊生活吗?你想来成都,你们是委培生,是要回原籍的,你来成都没有单位收留你,你做啥子?难道让我家养你吗?......

可想而知,诸如此类的难题是一个刚毕业的大学生根本解决不了的。他们在客厅里沉默地跪着,外婆进了卧室。过了很久,大家发现外婆居然吃了大量的药片。送到医院抢救后,外婆醒来对我妈说的第一句话是:“如果你不听话非要和他走,我下次就真的去死!”

妈妈那天大概哭了一晚上。第二天外婆从医院回家眼睛肿成一条缝,完全失声,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大姨也参与到劝说妈妈的队伍里,甚至远在外地读大学的小姨写了长达七页的书信来劝妈妈回归家庭。

亲情、道德、现实战胜了感情,结果当然是外婆赢了,妈妈已经无路可选,最终决绝地和那个男同学分手了。

此后在家族中形成一个默契,关于妈妈这段感情,关于这个人,谁也不提。

大姨说,妈妈和初恋分手后外婆开始安排她相亲,四个月就后见过了我爸,很快就结婚了。

她还补充说,你妈妈之所以这么快做了结婚的决定,源自于你爸姓刘,因为你妈的初恋也姓刘。

听到这里,我是气愤的,我为自己的姓氏和生命获得的如此草率而生气,我甚至想象自己的降生说不定也没有带着爱的期待,我的眼泪几乎就要掉下来了。

大姨拿出手机,给我看了一个微信截图,是妈妈和她的聊天记录。妈妈和大姨讲了初恋来电话的事情,也讲了电话的内容——

妈妈的初恋叫刘涛,那天是他们分手后第一次通电话。当年他们分手后,刘涛打听到妈妈去了交通银行,也在自己的老家进了当地的交通银行。他想着大家都在同一个系统,将来或许能够重逢。

目前,他已经是某地级市银行行长。刘涛和我妈约定,如果一切顺利,就邀请她参加毕业三十年妈妈从来不曾参加的同学会。

他在电话里说:“伟娜,我在北京协和医院,我得了癌症,一个小时后进手术室。我很担心结果不好,犹豫再三还是想给你打个电话,我们分开已经有30年零120天了,现在看来你妈当年拦着你嫁给我是很正确的,如果当年跟了我,我也很难陪你白头偕老,虽然这样,我这一生唯一的遗憾只有你!”

大姨眼含泪水,我也看得视线模糊。

妈妈多像一个隐形人啊!她的人生之路就是被外婆安排的一生。给她安排大学、安排工作、安排她和我爸结婚。后来企业转型,妈妈又回家接手了外婆打拼出来的餐馆,一干就是二十多年,甚至外婆当年回青岛老家买房子做投资,也帮妈妈做决定顺手买了一套,时至今日升值幅度超出想象,更加验证了外婆所做决定的正确性。

所以我印象中的妈妈对外婆从来都是言听计从,此前我一直以为是出于对外婆家长权威的敬畏和佩服。

其实,就像大姨说的那样,求而不得,便不再用力气去争取,错过最想嫁的人,此后嫁给谁都一样了。

回想成长道路上的点点滴滴,妈妈可以说是一手把我带大,但是她很少说爱我的话,多数是挑毛病,就像考试,90分她会说离满分还差10分,如果考100她会说全班有好几个满分,她总能找到一个完美的角度打击我,所以在我们的家庭关系中,不批评就等同于表扬。

据说,没有被爱过的人不懂得如何爱别人,同样,没有被尊重过的人,很难去发自内心地尊重别人。原来我和妈妈都是可怜人。

回家后我找到了一张妈妈大学时代的照片,里面的她,身材苗条、巧笑倩兮,很不像那个我身边的妈妈,但我内心有了某种柔软的东西,我为自己重新认识了她而感到释然,她不是生来就是这个样子。

我外婆

我听很多人讲过外婆的故事,但和妈妈抗争的这一段,是我从来不曾了解的。

我知道外婆幼年丧母,九岁随自己的小姨从山东嫁到成都,虽然是自己的亲小姨,但也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

她在改革开放初期就开始摆摊卖担担面,把一个街边摊干成一家小有名气的餐馆,个中艰苦可以想象。也是因为辛勤的劳作和彪悍的性格,她的三个女儿过上小康生活,甚至福泽至下一代,所以有亲戚和我说外婆是我家的“阿信”。

外婆今年七十多岁了,精神矍铄,身体硬朗。她一直和我们生活在一起,住我们楼下。一楼客厅的墙上挂着她年轻时获得的优秀个体工商户、成都名小吃等荣誉证书的照片,足以证明外婆的能干。

在我们家她才是真正的一家之主,她有一种能够拿捏所有人的气质。

年龄越大,她越喜欢大家围着她转。每年她过生日,都要请当年和她一起开饭馆的那些老朋友聚餐,要去成都最贵的酒楼,不厌其烦地讲述她们创业之初的故事,听一次觉得新鲜听多了觉得乏味。

但是我妈和大姨每年都迎合她,用我爸的话说就是“使劲儿惯着老太太”。即使远在美国的小姨也要回来参加这个宴席,十几年从未间断,妈妈说这是孝心,而我爸则说她不过是想弥补内心的歉疚而已。

今年又要给外婆办七十八岁生日宴会了,我趁我妈心情好,就问她们三姐妹为什么那么怕外婆?

我妈说:“啷个是怕她嘛!那是心疼她。你外婆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怜的女人,除了我们三个女,她啥子都没得。”

外婆的妈妈在她八岁的时候过世了,小时候说是死于伤寒病,但外婆事业成功后回青岛买房那年才知道自己的母亲是自杀身亡,父亲参加抗美援朝牺牲在战场。与其说是被小姨养大,不如说是给小姨当了十几年的保姆。

妈妈说,外婆的小姨要出去上班,都是外婆在家看孩子。带第一个表弟的时候外婆只有十岁,印象最深的是那时候的牛奶需要用锅煮熟,但是太烫嘴只有等着凉了才能给孩子喝。一岁的表弟嘴急一直哭,外婆就想把奶瓶放到水缸里让牛奶快点凉,没想到装满热牛奶的玻璃瓶遇冷就炸了,满满一缸干净水浸满了牛奶,结果外婆被还要重新洗水缸、挑水的姨夫打了一顿。

诸如此类的故事有很多,无一例外不是苦涩和辛劳。外婆就是在不停地做饭、做家务、带小孩子,带大一个,小姨又生一个的日子里长大。

妈妈总说外婆那么聪明的一个人,可惜不识字,如果读了书肯定了不得!但是,她的四个表弟能在七十至八十年代都读书至大学,足以见得她小姨对读书的重视,但是她却没有送外婆上一天学,这也是外婆最大的遗憾,出嫁那一年,她最小的表弟已经五岁了。

本以为结婚后日子会好过,但是她一口气生了三个女儿,被婆婆家嫌弃到不行,没过几年好日子外公又因意外去世了。

“失去”这件事,几乎伴随外婆整个前半生。她没有再嫁,既没文化也没有工作,一个人边带孩子,边上街卖凉面维持生计。

“你说外婆可不可怜?哪个人舍得气她?虽然你和你老汉经常气我,但我有家,我还有姐妹。可你外婆只有我们三个。”

我看既然谈话气氛如此融洽,进而追问道:“所以,这也是你愿意嫁给我爸的原因吗?妈妈,你后不后悔呢?”

“后悔啥子?我如果不嫁给你老汉,就没得你了!”

妈妈一边在手机上安排外婆生日宴会的菜单,一边语气平淡地回复我,连头都没有抬一下。

我到一楼,外婆正在看电视,里面正播87版《红楼梦》。

我说:“外婆,你过生日小姨又要回来了,高兴不?”

“当然高兴,她不听话,喊她不要回来她扭着要回来!”

“我带我男朋友来要得不?”

”要得!就是那个福建男娃娃吧?”

“对头,但是我妈妈不喜欢他!”

“没得事!只要你喜欢,对你好,你妈妈会同意的。”

“外婆,那你当年为啥子不同意我妈妈和她同学在一起呢?”

“外婆那时候太年轻,搁现在就不会了!”

我抱着外婆瘦弱的肩膀说:“我妈妈说,她不后悔哈!”

外婆摸摸我的头说:“你看这贾宝玉和林黛玉还有那梁山伯与祝英台,拆散的都成了悲剧,这道理早都摆在戏文里了,外婆以前没看懂,你把他带来,我和你妈妈说噻!”

有些事情之于我就像人生路口上一个又一个的岛屿,飞鸟无痕,但它们却一直沉默地立在那里

*这篇故事来自三明治“短故事学院”

原标题:《关于她们:我,妈妈,外婆,三代女性纠缠的爱恋与婚姻 | 三明治》

阅读原文

    本文为澎湃号作者或机构在澎湃新闻上传并发布,仅代表该作者或机构观点,不代表澎湃新闻的观点或立场,澎湃新闻仅提供信息发布平台。申请澎湃号请用电脑访问http://renzheng.thepaper.cn。

    +1
    收藏
    我要举报

            扫码下载澎湃新闻客户端

            沪ICP备14003370号

            沪公网安备31010602000299号

            互联网新闻信息服务许可证:31120170006

            增值电信业务经营许可证:沪B2-2017116

            © 2014-2024 上海东方报业有限公司

            反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