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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前半生:娈童、精神病院和钢琴

Jiaoyang
2017-07-22 17:23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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詹姆斯·罗兹

如果你碰巧看到一头卷毛的英国首席音乐会钢琴家詹姆斯·罗兹正在伦敦南岸艺术中心的底楼悠闲地吃着香蕉和哈瑞博软糖,他兴许只是刚好从精神病院逃了出来。

这位横空出世的英国新生代天才古典钢琴家,今年年初在英国出版了新书《如何弹钢琴》(How To Play the Piano),而他在2015年出版的回忆录《重要的是音乐:充满癫狂、药物与钢琴的前半生》(Instrumental:a memoir of madness,meditation and music),其中文版即将由上海人民出版社·世纪文景推出。

詹姆斯·罗兹出生于北伦敦的犹太家庭,他的个人履历看起来可以说是“中产”又“酷炫”:从小就读于学费惊人的男子私校,后来又去了充斥着未来国家领导人和瘾君子的哈罗公学;毕业后游刃于伦敦金融业,却在事业高峰期毅然决然回归自己自童年时就心系的古典音乐行业。他没受过严格的、连续的钢琴科班教育,却得到意大利最伟大的钢琴家的赏识、指导和开小灶。很快,这个喜欢穿着牛仔裤去音乐会演奏钢琴的年轻人,成为第一位以古典钢琴音乐家身份被最大的摇滚音乐厂牌华纳兄弟签约的艺人。他在《卫报》、《英国电讯报》、BBC等都开设了超人气的古典音乐专栏和播客节目。但他的前半生,每时每刻都在与精神疾患做斗争,他对自己的评价是:“一个空虚、自恋、肤浅、孤芳自赏、好操控人、堕落、花言巧语、烦躁、粘人、任性、恶毒、有自毁倾向的人渣”。

这一切,都源于他幼年时期的创伤记忆。六七岁时,老师们常感叹“小罗兹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小孩”,同期他在学校的拳击俱乐部遇到了恋童癖的体育老师,遭受了长达数年的无数次强奸。作为英国人,罗兹应该是提醒了人们,在“性侵”和“性虐待”这个话题上,目标受害者远不止中学少女,完全有可能是幼童,甚至可能是男生。而恋童癖则可能是比普通强奸犯更可怕千倍的存在,如果不采取行动去改变,任何所谓“中产”的出身和辉煌的事业都不会让人赦免于人间可能的恶与苦,因为危险无处不在。

对于罗兹来说,不管是肉体上还是精神上,那些记忆都是珠穆朗玛峰级别的创伤和细胞级别的损坏。他从此把自己看做一个行走的污点、一个羞耻的人,好像天生应当服务于恋童癖,服务于同性淫乱。仇恨,隐忍,愤怒,羞耻,妥协,分裂,心理咨询,自我崩溃,更多停不下来的心理咨询。吸毒、酗酒、用剃刀自残,他几乎是一个原地自毁的教科书级人物。即使成年后的生命里拥有无数辉煌的时刻,恋爱、赚钱、获得声誉,但是童年时那些类似于被施溺刑的时刻总是如鬣狗一样从脖颈后袭来。詹姆斯·罗兹不可能忘记过去,尤其是当他的儿子出生后,“种种过往的涟漪如潮汐般势不可挡,变成心里的永不安宁。”儿子会长大,长到类似他受到伤害的年纪,关于危险的恐惧和创伤如巴赫《哥德堡变奏曲》一样会在他的生命磁带里单曲重复。他被内心的疯狂、屈辱和扭曲的正义感所裹挟。也许他是寄望通过写下的东西,内在/外在的现状能够有所改变。

因此,《重要的是音乐》更类似于他一段时期的写作治疗,是一本介于音乐评论和私人日记之间的东西。而音乐和他心中隐秘的那部分,本就是不可分割的。“当原谅与冥想、阅读和聊天都能偶有所帮助时,对我而言,创造是穿越创伤最深远的方式。”他喜欢布考斯基的句子:“找到你的所爱并让它解决了你”。万物恒常,自有天数。这本书是他的恶之花,记录着他的痛和爱,那些能让他“卓有成效地切实地活下来——偶尔还能快乐地活着”的,是音乐。他写道,每当他被对人群的恐惧和不由自主痉挛所裹挟时,能做的就是飞快地滚到钢琴边,去见他的“巴赫、贝多芬、拉威尔……那帮混蛋的天才们”。

在罗兹的解读里,巴赫是替代安眠药和镇定剂的音乐家,在1740年代,他被有钱的伯爵雇去在他半夜与失眠作斗争时弹羽管钢琴;谢尔盖·普罗科菲耶夫是丑恶情感的心理专家,因此创作了无数极不和谐又神乎其技的音乐;舒伯特更是个会说话的惨剧剧场,所有的天赋和才华来自于他那短暂、悲惨、支离破碎而没有希望的生活;拉威尔是烟不离手、极其恋母、脑子被车撞过的法国音乐执牛耳者。总的来说,他从这些混蛋身上找到了自己,强迫症、社交恐惧、过度敏感、习惯性的去解读情景并进行无穷的设想和表演、精神崩溃、多重人格……他常被别人认为是笨拙而含糊其辞的人,其实他是极度渴望着爱、有点傻帽儿但又天赋异秉的蠢蛋。而这些音乐天才,是他精神上的双胞胎,和他们的接触类似于“热石按摩”和“密宗性爱”。

这本疯狂的书曾因作者前妻的起诉,曾遭受英国出版总局长达一年的封锁禁令。前妻认为罗兹露骨到令人发指地暴露他曾遭受的虐待,事无巨细地坦陈精神疾患和撕裂崩溃的私人感情生活,会给儿子的成长带来无法承受的压力。这些出版的困境和此前受到性侵的台湾女作家生前得到的退稿信有相似的考虑,以至于出版行为本身已值得我们讨论:人们应当怎么看待创伤?你还希望自己和家人被当做正常人对待吗?但是什么又叫做正常?

罗兹在这本书的扉页上写道:写给儿子,我生命中最美好的小东西。不管他和妻子的关系怎样,他对儿子真诚的爱是动人的,在儿子面前他永远是一个笨手笨脚、温柔到极致又精神过敏的人。他因对儿子的爱而更加恐惧儿童性虐待,受困于童年的创伤记忆,认为这只能用战争来类比,但他终究需要面对。他引用了退伍军人菲尔·克莱的话:“如果我们盲信创伤不可传达,那么受害者就会被困住。”他认为,迫害者的离开,不是创伤的结束,而是创伤的开始。受害人的经历应该得到聆听,“不论那会多么困难”。

罗兹竭力使人明白,也使自己明白,创伤并不应该耻于被记录。关于创伤和苦痛的故事从来都不罕见,但我们能看到的很多非虚构写作,无可否认其中有真诚和善良的本意,但作者习惯性地将日常生活的苦难进行粗劣地自我总结和鸡汤式升华,变成一种拥有泛说教感的美德,并自动被印刻上来自特殊阶级而政治正确的标签。这种态度本身是对文本可能性和生命体验的不尊重,偶尔会给予读者一种本不应该有的肉麻的反向体验。原因的根本不在于作者,而在于大多数的人在日常里总是极力让自己立马快乐起来,继续奔跑运转,其实更类同于精神病院里互助协会让人做的事情:“假装好起来”。罗兹诚言,其实我们可以“学会体会痛苦、可耻的感觉,但是要舍弃任何与它们相关联的故事情节……只是坐下,带着好奇心来观察它们,不贴标签、讲故事、下判断”。

《重要的是音乐》出版官司案件最终以前妻起诉失败告终,法院判定:作者自由表达的权利更为重要。禁令解除,可喜可贺,书也最终出版,并被翻译成多种语言。

詹姆斯·罗兹(中)和他的女友哈蒂、好友卷福一起离开最高法院,他争取到了《重要的是音乐》的出版权。(摄影:Stefan Rousseau)

在这本自传里,罗兹以最大程度的真诚,带我们进入了他那破碎又疯狂的迷幻世界。

书里有很多他关于“堕丧”的极端体验:“我会在任何时候喝酒,它让我感到自己有六英尺高,无坚不摧……地面上的湿气正渗透进你的裤子里,看到你的呼吸钻入云朵,变成迷幻的形状”;而在精神病院里的他,不能更挑衅:“那里并不是一个集满多少印章就会有礼品的地方”,他需要参加酒精滥用者匿名互助协会,与众人分享弱点,然后假装变得好起来;他也反思他在感情上的“作”:“我以前的那些不是女朋友,是人质。而简是完美的结婚对象,很漂亮,比我大十岁,在我之前结过两次婚,看起来就像刚从20世纪盖茨比的派对逃出来的。我呢,实际上想找个妈,于是扮演起了呱呱叫的求婚者”,但“这个世界上最简单的事情就是抛开一切,逃跑。所有的事情都是这样。一了百了地避免了对事情负责”。他以极端的真诚来回放那些年极端的作死,但也许正因为经历过最丧,经历过完全搞砸,才知道什么是珍惜。他这三十多年的生命可以说已然是一部真人版的HBO迷你短剧《伦敦生活》。

个人性格上的极端、暴戾、狂躁,可能正是因为詹姆斯·罗兹的纯粹。在事业上,他一直算是清醒而明白的。中学时已对钢琴充满热情,但是他的父母像任何中国家长一样,觉得当钢琴家的梦想无异于当宇航员,希望他还是念个正常的大学,读赚钱的金融专业。他没能抵抗,事实也证明,毕业后凭他的智商,他很快就能在伦敦金融城做到三万英镑月薪的职位。但他是如此明白这一行的危险,知道他的这些工作几乎就是整天在“利用、欺骗和劝诱老年人”。他并没有像大多数人一样只是感叹“我也弹过琴,我很后悔我放弃了它”,或者“我小时候也想写作”,他知道“没有行动的痛苦是大于想象中采取行动的痛苦”,他反问道:“如果你每天能抽出一个小时学习一切关于钢琴弹奏的问题呢?如果你加入的是作家俱乐部而不是读书会,每周必须带上三页你写的长篇小说、中短篇故事、电影剧本,并且当众读出来呢?”他做的事就是,从金融出版业转行去做音乐家经纪人,而很快,他的潜能被恩师发现,在进一步的集中学习之后,他成为了音乐会钢琴家。

书中比较精彩的段落是他对英国古典音乐界的清醒认识和犀利批判,大尺度地对英国古典音乐行业的每一个链条(演奏者/把关者/唱片公司/评论者)进行吐槽:一贯小型、羞耻、幼稚的唱片公司,由善意、温良而毫无一点商业头脑的人运营着,没有欲望尝试一丁点改变;营销预算只有三十磅;英国古典音乐奖项则是“老年病人,近亲繁殖”的骇人运作……他竭力希望改变,改变这“精确无误,彬彬有礼,无比脆弱且有文化上的圣洁性的古典音乐世界”,希望有一天听众能带着饮料去灯光全部熄灭的音乐厅,可以沉浸于安全而美妙的音乐,感到亲密又兴奋,同时长些见识。他希望能和观众一块撕碎规则手册,做感觉正确的事情。

罗兹以做经纪人发家,后来自己成为艺人,他和经纪人的故事也是罕见的阅读体验。他自己深深明白,经纪人对于艺人来说,无异于保姆、保安、心理医生、家长……我们看过太多明星传记,却很少去关注明星背后的经纪人。正常来说,明星总要塑造不抽烟不喝酒好好先生的偶像形象,罗兹在这部传记里却把那个狂妄自大、阴晴不定的自己完全曝光,细致地起底了他和经纪人丹尼尔的日常。每次失恋、受挫,他就会半夜跑到丹尼尔家去痛哭、罢工,一切表现得像个七岁小孩。丹尼尔则会淡定地告诉他:“詹姆斯,我告诉你,我做好了你无法度过这一切的准备。我准备好了接到电话说发现你死了,尽管这很痛苦,但是我已经做好一切准备了。你只去做你需要做的就行了。”

詹姆斯·罗兹和卷福

在罗兹充满了个人色彩的传奇故事里,还有一些我们可能熟识的人,比如大名鼎鼎的演员“卷福”本尼迪克特·康伯巴奇。这个被罗兹称为名字总是和全世界所有输入法都有仇的人,常常放弃几千万的生意来照顾罗兹这个经常发疯的老同学。我们还可以八卦地看出他神烦郎朗,认为他是一个会为了迎合在电视上播放的三分钟高清动画,而临时把肖邦《波洛涅兹舞曲》砍掉一半的商业钢琴家。还有一位神秘的、来自中国香港的邓永锵爵士,他被描述成慷慨的巨富,在罗兹最困难的时候无条件支持他,每个月定时打钱到他的银行卡上,还会在音乐会成功举办后请他去吃中式点心。

这本书的安排是精妙的,每一章的前面都有一段他对喜欢的音乐家的犀利微评,读者可以通过他提供的链接Https://bit.do/instrumental免费听到他谈论过的所有曲子。这些微评和解读类似于每一章回忆录的真实音轨,使得这本书并不是严格地按照时间顺序来记录,而是随着音乐渐入情绪,并自然引发出那些暗藏和流动在脑海深处的某段记忆,它们如同缠绕在一起的海藻被轻轻解开。这本书的风格可以用他唱片的名字《子弹和摇篮曲》来总结,一方面他进入战斗模式,开怀过瘾地骂他想骂的;一方面又脆弱真挚到了极限,像对襁褓中的宝贝吐露心底的恐惧和爱。整本书有倒叙、插叙、内心独白、自我注释、闪回、音乐评论、钢琴教学,还间插作者自己创作的(表现主义式的)剧本脚本、他人(老师)对他伤痛的见证者口供记录、经纪人的来信等等,立体化地还原了那个疯狂的、令人怜爱的、真诚又令人尊重的詹姆斯·罗兹。他从没完全战胜过恐惧,但我们见证过他对音乐的爱、他的努力和勇气。

    校对:丁晓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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