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延安经历的抗战胜利

【编者按】同济大学出版社即将出版的《我的1945：抗战胜利回忆录》一书，收录了近80位普通人对1945年抗战胜利的个人回忆，涉及20个省市。当时他们虽然是小人物，却在重要的历史现场，见证了抗战胜利这一重要瞬间。他们的记忆应该成为我们民族集体记忆的重要基因。有的前辈虽然早已去世，却留下了珍贵的日记和回忆，成为见证那个时代的重要证据。本文摘选自《我的1945：抗战胜利回忆录》，作者生于1930年6月29日，时为延安大学自然科学院理预科的学生。

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中国人民从1931年“9·18”事变算起，艰苦卓绝、不屈不挠的长达14年的抗日战争终于以中国人民的彻底胜利而告终。野蛮残暴的日本帝国主义被打败了，这不但是中国人民的伟大胜利，也是全世界人民反法西斯战争的伟大胜利。人类的历史将掀开新的一页，延安人民沸腾了，中国人民沸腾了！全世界人民都沸腾了！

当时我年仅15岁，是延安大学自然科学院理预科的学生，见证了那个辉煌的历史时刻。

进入抗日战争战略反攻阶段的1945年，形势的发展真是波澜壮阔，风起云涌，喜讯频传，目不暇接。

1945年春，陕甘宁边区连续几个月干旱无雨。延安人民全民动员起来，防旱备荒。我们延安大学也停课进行生产自救。全体同学以班为单位，大家排成队，用小水桶、洗脸盆装上延河水，一桶桶一盆盆地从延河边一直传送到五层楼高的窑洞顶上的山坡上去点种土豆、萝卜等菜蔬。当时延安大学有19个班，每班排成一条送水线，19条由人群排成的送水线，从延河边伸向窑洞顶部的山顶，人山人海，此呼彼应，十分壮观。种完瓜豆，男同学奔赴南泥湾去种地，女同学在家纺线、做鞋、织毛衣准备过冬的衣物。对于十年九旱的西北黄土高原来讲，当时的形势是很严峻的，但是，大家充满了信心：在党中央的领导下，延安人民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

1945年4月23日，党的第七次代表大会召开，这是延安人民政治生活中的一件大事。延安军民都十分关注会议的召开。从1928年中国共产党的“六大”到“七大”，其间经历了长达17年的时间。这是中国人民革命历史上经历过的土地革命和抗日战争两个最艰难困苦的阶段。从五次反围剿，二万五千里长征，到“七七”卢沟桥事变等重大的历史事件，接连不断地发生，繁忙的战斗，几乎没有停息过。党中央不可能找出时间来召开全国性的代表大会。而1945年的形势不同了：当时我们已经有了大小十九个解放区，约一亿人口，近百万军队和二百万民兵。中国人民在斗争中已取得了伟大的决定性胜利。“七大”的召开就是一个明证。经过长时间缜密的准备，各地的党代表云集延安，“七大”在延安杨家岭中央大礼堂召开，墙上挂着醒目的标语“坚持真理”“修正错误”，给人们以很深刻的启示，这是中国共产党走向成熟的标志。

四月下旬，天公作美，连续几天下了几场透雨，庄稼都茁壮地拔地而起。真是天时地利人和，大家心里都乐开了花。1945年5月2日苏联红军攻克德国法西斯统治中心——柏林的消息，从新华社新闻广播中得知。喜讯传来，全市人民热烈庆祝，人们从心中深深地吐了一口气，反法西斯战争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剩下一个日本侵略者，消灭它，是指日可待的事了。延安大学召开庆祝会，同学们齐声歌唱我们最喜爱的《神圣的战争》《喀秋莎》等苏联歌曲。会上由学校的教务长张如心同志作报告。同学们踊跃递送纸条，提出问题，都十分关注中国抗日战场的形势发展，询问抗战的反攻阶段什么时候到来？苏联红军什么时候对日宣战？

进入1945年8月份，形势的发展瞬息万变，更令人欣喜若狂：8月8日，从新华社传来苏联宣布对日作战的信息。大家盼望已久的喜讯终于来了：“苏联红军对日宣战了”！欢呼声立刻在延大校园里传播开来。8月9日中共中央发表题为《对日寇最后一战》的声明，号召全国人民团结起来为争取最后的胜利而斗争。

8月6日和9日，美国先后在日本的广岛与长崎投下两颗原子弹。当时党中央的机关报《解放日报》登载了这条消息，也转发了一些西方报刊的报道，西方的媒体大力宣传原子弹的威力，弄得人们一时也有些迷惑：“原子弹真的有这么大的威力吗？”“我们是靠什么来打败日本帝国主义的？”当时在延安还流传着一个故事：说重庆的一所国民党高级军官俱乐部，在晚会上举行了猜灯谜游戏。谜面是“日本投降”四字，谜底猜中国古代一位历史人物。有人猜，“屈原”指日本投降是屈服于原子弹，另有人猜，“苏武”意为日本是慑于苏联的武力。可见这个问题在全国人民心中也是有些迷惑和看不清的。

毛主席党中央及时提出正确的观点，统一了大家的认识，并通过各种方式向全体人民传达。在延安大学的时事报告例会上，张如心同志向大家传达说：8月11日毛泽东同志把当时负责宣传工作的同志找来，指出：“不应该夸大原子弹的作用，只有原子弹而没有人民的斗争，原子弹不能解决战争问题。如果原子弹能解决问题，为什么还要请苏联出兵？为什么投了两颗原子弹，日本还不投降，而苏联一出兵日本就投降了呢？我们有些同志看问题，还不如一个英国的贵族。英国有一个勋爵叫蒙巴顿，他说，认为原子弹能解决战争是最大的错误！”这样一来就把大家的思想认识提高了，坚定了人民群众的英勇斗争，才是胜利的根本保证的观点。

延安大学的学生们已无法安静坐下来学习文化课了。大家集会讨论迅速发展的形势，人人摩拳擦掌，收拾行装，准备走向敌后各战场，决心投入抗日战争战略反攻的最后阶段。

8月10日傍晚，延安新华通讯社从路透社、合众社收译到十万火急的电报：“日本投降了！”“日本天皇已经接受了同盟军的条件，宣布投降了！”不一会，延安的清凉山上已经响起了一片欢呼声，从文化沟传向延安新市场，传向杨家岭，传向枣园。延安的每座黄土高坡，每条溪水小沟都传来了人民群众的欢呼声、锣鼓声、口号声：“我们胜利了！”“近百年来我们第一次打败帝国主义侵略者的进攻！”红彤彤的火把，映红了这座古老而又备受侵略者摧残的山城。

延安大学更是沸腾了！全体同学走下山去站在大礼堂门前那唯一的一块约300平米大的空地上，那也是我们的露天饭堂。大家打起火把，敲起锣鼓，跳起了秧歌舞，唱起抗战歌曲和陕北小调，全身心都得到了前所未有过的舒畅与欢快。整个延安都沉浸在巨大的欢乐之中！有的同学甚至激动得把蒸馒头用的笼屉也当成火把点燃起来。以至于第二天，炊事员想蒸馒头来改善一下伙食都不可能了（那时延大每个月只能吃到一次馒头）。大家只好把面糊糊拌成疙瘩汤来喝。那也叫个心里高兴！

从8月中旬开始，延安大街上络绎不绝地走过一支支奔赴前线的小分队，大家相互告别的话语只有一句：“前线见！”即奔赴东北和各个根据地去，开辟新解放区。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我看到身体瘦弱的母亲也在其中。一个月前她还因病入院治疗，但在她三番五次的强烈要求下，组织上还是批准她跟随古大存同志出发了。千言万语，我们母女相互也只说了一句话：“妈妈您要注意身体！”“你们放心，好好工作！”我目送她走入了东去的人流中。不久，我们延大同学也纷纷奔赴各解放区，我们一次又一次地送别同学踏上征程。

从8月11日起，蒋介石连续下了三道命令，不准许解放区军民就近接受日军的投降。国民党要下山“摘桃子”了，要剥夺人民群众在抗日战争中取得的胜利果实。内战形势已呈现出端倪。为了给国民党争取时间，部署军事力量，美国政府出面调停国共双方和谈。于是就有了“重庆谈判”的历史事件。

蒋介石8月14日、8月20日、8月23日分别三次发电来延安，邀请毛主席去重庆谈判，商量国是。这在延安人民心里又一次掀起轩然大波。不论在街上，在田地里，在办公室的窑洞里，人们都在议论纷纷：“这怎么能行？去重庆太危险了！蒋介石可是天字第一号的政治大流氓。谁不知道他是好话说尽，坏事做绝的阴谋家呀！”“反正毛主席不能去。要谈，叫他蒋介石来吗，我们保证以礼相待！”“没有想到，我们苦干了三个月修的飞机场，却是要送毛主席去重庆呀！”

延安大学的夜晚，已失去往日的安谧，每个班都在热烈而又不安的气氛中争论一个共同的话题：“毛主席应不应该去重庆？”焦虑、气愤、担忧、困扰着我们。中央的决定很快下达了，毛主席决定8月28日赴重庆谈判！人们从理论上弄懂了，但思想上仍不通，感情上也接受不了。

8月28日上午，我们延安大学的师生和延安军民在机场欢送毛主席去重庆谈判。毛主席的身影出现在机舱门口，向送行的人群告别。他的大手举着盔式帽在空中用力一挥，坚定地走向机座。他那沉稳刚毅的神情给我们留下了永存的记忆。飞机在机场上空盘旋三圈后，直穿云霄飞走了。我们的眼睛湿润了，我们的心也随着飞机远去了。

1945年10月11日下午，我们终于在延安机场迎接毛主席从重庆回到了延安。当看见了毛主席伟岸的身影出现在机舱门口时，全场的欢呼声雷动连天。毛主席镇定自若的微笑表示经过43个日日夜夜斗争的重庆谈判，终于取得了历史性胜利和对未来发展指挥若定的信心。

欢送延安大学同学张琪去东北，前排右起：欧阳代娜、张琪、孙静兰，后排右起：何理文、云泊娟

1945年11月，我们又一次欢送延安大学同学上前线。我的同班好友张琪，原是北平的一个中学生，跟着大学的朋友一起参加了学生运动。后来又跟着大家通过敌人的封锁线，秘密进入解放区，由党组织辗转护送到延大来学习。她首先争取到去东北的机会，我们几位女同学还到照相馆合影，为她送行。我也多么想加入他们的行列当中，但组织上通知我们在延安待命，另有安排。我们的心也安定下来了。因为毛主席和党中央还在延安。

1946年3月4日，由马歇尔、张治中、周恩来组成的最高军事三人小组飞抵延安，进行调停。在延安举行了盛大的欢迎会接待他们，由机关团体学校抽调人员，组成了庞大的合唱团，演唱了《黄河大合唱》。表示延安人民争取和平民主的诚意。我荣幸地参加了这次演出，亲眼看到毛主席陪同马歇尔出席欢迎会的情景。当我们唱到“保卫黄河，保卫华北，保卫全中国”时，毛主席高兴地鼓起掌来。此后，解放区军民一次又一次为争取和平做出了努力和让步，但是全面内战，还是不可避免地爆发了。

风云变幻、纷繁复杂的1945年8月，教育与锻炼了我们。1946年5月11日，16岁的我在延安大学加入了中国共产党。5月16日中央组织部通知我到杨家岭中央办公厅工作，第二天即打起背包去报到了。此后我很幸运地工作战斗在毛主席的身边。

70年转瞬即逝，回顾20世纪百年来的历史，最令人难忘的还是那波澜壮阔的1945年。这里有人类历史上最英勇壮烈的军事战场；有充满大智大勇的政治舞台；有展示人类真善美的人生窗口。五彩缤纷，灿如星汉。这是人类历史上最辉煌的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