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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井一二三专栏:母亲嫉妒女儿,是多么普遍的现象?
在格林童话《白雪公主》中,恶毒的皇后经常问魔镜道:
“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是谁?”
她不能允许世界上有比她美丽的女人,于是要谋杀越长越漂亮的继女白雪公主。据说,在格林兄弟写的原版中,皇后是白雪公主的生母,为了叫中产阶级亲子容易接受,后来才改为继母的。总之,两人之间有母女关系,而问魔镜时皇后提到的“世界”,其实就是她们的家庭。
我母亲活像童话里的皇后。当我三十五岁结婚摆酒席的时候,她穿上的长礼服,比她叫同一个裁缝替我做的婚纱抢眼。果然,进场的来宾一个又一个稍微尴尬地被状况迫使而言:“真不知哪个是新娘”,引来了母亲心满意足的微笑。
母亲嫉妒女儿,到底是多普遍的现象?即使并不少见,但一般该是下意识里的运作吧。
亲戚家诞生了一个女儿,不知为何,那母亲喂她的东西跟喂她哥哥的不一样;不是喂得少,而是喂得多。女娃娃大约满一岁的时候,吃的断奶食品竟然是便利店卖的豆沙面包,一包里有好几个,吃完一个再给一个的。不出乎意料之外,女娃越长越胖,而肥胖的孩子在学校里,几乎无例外地被骂为“肥猪”。一个女孩子家被这样辱骂了,会伤透心的。做母亲的怎能耐住?那母亲没有白雪公主的继母般恶毒,很替女儿伤心,甚至当女儿不愿意上学之际,母亲的眉毛全掉了,该是心痛所致。然而,一个人的体型是小时候定型的,把豆沙包当断奶食品给喂了,就一辈子要过胖子的生涯。可能不是故意的吧。但因为不是故意的,所以更难指出问题的所在。
漂亮的母亲由不起眼的女儿伺候的例子,到处可见。东京郊区青梅市曾有家关东煮店叫濑音,就是高龄漂亮的奶奶使唤着素净的女儿经营的。我去的时候,老板娘该差不多八十岁了,还穿着充满女人味的丝绸和服,化妆化得又很细心,该是天天在镜台前花不少时间的。从事服务业的,把自己打扮起来,都算是工作的一部分,老太太花哨一点也没什么不妥当的,何况不少日本男人爱光顾上了年纪的妈妈桑开的店。只是,大约五十岁的她女儿,穿着廉价T恤和牛仔裤,花白的短发加上素颜,站在母亲旁边当助手的样子,简直像妈妈桑的男仆。
我母亲五十五岁以后,没有一天不化妆了。猜是自己发觉到容貌开始衰退后才做的决定。至今快三十年,还把头发染成黄金色,化妆也够浓。每周末、假期都陪她的我妹妹,已经四十好几,却从来不化妆,打扮得也跟濑音妈妈桑的女儿一样,是永远的T恤和牛仔裤。我跟妹妹说过:
“化点妆吧,都什么年岁了?”
“我不用把自己弄得漂亮。”
“不是漂亮不漂亮的问题,你这样子,脸色不好看,叫人担心身体健康不健康呢。”
濑音的妈妈桑也好,我母亲也好,都知道怎样把自己打扮成漂亮的样子;但偏偏不给身边的女儿传授如何打扮的经验,说不定还下意识地禁止,叫人怀疑:是否非把“全世界最美丽的女人”位子为自己确保不可?
我过了五十岁以后,逛百货公司才不大紧张了。以前,很长很长时间,我都怕售货员和其他顾客的视线,因为我小时候身体肥胖,六七岁就被母亲说清楚了:
“胖女没有权利逛百货公司。”
她那咒语困住了我四十余年。
曾经一九六〇、七〇年代的日本人,常骂女孩子说:
“你这外貌,长大以后肯定嫁不出去,没人要。”
母亲和哥哥则更不忘记再加上:
“所以,好好读书做职业妇女吧。”
说毕母子俩相视而笑。当年的日本社会对功课好的女孩子是贬多于褒的。职业妇女又是嫁不出去的老处女之别名。母亲向来身体苗条,哥哥青少年时候也是个高瘦个子。大概更重要的是哥哥长得像母亲,我则像父亲。幼小的我哪儿会懂,女儿长得像父亲叫人感到稍微别扭?
哥哥是妈宝,小学三年级就穿上了母亲买来的女装象牙色高跟靴,有点像当年摇滚分子爱用的所谓“伦敦靴”。上了初中,他又在立领制服下面穿上了母亲买来的女装U字领贴身毛衣,是把短袖黑色毛衣套在长袖白色衬衫上边的,也许效仿了女性化的男歌星泽田研二吧。妈宝高中毕业后上半年的职业训练学校,在那儿交上了大六岁的女朋友。她留着长头发,刘海后面戴上大眼镜,叫人看不清楚真面目。哥哥和那位神秘的女朋友,当初可以说是苗条好看的一对,常常开着母亲买单的保时捷跑车兜风。奇怪的是,六年后结婚的时候,不仅嫂子挺着大肚子,连哥哥都不久就开始发福;两个人后来的体重,跟当初相比,各自多了五成吧。再说,他们之间的一男一女也成长为日本少见的大胖子兄妹。
记得父亲在医院断气以后,我们几个人一块儿去通宵营业的餐厅吃饭。凌晨一两点钟,哥哥理所当然似地替当时在读大学的女儿点了巨大的冰淇淋圣代。果然女儿会越来越胖。当时,哥嫂已经被父母禁止出入婆家门了,所以几天后举办葬礼的时候,她都不敢直接上门来,反而在家门外磨磨蹭蹭,叫母亲背后骂道:
“那样子会让人以为是爸爸在外边养的女人,不是吗?”
我十五岁开始利用假期一个人去旅行,为的是暂时离开家庭。当年日本青年旅舍的住客以大学生为主。大家在宿舍的饭堂里一起吃晚饭,容易交成朋友,甚至从此成为旅伴都说不定。我高中二年级的暑假,自己去日本东北地区旅行,在青森县的青年旅舍认识了一批大阪来的大学生,总共七八个人,一起坐船渡过青函海峡,去了一天北海道函馆市,吃了一顿闻名于世的“函馆乌贼素面(细切生乌贼)”。在远离父母哥哥的地方,跟大几岁的男男女女聊天,我平生第一次体会到:自己并不是什么怪兽,由别人看来,只是个普通的女孩子。
很多很多年以后,我才想通:“长大以后肯定没人要”是骂人话,跟港骂“扑街”差不多,是“咒你走投无路”的意思,其实与美不美没有直接的关系。再说,孩子的长相绝不会是自己的责任,要么是遗传所致,或者是环境造成,都归咎于父母的。我也发觉:有些事情,本来就是相对的。比如说,我在日本挑衣服,永远要买大号、特大号的。然而,到了中国北方或者北美洲,我就可以穿上当地的小号。我年轻时候很乐意在中国北方以及北美洲生活,一个原因就是不必老感到自己笨大。
最最重要的:外貌不是一切。恶毒的皇后老问:
“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是谁?”
她不知道,美丽与有魅力并不是一回事。人始终是内在和外在的综合,不仅女人如此,而且男人都如此。今天冷静地观察伊势丹、高岛屋的顾客们,我的感觉有点像魔术终于给解除了,或者从长时间的噩梦醒过来了:原先听说独占着百货公司的美女们,到底都去哪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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