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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形游戏:通过游戏关心孩子,蜕下“问题孩子”的壳
解放日报6月4日报道,逾两千万美元,这是去年在美国举办的第六届DOTA2国际邀请赛总决赛的奖金。中国玩家赢得冠军。
这场比赛,当时让玩了整整10年游戏的刘天,梦想着从四川大学金融学系毕业后,成为一名电竞教练。然而,即便电竞圈已在狂欢庆祝,包括他父母在内的不少家长,也怨声四起。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特征,认为孩子沉迷于游戏,是“变坏”的罪魁祸首。
电竞爱好者面对的不解与疑虑,一直存在。电竞行业的发展势头,比2016年英雄联盟世界总决赛主题曲《燃》更加火热。短短几年内,我国电竞玩家及消费群体人数已逾1.7亿。今年11月,S7英雄联盟世界总决赛将在国家体育馆鸟巢举行。电竞成为亚运会正式比赛项目,被教育部定为2017年开始的高职院校新增教学专业。
电竞培训学校应运而生,电竞教练也随之成为一门新兴职业。但被游戏玩家视为天堂的培训学校,在一些家长眼里成了面目可憎的“引诱者”,所谓的“教练”,大多也是“出身草莽”“不务正业”,从“问题孩子”变化而来的。
如今已成为电竞教练的刘天,有几分理解家长的怨声。他认为时下“面临的最重大课题”,“是帮助那些天赋不高却盲目自信的孩子,不再继续走岔”。跟体育项目一样,电竞参赛者从接触游戏到最后为荣誉而战,其中的每一步都很艰难。每年被电竞学院“录取”留下进行参赛培训的几率,比考清华、北大还要低。
对这些为数不多的教练而言,及时规劝那些不适合职业电竞的青少年重新选择,反而比传授电竞技能更加重要。
一群“问题孩子”,正在同样曾是“问题孩子”的教练们的引领下,完成“变形”。
迷途学员
要回答“电竞魅力在哪里”并不复杂。叶靖波是我国首家电竞培训机构的创始人,他的答案是:爆发的机会。
电竞是主流游戏产品里受用群体最大的产业,玩家年龄通常在20岁以下。从2013年起,电竞的迅猛发展甚至连行业里最顶端的人都想象不到。“很多二三线城市或者农村孩子,通过电竞改变人生的例子很多。”
如今,叶靖波经营的电竞培训机构,从上海搬到成都,并入驻一家教育集团,师资、场地都扩充了好几倍。在这家培训机构,每一届50名学员中有3名至5名会被挑选参加“大师”级别(即次顶级水平)比赛,天赋高的在两个月内就能上升到大师级别。在国内组织的比赛中,高达上千万元的薪酬,常让尚未成年的孩子成为“百万富翁”。而这一产业链里,娱乐策划、主持、解说、直播等,也是玩家们梦寐以求的职业。
可是,电竞对智力、反应速度、操作等的严苛要求,往往被初入学院的孩子所忽视。
“他们总是盲目自信,以为交了钱、培训完就可以打上职业比赛。”身为这所学院教练的刘天告诉记者,这些孩子家境不错,在原来的“小圈子”里水平较高,所以自以为有机会成为职业选手。
但电竞是一个竞争激烈的项目。时下最热门的游戏之一《英雄联盟》,其段位就有“青铜”“白银”“黄金”“白金”“钻石”“大师”和“最强王者”7个,每个段位又各分成5个小段,要上升到“大师”级别才能参加国内和国际的比赛。
残酷之处在于,国内整个电竞行业高级别玩家加起来也就500人左右,顶尖的不到120人。
另一个无需隐瞒的事实是,选择进入电竞培训学校的学生,几乎都是“问题孩子”。有的孩子脏话连篇,刚来的时候甚至当着众人面指着家长鼻子破口大骂。叶靖波说,他们大多休学或者辍学而来,怀有浓厚兴趣,但同时也为逃避学业和现实生活。“除了游戏技能、高报酬和粉丝,他们并不知道职业比赛的枯燥和乏味。”
这家培训学校的教务主任覃怀兵观察,“问题孩子”中,有的父母性格强势,溺爱过度;有的则来自单亲家庭,缺乏关爱。
“事实上,我们有30%的时间在教育家长,教他们怎样跟沉迷游戏的孩子沟通。”覃怀兵与大部分学员的家长交流过,他发现这些平均年龄14岁到18岁的孩子,大多因为心理承受力弱,没办法应对中考、高考压力才选择打游戏。
“不少家长送孩子过来,并不是希望孩子能够成为职业选手,而是暂时满足他们的要求,以期继续回校读书;或者求助培训学院教练,帮忙打开孩子心扉。”覃怀兵说。
17岁的段青是被母亲送到培训学院的。离开时,母亲近乎哀求地对教练说:“往后请帮忙传话,我现在不知道怎么跟孩子开口。”
从小学就开始阅读四大名著的段青,半年前还在北方一所名校就读。这是一所重点本科录取率达97%的高中。性格强势的母亲却仍不放心,为了同班主任“搞好关系”,硬是让段青拿着礼品,送到班主任手里。
这种方式,段青很长时间都接受不了。他开始反感母亲,并对欣然接受礼品的班主任产生憎恨情绪。“有一次他惩罚我,抽着烟、拿着茶杯、跷着二郎腿,让我半跪在他面前……”
除此之外,母亲以学习为由,禁止段青娱乐。“她责怪我参加朋友的生日聚会,当着十几人的面,把过生日的朋友骂哭了。朋友们全部盯着我,目瞪口呆。”
段青到了“一个朋友都没有”的地步。白天在学校,对着四堵墙壁;回家时不肯见父母,还是对着四堵墙壁。他失眠、神经衰弱,直到退学。和那些信誓旦旦憧憬职业赛的学员一样,彻底迷失在自己的世界里了。
草莽教练
“你打不过我,还当什么老师?”一名学员对刘天说。
电竞游戏《英雄联盟》横空出世几年来,国内第一批教练也都还是“愣头青”。22岁的刘天“过了当打之年”,不愿舍弃电竞行业,才决定做教练。
同事们听说这位高材生本来是学校培养的“清华大学苗子”。因为沉迷游戏,学业略有耽误,以600多分进了四川最好的高校。但仅此一点,他就能成为所有教练的标杆人物了——除了刘天,这群上课教学一本正经的老师,曾经也都是出了名的“问题孩子”。
刘天对于大学的全部印象,是电竞社团到处发的游戏宣传单,和一家有200多台电脑在联机比赛的网吧。毕业后,他放弃银行和证券公司,执意把简历投向电竞培训学院,从助教做起,逐渐成为教练。
工作后第一次回家过年,父亲小心翼翼地问:你回来了,还要回去吗?刘天支支吾吾,鼻子一酸,背过身子抹眼泪。
比起刘天,战队教练向臣应该感谢生在一个比较开明的家庭。
这名25岁的广州人,说大学4年全部给了《英雄联盟》。“每天打15盘,每盘40分钟,一天耗时10个小时,日夜颠倒。”向臣除了游戏,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点外卖、翘课以及补考重修。不过,他倒是打进了电竞职业比赛。
电竞赛事奖金水涨船高,可是电竞选手的黄金年龄是20岁。一名职业选手的青春饭,最多只能吃5年。而多数家长还有更大的担忧:如果打不上职业比赛,所有的付出不都荒废了吗?
为了支持向臣成为教练,2015年,忐忑的父母为他买了机票,直奔首家电竞培训机构。
几十年后,年轻的刘天和向臣很有可能成为电竞教练的“始祖”,但现在,他们面临的任务,是一场跟游戏有关的救援。
报名参加培训的00后孩子有一个共同点:不信邪。叶靖波把这个原因归于不合宜的广告宣传。电竞被广泛认为无门槛,青少年玩家不但觉得逆袭的可能性大,还盲目以为通过努力就一定能成为职业玩家。
一旦这些水平和潜力并不出众的孩子陷入盲从,无法自拔,将直接影响到他们未来的职业规划。叶靖波说:“我们不推荐没有这方面能力的孩子一直坚持,我们要做的就是打破他们的幻想。”
在他的学院,每个学员从培训第一天就获得一张记录卡,上面记载学员的游戏ID、入学情况,并精确统计训练时间、参战能力、技术水平、联赛成绩、擅长位置以及身体数据。通过这种真实数据告诉学员,他们的差距还有多远。
教练由于年龄偏大,手速跟不上年龄更小的玩家,但意识、想法、战术、运营思路等经验却比学员丰富。这种经验,还包括在游戏中融入“规劝”。
于是,他们劝回了马上就要高考的学生,劝回了水平低却以死相逼、让父母送来培训的学生,劝回了口出狂言、一直挑剔教练的学生……
“跟这些孩子接触下来,很容易就看到以前的自己。我们走过弯路,在他们选择人生道路的时候有义务指出来。”刘静渊是培训机构的生活教练。这名曾经的“问题孩子”,常常骂哭年轻老师,气得母亲差点跳楼,甚至逼父亲说出“一辈子恩断义绝”的狠话。他把自己的故事讲给学员听,告诉他们不能因为任性而荒废学业。
“不听家长劝阻,执意要撞南墙,碰壁多了,才懂得静下来反思。”当刘静渊在学生宿舍叹气忆从前的时候,周围一片安静。原本放弃读完高三的17岁白洋,当晚就拿起了电话。电话的那头,是一年没说过话的父亲。
教练们知道,要让迷途学员认清现实,关键是打开他们的心。
“对我们而言是救援,对他们而言是治疗。这是教练面临的最重大课题。”刘天说。
蜕壳成长
鲁北卡的学业停止在高一第一学期。当他每天逃课进网吧,并在一次考试涉嫌重大舞弊后,学校不得不采取休学一年的对策。
多动症、玩游戏、逃学,鲁北卡身上几乎带着所有“问题孩子”的基因。即便父母三番五次央求、学校同意宽大处理,这名班里的“头号危险人物”始终没有在保证书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父母一度感到就像要马上失去这个孩子,鲁北卡却找到了目标。“有动力了,人的状态就是不一样。”来到电竞学院后,他把睡觉时间往前提了3小时,早上8时准时起床,“每天都争取成为进步最快的那一名”。
叶靖波能理解这种热爱。当年,身为《魔兽世界》职业选手的他,为了把电竞培训做起来,带着妻子、孩子和3只猫,3年内搬了7次家,从未觉得辛苦。教练向臣,也听说在游戏综合水平最强的韩国,有残疾玩家用嘴巴咬着筷子、使用脚趾头甚至拿截肢过的胳膊操作。
电竞是一个起步容易、登顶很难的项目。到最后就像百米短跑,许多人的成绩已经达到10.1秒,但跑进10秒才能有机会参加世界比赛。
“他们中间的大部分人,都是为了提高那0.1秒来培训的。”从事电竞教务工作的覃怀兵说,“要么顺利进入职业赛场,要么完成蜕变,回家继续学业。”
当“大多数都要面临淘汰”的结局从一开始就已经明朗的时候,电竞学院要做的,是“即使不能把学员带入赛场,但至少还给家长一个健康的孩子”。
来电竞培训学院的孩子,大多家庭优越,生活自理能力差。“他们没有规律作息的概念,宿舍也经常脏乱差。”刘静渊说,服从管理,是孩子们面临的第一堂课。
在这家培训学院,早上9时开始训练,晚上21时按时离开,禁止通宵达旦。离开训练室时,还要求把椅子、鼠标、键盘摆放整齐,耳机挂好,垃圾清理干净,否则将被退学。“一定要把规矩学好。”刘静渊说,“至少他出去后,不再是‘问题孩子’。”
在传统的教育模式里,这些“问题孩子”是失败者的代表。而在他们喜欢的领域里,却能轻易走出封闭的状态。“因为在一起学习的人,拥有一个共同的兴趣,他们是一个团队,没人会相互歧视。”覃怀兵说。
这家培训学院会先给学员设两个月的培训期,之后挑选三五名进入青训营,再打比赛、进俱乐部。两个月的培训期结束后,部分家长会看到,孩子会自己洗衣服了,会说出“爸妈不容易”的话,遇见熟人也会礼貌打招呼了。曾经指着母亲鼻子大骂的学员,当众大声说“对不起”,一家人抱着,哭成一团。
需要说明的是,并不是所有培训机构都能充当这样的正面角色。由于理念差别,有些培训机构讲究“短平快”,报名后立即投入培训和实战,而对生活、心理则并不关注。这样做虽然有利于学员用最快速度学到电竞技能,但忽视孩子的长远发展,一旦被淘汰,重返“问题孩子”的风险较大。
今年9月起,高职院校开办电竞专业,市场上的电竞培训机构预计也将如雨后春笋般增多。这给青少年玩家提供了更广阔的田地,而“问题孩子”,或许仍旧会占据较大比例。
“我们呼吁大家能通过游戏来关心孩子的成长,而不仅仅是提高冷冰冰的技能数据。”叶靖波认为应该为这些“问题孩子”的出路着想。不适合参赛的孩子,应帮助规划人生道路,比如主播、解说、编导、策划等电竞周边产业,都能够吸纳这些返校把书念完的孩子。
“无论如何,他们应该蜕下 ‘问题孩子’的壳。”叶靖波说。(应采访对象要求,文中所有学员都为化名)(原题为《变形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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