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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大保安故事:只有极少数是逆袭神话,大多数都是真实人生
晚上11点40分,值夜班的刘政从北大新闻与传播学院走出来,打开只能刷卡进的大门,与记者碰了面。他没穿保安制服,套了件宽松的白色运动服,看起来像校服。
刘政是一名正在考研的双学位本科生。为了考研来到北大当保安,就在新传学院值守。
1995年,初中毕业的北大西门保安张俊成,通过成人高考考上北大法律系专科, 开启了北大保安考学的传统。求学者慕名而来,北大保安渐渐成为一支具有传奇色彩的“学霸队伍”。
早在2013年,就有报道称“20年间500余名北大保安考学深造”,北大保安大队长王桂明后来澄清,媒体报道的数字不对,实际只有近400人。直至2016年,才增加到500人,其中大部分是大专,少量本科,12名研究生。
正是看了北大保安考学的新闻,22岁的夏颖涛在去年9月来到北大。
来了后他发现与想象中不同,真正称得上逆袭、从低学历靠自学考上大学的保安是“极少数”,有些人本来就是大专、本科毕业,出于升本、考研或其他原因,才来北大当保安。
比如刘政——在这位考研者看来,北大保安确实整体素质较高,但不至于像网上说得那么“神”。
5月21日,北大西门。当日学校有活动,不对外开放,保安不得不反复解释,谢绝参观游客。澎湃新闻记者 张小莲 图“没有第二条路”
在保安大队工作两年多,刘政始终没有归属感,自嘲胖子心宽,整天乐呵呵,跟谁关系都好,但没有一个交心的、志同道合的朋友。
为考研来北大当保安的大学生,不止他一个,但“特别少”。他很清楚,有本科学历,完全可以找个更好的工作,“何必来这(当保安),每月拿三千块钱,这得有多大的心气儿?”
2015年初,在一所二本院校就读的刘政面临毕业难题,他不喜欢所学的汽车服务工程专业,若从事这行,天天要下车间,“蹭一身油”,这不是他想要的未来。于是来到向往已久的北大,一边当保安,一边备考北大法硕。考了两年,没考上。
他常值夜班,以便有更多时间学习。夜里睡一会儿,早上交班后就去自习,两年来,几乎每天学习6-8小时。他觉得自己考不上,是用功没到家。北大有什么活动讲座,常常受不住诱惑,想去看看。
刘政平时喜欢说相声,参加了北大曲艺协会,被学生拉去拍微电影,在春节联欢会上表演抖空竹,与校长合影,刊在校报头版。去年准备司法考试时,还被院长邀请去看百讲演出。他感谢北大给了他舞台,让他可以做点喜欢的事情,结识有共同爱好的朋友。
但跟北大学生一块玩,他会有心理负担,总感觉低人半头;旁听喜欢的国学课,不敢去找教授交流,觉得自己没有资格。
“我感觉跟他们是不对等的。”“因为保安的身份吗?”“对。”他点了头,视线耷下来。
无权进入图书馆,饭卡要扣15%的服务费,这些“把人区分开来”的限制,时刻提醒刘政,自己是保安,是外人。他笑说自己可能太偏激了,必须通过考试才能打开心结。
刘政生于河北衡水的农村,家里条件不好,自卑贯穿了他整个成长过程。学校一句“知识改变命运”,深刻地影响着他。
他迫切地想要改变自己的命运,“学习是条捷径”。他想通过考上北大,把自卑抛出去,把自尊心拾回来,“让自己能够站起来走路”。
新传学院靠近南门,南门对面住着很多“全职考研”的学生,他们天天来北大自习,每月两千块租个床位,家里供着吃喝。对于刘政来说,这种考法“成本太高”“风险太大”。
当保安第一年,刘政存下2万多,寄回了家。他是独生子,家里前两年刚盖起房子,除父母外,还有个常年瘫痪在床的88岁奶奶,全家基本以五亩葡萄地为生。去年司考时,受假新闻影响,葡萄卖不出去,让他很闹心,后来学院老师帮忙卖了两车,1万多,才把本钱收回。
“如果我是城市的,我绝对不可能跑这儿来当保安,就是农村的,没办法!”刘政说着,眉头狠皱到一起,挤出无奈的表情。他想考研,不能跟家里要钱,要工作,要有收入,要有时间学习,要有北大这样的学习环境,只能退而求其次,没有第二条路。
听闻同样在北京的大学同学收入已过万,某个室友转行做了房地产销售,一年挣了28万,刘政并不羡慕。他自嘲读书越多越清高,看不上这些“卖房卖保险”的职业。他想要过得更有尊严感。
对他而言,最理想的人生状态,是“在实现梦想的过程中,顺便把钱赚了”。他也相信,考上北大,顶着北大研究生的光环走出去,道路会很广阔,人生将全然不同。
5月22日凌晨两点,老许值守北大南门。澎湃新闻记者 张小莲图
甘相伟 图片来自网络常加班,没时间学习
大学生来北大当保安考研,在刘政之前,有成功者甘相伟。
2007年夏天,为心中念念不忘的“北大梦”所牵引,湖北广水人甘相伟在大专毕业后,辗转两年,终于来到未名湖畔。偶然发现北大有保安学习的传统,对于一些刻苦求学的保安,队里也会尽量安排到适合学习的坐岗和夜班。
甘相伟动心了,他立即辞掉打工子弟学校的教师工作,第二天就到北大当起了保安。一年后,通过成人高考如愿考上北大中文系,一边站岗,一边听课,直至2012年毕业之际,将自己的经历写成《站着上北大》一书出版,并请时任北大校长周其凤写序。
甘相伟的故事被媒体报道后,激励了很多后来人,包括曾对大学教育失望的夏颖涛。
高考时,夏颖涛想学技术,放弃考本科,而去读了高职专科,学计算机。他求知欲强,嫌老师讲课慢,一口气自学完所有课程,到了大二,觉得在学校再无别的可学,一时冲动,退了学,进入社会“长经验”。
2016年8月,夏颖涛辞去酒店服务员工作,决定北上。从青海去北京,近2000公里,途经内蒙古,在那里,夏颖涛偶遇了已是保安公司老板的甘相伟,当时他不知道甘相伟的经历,只记住了他一句话:“你去北京的话,一定去北大看看。”
一个月后,抱着学习和玩的心态,夏颖涛来到北大,成为了南门的一名保安。
从同事口中得知甘相伟的事迹,又看了他写的书,既敬佩又羡慕,“如果我也能像他那样,多好。”曾认为文凭无用的他,萌生了重新考学的念头。
他开始去旁听一些计算机专业的课,“听得很认真,一点就通”。以前读书时,他轻松“黑”进别人的电脑,与北大计算机专业学生交流后,发现他们更厉害,“黑进去之后,还能在里面编程序”。
但坚持听了两个月课,夏颖涛就放弃了。随着保安人员减少,学校人流增多,需经常加班,从早上7点到晚上10点,根本没时间学习。他的同事小熊来北大三个多月,一直没有时间去哪里玩,有次下午三点出去,六点就被叫回来加班。
刘政刚来北大时,也被安排为站岗,不值班时,也得待在宿舍备勤,外出要请假,定时点名,而宿舍吵吵闹闹,并不适合学习。“何况应试教材本身很枯燥乏味,没有安静的环境和大量的时间,根本就看不进去。”站岗三个月后,刘政就申请调到教学楼驻守,工资低点,相对轻松悠闲。
但夏颖涛不愿意去里面坐着,他宁愿站门口,看人来人往,什么人都能遇到。看的人多了,能分辨出哪些是老师,哪些是职工;三人行,只需一眼,大概就知道,谁可交朋友,谁可能话不投机。
他评价自己,继承了父亲的聪明才智,也继承了小叔的调皮捣蛋,偏偏没继承大伯的脚踏实地。保安这份工作终究单调。他打算两个月后辞职,去计算机工厂上班,回归技术,从每一个零件学起,致力成为计算机专家。至于考学,一年后再准备,“先把学费挣了”。
老许常年值夜班的习惯,为学习而养成,现在学业荒废半年了,也没有调过来。他喜欢夜晚的安静。在家乡吉林松原,他就爱看星星。北京看不到星星,他就看月亮,一个月看一回,从月圆到月缺,从西边到东边,曾经贫富起落,如今在这恒定不变的轮回中,找到了内心的平静。
很多同事不知道,初中都没毕业的“80后”老许,曾是个拥有数百万身家的老板,手下好几个大学生。他并不觉得自己那时多有钱,顶多算个中产,手里钱最多时,也没有超过千万,而身边好几个朋友都是“千万级”的富人。
2002年,因家里困难,初中英语第一册还没学,14岁的老许就出来打工了,在一家冷面馆当厨房学徒,每天洗碗、切菜、送餐、拖地,从早上6点半忙到晚上10点,工资300元。
往后十几年里,老许一直努力工作,“衣食住行,什么行业都干过”,卖酒卖服装,还当过会计,为此花了一个月时间学会了办公软件。
他感到自己最有钱的时候,不是事业顶峰期,而是十七八岁那会儿,“同学还傻傻地上高一高二”,自己已经挣到四五万了,家庭状况也好起来了。那时的满足感是最大的。
18岁至24岁那几年,事业红火,月入三万,有房有车,就差结婚生子了。节骨眼上,跟女友兼生意搭档分手了。婚结不成,生意也做不下去了。老许干脆在家闲着,白天睡觉,晚上约酒,两天一箱,昼伏夜出,还染上了赌博,把钱几乎挥霍光了,只剩下一套自己现在已买不起的房子。
他觉得什么都经历过,什么都玩过,什么地方都去过,什么风景都看过,再没有什么可以打动自己了。“小时候在电视上看北京,觉得真好。做生意后,全国各地跑,时间长了,到一个新城市,看水泥还是这样,铁还是这样,树还是这样。那时候觉得,人生也就这样了。”
颓了一年,忽一回首,只见啤酒瓶。父母又训又劝,七姑八姨介绍对象、安排工作,但家乡城市熟人多,他待不下去,逃到了北京。
在北京找工作,他才意识到学历的重要性。来北大当保安,发现还能学习。老许又重新有了生活目标——考大学文凭。
在学习上,老许也充分发挥了他“工作狂”的体质。每天上夜班,下午2点到晚上10点都用来学习,有时白天睡两个小时,就起来看书,累了睡一会儿,醒了接着看。春夏秋冬,日复一日。北京冬夜特别冷,凌晨1点后几无人出没,老许穿着大袄值班站岗,手冻得通红,还拿个小卡片,背知识点。
别人说老许考学辛苦,老许觉得别人大惊小怪。他发现,自考的人都是边工作边学习。“我就是闲着没事干,而且特别想拿这个证,没什么值得另眼相看的。”
一年半里,他先考上了专科,接着考本科,“就像玩游戏做任务一样”,一路过关斩将,“势如破竹”,最后在从未学过的英语上,挂科了。
他的人生再次刹车了。仔细回想,14岁出来打拼,自己养活自己,吃苦成了习惯;做生意挣到钱后,也一直在工作,从早忙到晚;来北大当保安,长达一年半功利性的疯狂学习。似乎一直在极速奔跑,以至于时间过得太快。现在他想明白了,他停下来,放慢了脚步,感觉生命长一点。
从14岁开始,老许一直看书,国内国外,畅销冷门,经管、历史、金融、哲学,什么书都看。工资尚且七八百时,就要花三四百买书,天天看,一个月看两三本。22岁以后,不怎么看了。书看多了,也觉得千篇一律,看过就忘,至今记得的,就几本,《人性的弱点》《艾略特波浪理论》《证券分析》《沉思录》。
老许在北大听过几堂课,教授讲个典故,都是自己知道的,觉得无趣,再不去听了。“知识,金钱,(现在)对我都没什么吸引力。”前段时间父亲打来电话,想安排他到一家公司当个小经理,他没同意。
他觉得老赚钱也没意思。他说见过很多有钱人,生活不幸福。以前拼命工作挣钱时,日子是充实,但特别辛苦,每天精神紧绷,说话快,做什么事都特着急,身心俱累。现在他认为,人只要过得开心就行,“生活方式自己选,怎么顺心怎么来。”
夜里值班,老许经常看着北大学生外出自习,想象他们经历多大磨难,才考上北大;在北大想拔尖,必须疯狂学习;一到期末或考研,就通宵备考写论文;毕业工作了,更是忙忙碌碌,累无止境。思及此,幸福感油然而生,自己想学习就学习,不想学就不学,没有压力,生活最闹心的事,也不过是没睡好觉时赶上了加班。
他没想好考完本科之后要做什么,他想过当律师,当作家,想坐办公室喝茶,也想学好英语出国。马上30岁了,他希望找一个真正喜欢且可以谋生的事业,“很多人穷尽一生都找不到,所以那些找到的人特别幸福,大多数人都是得过且过地找个工作,每天温饱,一辈子就过了,多没劲。”
学习看个人
但更多的是杨晨这样的人:初高中毕业,无过硬技能,对读书没兴趣,更爱玩游戏、看电视、打球和逛街,对未来感到迷茫,做保安只是暂时的过渡,随时可能离开,去送快递或者外卖。
杨晨来自山西长治,高中毕业,来北大半年。5月22日上午10点,他穿着黑色雨衣,举着黑色雨伞,蹚着水巡逻负责片区——刚来时他觉得北大校园很漂亮,但天天巡逻下来,一个地方巡过二十遍后,“看见了都不想从那儿走”。
工作枯燥是其次,关键是工资不高,无五险一金,底薪2600元,加上加班费、执勤费和奖金,只有三千多,过年值班也是一倍时薪,“8.97元一小时”。杨晨不想做太久,最多干满一年。
保安向来人员流动大,一年就能换掉一半人。小熊刚来时,南门共有15个保安,三个月后,只剩下6人,前几天又招了两个进来,目前是8个人。其实他宁愿少两个人,可以多加点班,多挣点钱。
不过在北大当保安有个好处,“这里每天接触的人和以前不一样,我虽然没读过大学,但体验了世界一流大学的生活,还见过比尔盖茨、沙特国王、法国总理等名人,也算长了见识。”
前段时间,一位本科毕业生经他介绍到大队面试,直说自己的目的是为了学习和考研,保安公司最后没要他。
“首先你得先把工作做好,其余时间你才可以学习。”老许碰到过很多急功近利的人,抱着学习目的过来,一来就失望了,工作没有他们想象中轻松;有人三分钟热度,志气满满地来了,买一堆初高中教材,摆在宿舍里不看,天天出去玩,待一段时间就走了。
小熊平时喜欢玩游戏,不爱看书,也不听课。有次北大学生邀请他去听普法讲座,他没有去,“没兴趣”。他说自己初中毕业,“看书看不懂”。
杨晨同班一个同事则自认为“懒”而不愿学习,他观察到,在保安大队,学习的人只是占一部分,“有学习的,也有不学的,很正常,学习看个人,不管哪里都有学的。”
杨晨也不爱学习,爱玩,他宿舍8个人,也没一个在学习。身边有几个同事报了自考和网络教育,但他没有任何考学的想法,觉得什么也学不到,拿到大专文凭,工作一样不好找。
听说网络教育只要交22800元保过,成人高考试题答案七八千可买到,还可以请人替考,他觉得“有这个钱,不如去学个真技术”。他考了驾照,打算辞职后去开车。
当保安到考上北大为止
在北大二教自习时,刘政认识了一位考研的大姐,33岁,没结婚,上半年打工,下半年备考,考不上,钱又花完了,又打工、备考,考了十来年,气得她爸要断绝关系。
同事忠勇的考研之路更加不易。他大专毕业后,在北大待了六年,先当了两年保安,出去工作两年后复返,自考专升本,再考北大新闻硕士,未考上。今年30岁,单身,母亲生病。“有时候我真觉得他应该比我先考上,希望把我的运气分一点给他。”
刘政一直想考司法考试,想当律师,主持正义。但两年没考上。新传学院一个老师建议他考本院专业,分数低一点。他有点动摇了,内心矛盾。“其实我不管什么专业,只要能进北大,拿这个文凭,就可以了。”
在他的家乡,村里有个女孩,本科原是普通学校,考上了北大研究生,简直光宗耀祖,衣锦还乡。刘政也想要这种感觉。他家整个父辈往下一代,从来没出过一个大学生,他要是考上北大,肯定能让父母开心,脸上有光。
但他并非只喜欢北大的光环。在北大待久了,对这所学校是越来越喜欢。北大出什么事,感觉就像自己家里出什么事。刘政说,北大影响自己最深是其文化底蕴,“它不教你怎么成功,教你怎么朴素。像我们院长(陆绍阳),每天上下班,只骑一辆自行车,拿个破兜。北大这么多大师,都很简单朴素,越简单,越朴素,思想越高,越厉害。”
学院里还有位陆地老师,喜欢写诗,出过诗集。刘政受其影响,也常常写诗释怀,发朋友圈。
他的微信名叫“夹缝生”。澎湃新闻记者问他,这是否为内心感受。他足足沉默了12秒,叹了口气,说:“其实不光是我们保安,社会底层都是在夹缝中求生的人。多少年来都是如此,也不用抱怨,只要踏踏实实地往上走,什么时候冲过去了,就好了。”
他说他不恨出身不好,只恨自己无能。他深刻明白,要想改变命运,要先让自己强大起来。
今年9月份的司考是改革前最后一次,刘政发誓必须要过。他对12月份的考研没有太大信心,但有着破釜沉舟般的决心,今年考不上,明年接着考,明年考不上,下一年再考,直到考上为止。在此之前,他将继续以保安的身份,游离在北大。
北大再难考,他也相信自己多熬两年肯定能考上。“不可能一直考不上,我也太失败了。”他近乎悲壮地说出这句话,“活着要是没有这个精气神,就与死无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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