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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主编:《西游记》是成长小说,有老庄文化的特点
5月7日,由北京十月文学院主办的文学讲座活动“名家讲经典”第二场讲座在十月文学院举办。《人民文学》杂志主编施战军以“《西游记》:作妖史与捉妖记”为题,讲解文学作品《西游记》。
讲座中,施战军回答了在西天取经路上先为妖又捉妖、桀骜又亲切的孙悟空,在《西游记》中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以及《西游记》又呈现了怎样一部有趣有义、有善有斗的作妖史与捉妖记。
《西游记》密码:“动静”“生死”“妖猴”“他我”之辩阅读《西游记》,首先要掌握其密码,施战军认为“这个密码是通过几种概念冲突、辩驳形成的”,并将其总结为“动静”“生死”“妖猴”与“他我”之辩。
“动静之辩”的背景来自100年前中国文化开始向现代转型的过程中,“曾经有过激烈的东西文化大论战,《东方》杂志主笔杜亚泉曾经提出一个概念——‘动的文明和静的文明’,他认为东方是静文明,西方是动文明,所以东方文明更高级。那时西方想改变自身,认为东方文明可以拯救一切。”施战军说。
关于《西游记》,施战军认为“这部小说以动为表、静为底,实际上有老庄文化的特点。《西游记》的动用‘闹’来说明,闹在《西游记》里是关键词,大闹天宫、大闹盘丝洞,到底都是闹。孙悟空说把棍子举起来就举起来,猪八戒想把耙子举起来就举起来,妖精出现的时候狂风大作,每个人都愿意出手……人物都是不安分的,这里边形象很少有安分的存在,怎么办?唐僧的出现就是来对付‘闹’的,是让闹安分的力量。像如来、菩萨、师父这样的人,都是静的象征,正定而自信。静是制动历史、人类的力量,社会怎么走、你怎么摔打都在他们掌控之中,而且最难对付的妖都是他们放出来的。九九归一,81难、72变,定这些数字的人也是掌握恒定的某种力量。这是小说里的动和静的辩证法。”
“生死之辩”更贴近文本,唐僧、菩萨是慈悲为怀,是护生,而更多其他人物是说杀人就杀人,所以护生和杀生构成一个范畴。施战军以孙悟空为例,“孙悟空叫‘心猿’,刚被师父解救的时候,先是杀虎做衣裳,后是打死六贼弄盘缠,中华文化精华埋藏在这里,后边所有的故事从这里生发出来。约束和自由都是建立在杀生和护生之间,后来每次孙悟空动杀心、打妖怪的时候,唐僧都要念咒,这种冲突激发了故事。”施战军说。
施战军将“妖猴之辩”理解为初心和成长之间的关系:“我们都有这种经验,童年想的问题不断被成人世界修改,各种各样力量像绳子牵着你,初心可能最后完全实现不了。孙悟空走的路事实上就是这样,它的家长就是那样一些人:唐僧、佛祖、菩萨。果然它最后长大成为‘斗战圣佛’,这个小说只好结束,无法再写下去。跟《红楼梦》一样,《红楼梦》见这些小孩长大了,有了家庭、性的意识,过去初心变成野心、占有欲,大观园也应该毁了。”不过《西游记》却不像《红楼梦》那般绝望,“《西游记》结束的时候很好玩,有一个小细节,他们成了佛,悟空问师傅:‘师傅,此行我已经成佛,与你一般,莫成还戴紧锢尔?’已经成了佛的悟空说的还是猴话,而不是领导报告,他自始至终都可爱,初心、猴性一直在。”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在《西游记》中非常复杂,就是“他我之辩”。施战军认为最核心是师徒四人加上白龙马,还有什么都知道、都掌控的如来,以及悟空并不尊重的“玉帝老儿”。另外,王母娘娘虽然出现次数不高,但是非常重要,《西游记》里边的人出事,都是和王母娘娘有关,孙悟空、猪八戒、沙僧他们之所以被惩罚,理由都来自王母巨大的沙龙——蟠桃会,因为它是“八卦窝”,这种聚会特别危险、特别容易生事。还有唐太宗,这个小说给了他充分的尊重,关于唐太宗的描写往往比玉皇大帝描写放得尊重多。还有他们路上遇到的人,比如牛魔王一家三口,孙悟空与他们都发生摩擦。还有各种贪欲的妖怪,因为听说吃了唐僧肉长生不老就要吃唐僧。还有男女情,小说写到刚进到女儿国的时候,马上有暧昧的气息过来……各种人在他我之间产生巨大的张力场,在夫妻、亲戚、师徒关系中,各种复杂的关系都让师徒四人尝试一遍,这非常有趣。”
“大人小孩都能在《西游记》中做梦”《西游记》和四大名著其他本非常不同,“《水浒传》是男人的梦,《红楼梦》是长到一定岁数,回头看沧桑人生才能有所感悟的,《三国演义》讲政治,也是成人男子才能够理解。而大人孩子都能在《西游记》中做梦,看到自己需要的东西,小孩看大闹天宫、妖魔鬼怪,大人看到英雄梦,也看到现实生活。《西游记》的每一只小手都能恰好够搔到痒处,每个人都能在《西游记》中找到现实里得不到的安慰。”施战军说。“《西游记》某种程度上跟《红楼梦》有点相似,基本上是孩童视角,如果不是站在未长大的、有童真、有初心的人的视角,这两本名著不会有这么多话题,也不会那么深刻,纯真是无疑。”
“《西游记》的设定超级脸谱化,使得带入感非常强,因为它的人和事在现实中都能找到对应物,所以最适合角色扮演。虽不够讲究审美原则,却反而放开面对大众审美,像《红楼梦》《三国演义》都拿不下这个架子。”关于西游记的现实主义,施战军说:“事实上它就是人间的某种写照,而这个人间不是固定的朝代,只要有人的地方都可能存在的这样一种人间。而这样人间在其他名著里边很难找到对应,所以它的普通适应性功能,在四大名著里首屈一指。同时它的趣味性也是四大名著里最高的,孙悟空、猪八戒每个对话出来我们都会噗嗤一笑,然后唐僧那么正经回应他们问题的时候,我们又觉得冷幽默来了。这种老百姓自己猜摸的某种审美的空隙,让我们加进去很多想象,《西游记》也是首屈一指。”
从作妖的猴到捉妖的佛一开始作妖的猴子,后来成为捉妖的“斗战胜佛”,施战军认为《西游记》最主要的人生训教就是“怎么在滋生自己的同时,给他人留下空间”。“猴子从石头里蹦出来,学了本事成为‘心猿’,由最原始一点点脱去本能,一次次哭、一次次长大,最后成为‘斗战胜佛’、取了真经。我们心跟着衰落,觉得没意思,恰恰这个时候我们看到猴性没死,他还说观音菩萨哪里对它不好。传统小说很少有大团圆之下还留一笔的,这也是《西游记》很亮眼的地方。”
施战军认为孙悟空的成长是“个人价值跟群体规约之间的磨合”:“孙悟空是大圣,让我们无限向往的就是自由。可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他的自由是要被规训的。个人自由和规约是我们人类古老的话题,孙悟空给我们的启示是,他本来是以猴性为基本特征,但是他有使命,所以他必须具有神性,猴性和神性之间拉扯冲突,所以孙悟空身上有很多很多人味,人性就是在两者碰撞间出现的。所以孙悟空是一个成功的形象,是兽性和神性两者间的化身,暂且叫它人性。人性所有的优、缺点在孙悟空身上都是充分的。这个形象在古典名著形象里边肯定排在前三位。”
关于孙悟空的成长,施战军进一步解释道:“孙悟空有再多的本事,能上天入地又如何?《红楼梦》也是,你再富有、长得再好看、会写那么多诗又怎样?最高境界不是物质和外在的丰盛,而是精神上的圆满。从文化分析的角度,物质和外在是科学主义的逻辑,科学主义逻辑讲实证,历史取得巨大的‘进步’是所谓科学主义的努力结果;而人文主义的成长是精神上的。”
《西游记》中有一个非常有趣的现象,就是孙悟空的本事似乎在取经过程中故意“缩水”了,好多他本来可以搞定的事情,却拖到事态严重的时候才去求助神仙。对此,施战军认为:“大闹天宫时悟空是恣肆发挥,可是他被压500年之后明白了天外有天。所以他在后来捉妖的时候不再不顾天地横冲直撞了,他不仅为自己,还要为师父、师弟活。武侠小说里的英雄成家之前打架很厉害,一旦成了家,就很爱护自己,知道藏了。孙悟空的本事不是主动缩小,而是因为他确实要负责任,他从一个愣头青开始向模范家长成长,由情绪型的人向智慧型、思想型人成长。”诗人吕约也认为施战军将《西游记》作为一本成长小说的特征总结得很到位:“我们一般认为《西游记》是童话、神话作品,鲁迅也将其命名为‘神魔小说’。施战军用西方的‘成长小说’概念替代中国传统‘神魔小说’概念来解读它,我觉得非常符合。《西游记》表面写妖、佛,其实还是讲人性。他讲心猿,我们心就是猿猴,老是不安分。施老师讲动和静,孙悟空就是原始生命力‘动’的代表,代表人类向往最高、自由的生命力,我们孩童的时候第一个男神就是孙悟空;也总有如来佛的‘静’来制悟空的‘动’,我们就是这样一步步长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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