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牟家院村又办了戏剧节

澎湃新闻记者 沈健文
2017-05-02 14:35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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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月的山东潍坊,除了国际风筝节,还有乡村戏剧节。

从4月14日到4月16日,确切地说,是从上一届乡村戏剧节的秋季场结束,到今年仲春最后一位来自牟家院村之外的客人离开,第二届乡村戏剧节春季场才告完成。

戏剧节的戏演到哪里,“有戏”的旗帜就飘到哪里 

 “春种秋收”,简单道出乡村戏剧节发起人牟昌非这两年来在一年内举办两次乡村戏剧节的因由。“三年落地,五年开花,十年结果”,是牟昌非给自己和伙伴预定的节奏。看起来不疾不徐,但每当戏剧节遇到新的问题,关心以及实际操办这个节的人还是有一些紧迫感。

梨园内,“道具化妆室,观众勿入内”

而牟家院村这座人口规模约为千人的中国北方普通村庄,能否承受来者的期待,又是否适应这股力量带来的变化?

是表演者,是观众,还是工作人员

“牟家大院”是演员、观众、志愿者和工作人员的“大本营”

上一届乡村戏剧节的表演者人数总计约60人,这一届差不多有80人。除了主办方邀请的当地表演团体,如章丘梆子剧团,小白花戏曲团,地方戏吕剧及相声、快板的演出团队,还有各地自发报名的演出团体,包括凌云焰肢体游击队(济南)、江湖戏班(武汉)、肢·觉剧场(广州)、前列现代舞团(北京&贵州)、shu先生戏剧工作室(西安)、幸福超市(北京)、收锐剧社(北京&青岛)等。身体工作坊导师、纪录片导演邹雪平,以及舞者潘晓楠,都是以个人身份参加这次戏剧节。还有来时只是观众,走时已为牟家院小学生所熟悉的戏剧教师乔中良。

来看戏的村民自备“马扎”

除了牟家院村和邻近三四个村的村民、从潍坊市区开车来的亲朋好友,观众中还有为数不少的人,从北京、江苏、江西、银川、兰州、上海以及山东其他城市“跋涉”而来。他们中,有出生于和田的宋庄画家,定居台州的杨梅果农,立志成为厨子的刚刚辞职的白领,沙画创作者,民宿经营者,穿冲锋衣骑行经过这里的熟人,潍坊学院的教师,在邻村教音乐的小学老师,学戏文的研究生,学广播电视新闻学的学生,摄影师,艺术设计师,艺术策划人,银川戏剧节的发起人。

原本以为自己只是来当一名观众的,到牟家院村以后发现,几乎无法“置身事外”。表演者、观众、工作人员……这些称谓失去了清楚的分界。在行住坐卧、一日三餐之间,各种变化在身边发生。大家时不时会听到牟昌非妈妈对自己说“辛苦了!”“你们都是来帮忙的!”(但愿我们不是来添乱的!)

志愿者手里拿的是三餐最主要的食物——卷饼

乡村戏剧节的志愿者,几乎全来自山东省:济南、青岛、烟台、淄博。从本科生到研究生,歌剧专业、新闻专业等等,也有已毕业工作的山东青年。“你们志愿者一共有多少人?”“现在志愿者群里还有47人,不过实际来的好像没有那么多。”好在还有一些人“不征自来”。当戏剧节组委会六位成员之一的姚树东老师在牟家大院提问“还有志愿者在吗”,邻村的小学音乐教师孙孔涛也举起了手,“这儿!”

孙孔涛(右二,着白色上衣)已经是第二年参加戏剧节了

孙孔涛已是第二年来戏剧节,去年他在梨园亲身参与过一次关于“希望和现实”的身体工作坊。他不是牟家院村人,但也住得很近。他和我说起声音和节奏,“有些听起来是噪声的声音,你放平心情来听,时间长了会发现它里面也是有节奏的,那个节奏就是它的音乐。”“你听过‘噪声音乐’这个词吗?”“没有。”我看着他,觉得真是遇到了一位艺术家。“你会一直在隔壁村的小学教音乐吗?”“我现在还在实习,今年要考资格证书,然后就去找工作。”“也是做小学音乐老师?”“嗯。”“在潍坊市里找?”“应该是。”

牟家院小学的学生们在戏剧节期间参演了情景剧《珠宝大盗》

牟家院村因八方来客而狠狠热闹了几天。平时,牟家院小学的孩子们放学回家后就不再出门了。戏剧节的第一个晚上,很多孩子都参加了情景剧《珠宝大盗》的表演。第二晚,一下子有至少十几个孩子和他们的家长,乘着电动三轮车来到“牟家大院”,原定的影戏演出结束后,又增加了两场即兴演出。被家长喊着“回家了”的时候,孩子脸上露出不舍的表情。“只有从这儿的地里长出来的,才能和别人不同。”戏剧节组委会的另一位成员,美丽的女主持马鸿老师,后来常用这句话来表达对戏剧节的期望。在我看来,首先是这儿的人,从这里长出来,且与别处不同。

我们在此相遇

肢·觉剧场的成员在集市上即兴表演

第二届乡村戏剧节(春季)的大幕在4月14日上午9点正式拉开。主持人开场,村长致辞,章丘梆子剧团和牟家院小学的孩子带来开幕演出之后,就是五日一次的大集。这里的集市每逢农历三号、八号举行。蔬菜水果,粮油早点,衣服,鞋子,酱菜,玩物……供应了村民的日常所需。

莹莹家供应了我们的早餐,可她自己没什么时间看戏了

有几位演员此时已经开始在集市上即兴表演,吸引了诸多摄影爱好者的目光和“枪炮”。这时我走到一个油条摊前,年轻的卖主名叫莹莹,她和爱人的大饼油条摊在市集上只此一家。莹莹对自家的食物很有信心,“我们做的好吃!”不过,她没有时间看戏,只说有时间会看一点。我们这三天早餐吃的油条都是从她这里来的,组委会已经向她订购了300根。“你们需要多少,我就做多少!”看起来干劲十足。

汪炳忠向两位学戏文的研究生请教对自己写的剧本的看法

再往前走,我和两位室友(她们都是在中央戏剧学院攻读戏文专业研究生的山东姑娘)遇到一位主动与我们交流的大爷。大爷和他儿子一起从潍坊市区来到牟家院村参加戏剧节。听说我的两位室友学的是戏文,大爷眼里露出惊奇,他从包里拿出装订成一小叠一小叠的剧本给我们看,我们才在每份剧本的最后读到他的名字:汪炳忠。

汪炳忠的剧本《映日荷花》

汪炳忠同我们说他对北方语言和北方水土的情感以及心得,“北方语言对同一件事的不同表达,相比南方语言,丰富许多”,“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如果我一直生活在苏州,今天我的身体不会这样结实”。除了说话还依稀带有一些南方口音,他已经是地地道道的潍坊人了。然而,他还是觉得能一起做戏的年轻人少了一些。

1985-1986年,汪炳忠通过函授班自学了编剧

后来我们才知道,汪老先生是牟昌非的忘年交,他视这帮年轻人为“知己”。在牟家大院(牟昌非家的院子,由于作为演出场地之一被牟昌非命名为“牟家大院”,大家就习惯这样称呼了)再次遇见,他拿出一本退休证和一本函授毕业证给我看。“汪炳忠,退休单位:潍坊地毯厂,1995年”。他是苏州人,年轻时跟随部队来到山东,退伍转业后在潍坊地毯厂设计花纹。1985至1986年,他依靠函授班自学了编剧。此后汪老先生的业余生活就和戏剧联系在一起,现在戏剧俨然是他最重要的工作。不知什么时候能看到汪老先生写的戏上演呢。

付阿姨在三天戏剧节中,看了其中一天的表演

在三天戏剧节期间,我一直住在村民付阿姨家。付阿姨家的母狗刚刚养了一窝小狗仔,起初见到我和室友时还警戒地叫,等我们走的时候,已经能平和相处了。三天的日程排得紧凑,直到临走前一天的晚上,我才有了机会,问问付阿姨对乡村戏剧节的感受。“我说实话,这个乡村戏剧节,有些戏不是演给我们看的。”付阿姨似乎有些失落。我说,“昨天有快板和相声,是这边的年轻人演的”,我又说,“昨天晚上在牟昌非家有很多小朋友都看了影戏,还有的参与了演出。”付阿姨眼光里又多出了一点兴趣,“昨天我上潍坊了,只看到了前面一天的。”“下次有机会再多看几场吧!”付阿姨好像同意了。

我想起一事,问付阿姨认不认识村里信耶稣的人。阿姨停了一会儿,突然说,“我也信耶稣!”付阿姨记得几年前“信耶稣”的经过,她跟着已经是信徒的村民一起去村里的聚会点听讲《圣经》,“听了心里觉得挺痛快的”,后来又去了几次,就“信了耶稣”。与牟家院村相邻的几座村子里,大约共有三所教堂,牟家院村只有一个聚会点,付阿姨每周都会去那儿。

以后付阿姨会不会有更多可以去的公共活动空间?

除了参加乡村教友的聚会,以后付阿姨会不会有更多闲时可去的公共活动空间?比如,一间图书室,一间放映厅,一个剧场,甚至一座体育馆。正在逐渐被牟家院小学生们接受的戏剧和美育教育,有没有可能延展到付阿姨这样年届中年,农忙以外尚有余闲的村民身上?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每天盘旋在人群上空的无人机有时还挺招人烦的,但拍出来的效果是好看的

村民想不到此次来到戏剧节的各地媒体数量这么多,甚至能遇上被外国记者采访,“影响可不小啊”。演员想不到有自媒体未经过主办方和演出团体授权同意就在腾讯网平台上进行了一天的直播,第二天紧急与直播方交涉。截至发稿前,直播视频观看总数已经达到了12万人次。主办方没想到,对戏剧节怀着支持和好奇心的村民天天都会开着三轮带着马扎载着家人来,而心里有芥蒂的阿婆,在演出开始前一小时把猪粪洒在了演出团队排练了十天的场地上。

马鸿老师和邹雪平在集市中商量串词

然而,牟昌非和六位戏剧节组委会成员,从一开始就没打算为任何原因打退堂鼓。杨德永,王小康,刘奕,马鸿,姚树东,徐灯……他们都是牟昌非的好友,平时有自己固定或不固定时间的工作,从筹办乡村戏剧节伊始,变身为牟昌非的“三头六臂”。在乡村戏剧节开始前,负责联络、宣传、安排食宿;在戏剧节举办期间,负责主持串场、维持秩序,有的甚至忙着当了三天来回潍坊市区与牟家院村接送宾客的司机。遇到紧急情况,旁人可以一语带过,他们和牟昌非还得面对到底。

牟昌非

在准备离开牟家院村的周一早晨,牟昌非送我和两位演出者到牟家院村“文化广场”,等着中巴载我们回潍坊市区。这时经过一位阿婆,面露不悦的表情。我还没特别留意,只听牟昌非问道,“您还气什么呢?……哦,还是地的事儿啊!您先回,等我这边送走,就来找您。”原来这位就是演出当日在自家空场地上“洒粪”的阿婆。当天凌云焰肢体游击队的成员们自己把地重新翻了一遍,从而保证了正常的演出。第二天我又经过这里,虽然原场地上的演出已经取消,新的猪粪已准备好,形状颇有一点大地艺术的调调。然而,旁观者可以这么调侃,牟昌非和家人在所有人离开后,还需面对村民,该解释的解释,该调解的调解。

“牟家大院”

后来我问过牟昌非,其他的演出场地,包括麦田,晒谷地,有没有事先和村民商量?“都是家里去调解。”“家里”,指的是父母,舅舅,舅妈,大伯……而调解的对象,在广义上也都是“牟家人”。牟家院村五分之四是“牟”姓,广义上都是亲戚。戏剧节期间,前来帮忙的“牟家兄弟”不在少数。大家把牟昌非家的大院当作“大本营”。一日三餐,演出中场休息,唠嗑聊天晒太阳避雨都在这里……三餐的油条、豆浆、大饼、鸡蛋、大葱、蒜苗、小豆腐卷饼等都是牟妈妈和舅妈采购而来,临别前一晚的盛宴是长辈亲自下厨加上买来的酒和小菜才备下。住宿的安排,同样是家里长辈提前到各家各户打招呼。如果谁家里被褥不够,牟昌非会从去年秋季为接待乡村戏剧节的来客准备的四十套新被褥里补充过去。

牟昌非的舅舅和舅母(在电动三轮车中央)几乎每天都会来帮忙

一家人为了他们认为应当支持孩子去完成的事,付出不求回报。表演者们,无论心里是否接受旅途和演出经费远不充足的状况,出于兑现对观众和自己的承诺,甚至在身体受伤之后依然完成了全部演出。乡村戏剧节组委会的成员,和大部分还在高校读书的志愿者,在春季的戏剧节散场以后,都会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和学校院系中。等到下一次聚首时,关于这届举办过程中的得失,下次筹备工作需提前做的准备,又成为讨论不完的话题。

他山之石

不售演出票,不收取基本食宿费用的乡村戏剧节还缺少稳定而有规律的经济循环支撑,但未来并非毫无想象的余地。在今年乡村戏剧节(春季)期间举办的论坛上,各路嘉宾与部分演出团队的热烈交流言犹在耳。

本届戏剧节论坛“阅读中国@潍坊牟家院 中外戏剧对话”在牟家院小学教室举行

受邀前来参加论坛的迷笛音乐节主创之一于阳把乡村戏剧节和迷笛音乐节做比较,“这几年迷笛原地踏步,全部的运作方式都是模式化的。这个‘节’跟人没有距离感,全部都是真实的,而你就在这里面。” 这是他从乡村戏剧节当中感受到的难能可贵的部分。说起迷笛音乐学校,于阳抑制不住自豪,如今“中国摇滚乐队当中至少一半都有迷笛学校的成员”,这是当初坚持自己特色的结果,也是他能给予牟昌非和伙伴们的建议。

去年才认识牟昌非的乡村文化保护与发展志愿者协会(RCRA)联合发起人蒋好书,向他提出一个问题,“‘火’已经点起来了,你是要让‘火’随便蔓延,还是要有具体的方向?……牟昌非是要做一名艺术家,还是戏剧节的管理者?一个隐士,浪子,还是一个按时交税的人?”

从四川德阳专程前来的三星堆戏剧节发起人之一董晓刚,起初把从政府部门得到的支持作为戏剧节启动资金的部分来源。从第二届三星堆戏剧节开始,与有社会责任感的企业和社会组织合作,形成戏剧节资金的循环。另一方面,他认为地方戏剧节的举办模式,从南锣鼓巷戏剧节到乌镇戏剧节,值得借鉴却不能照搬。三星堆戏剧节与“艺术改变城市”的口号相吻合,而乡村戏剧节如能成为乡村建设的一个板块,更能形成持久性。

戏剧制作人袁鸿在汶川地震后发起重建了“茶园小学”

国内重要的戏剧制作人袁鸿先生2001年即创办了大学生戏剧节,随后经营过中国最早的民营剧场“北兵马司剧场”。如今他多了一重身份,助学人。在北京,他长期支持民工子弟小学“同心实验学校”的建设。在贵州,他发起并和当地村民一起重建了受汶川地震严重破坏的“茶园小学”。“从零八年之后我就认为,志愿者团队是可以信赖的。”袁鸿提议,志愿者不仅可以参与到戏剧节的接待和统筹工作中,如果将来决定发展果园经济来激活乡村戏剧节的资金循环,从种植到采摘的整个流程同样可以放心地交给他们。

牟家院村没有人文历史古迹,没有明显的旅游资源,但这一次的乡村戏剧节也吸引了民宿经营者,反之,也有来自大城市的观众担心将来戏剧节演变为农家乐主题的活动。在研讨会上,我们品尝到了产自当地大棚的新鲜樱桃。种植果蔬的大棚就在村西头,过了樱桃采摘的季节,又会迎来瓜果的成熟。如果乡村戏剧节将来与农耕文化更加紧密地结合,以什么作为价值核心或许是主办方需要考虑的问题。

田野还是剧场,多义的空间

乡村戏剧节的戏演到哪里,“有戏”的旗帜就飘到哪里。

牟昌非给今年的演出场地起了十分文艺的名字。“牟家大院”“庙前广场”“集剧场”“时间剧场”“崖剧场”“花剧场”“瓮剧场”“下沉式广场”“童剧场”“自选剧场”……光听这些名字,如何能想像出他们原本的面貌和功用!然而,又怎不引人遐想……这也许就是语言的神奇之处,赋予原本已经习惯了的感觉和思维一点新的想象和颜色。

诗人阿白在“下沉式广场”朗诵《焚.十首诗》

凌云焰肢体游击队选在一处“废弃之地”表演“打击乐音乐会”,这里俨然成了露天的live space(现场音乐表演的地方)。梨园深处,梨花遍开,先是传来轻微的琵琶声,继而一条宽而长的红色绸带随着黑衣歌者的吟唱逐渐临近……江湖戏班的成员们把这里变作一条跨越时空的古道。麦田现在还是一片绿色,前列现代舞团轻盈的舞者向远处奔跑成一个黑点。到了秋季,油绿将变为金黄,在大片与人比高的玉米地里,试想有舞者再来这里奔跑。

前列现代舞团的舞者巩中辉在麦田“起跑”

本届乡村戏剧节(春季)的最后一场活动是纪录片放映。原定在牟家院村文化广场露天举行,因白天最后一场“众人即兴表演”后落下的春雨而改到牟家院村委办公室。平时村民和这个办公室的关系主要是缴纳必须的费用,而今天这里成了临时的放映厅。

这些空间原本是属于农事的,或仅仅具有单一的用途。乡村戏剧节以后,同样的场所在人们的记忆和想象中多了一些用作其他可能的功用,因为有人来到这里,为乡村的土地和空间增添了原本没有的属性。

“影像单元”因一场春雨而改在村委办公室放映

看完刘汉祥导演的纪录片《马兰的歌声》,广州肢·觉剧场的孙国富老师从座位上站起来说,“看到这里我才明白我来是为了什么……”纪录片中,年届古稀的邓小岚老师通过教授声乐和器乐让更多孩子拥有艺术表达情绪和思想的能力,以音乐艺术滋养了马兰村孩子的心灵。乡村戏剧节今日所做一切同样意在播种,至于开什么样的花,结什么样的果,都是自然。“请务必要保留影像单元!”还是孙老师的声音,我看到有人点头。

称谓的改变,关系的改变

在今年李凝带着凌云焰肢体游击队的伙伴们抵达以前,有位大爷曾经问过,“李师傅今年还来吗?”李凝每次说起这件事都会乐,“他管我叫李师傅!”

凌云焰肢体游击队在一片“废弃之地”上表演

每年李凝都带着凌云焰肢体游击队的成员提前来,先驻村后创作。这届戏剧节表演的《吾土我身之糙现实DJ》的乐器都来自捡拾而得的现成品,大鼓其实是个翻转的垃圾桶,而爵士鼓是个挺复杂的车轱辘。还有草编的“锣”,泥土底下现挖的“音箱”……也许阿婆抱怨演员们动到了场地上的树苗和瓦片而最后没有照样还原,是年轻人该当注意的地方,可如果阿婆亲眼看到年轻人为了实现演出效果亲自动手做了这么多项“改造”的话,也许能理解喊李凝“李师傅”的大叔的心情吧。

肢·觉剧场的成员们带着他们的“稻草人”行动,这已经成为他们的标志。左一是牟昌非的父亲。

同样“先驻地后创作”的还有广州肢·觉剧场的孙国富老师和他的伙伴们,去年孙老师和成员们把“驻村”采集到的王月芳奶奶祈雨的歌声融入了最后的表演,观众中有上了年纪的老人眼眶湿润。去年他们来的时候,一天换一个住宿的地方,洗澡,休息,都不习惯。孙老师自问今年“为何再来?”但还是来了。在这里,与村民有真正的接触,“村民还记得我们”,村子的接待能力也在慢慢改善。

肢·觉剧场的演出仅用一张大纸作为道具

在这届乡村戏剧节(春季)最后一天演出的上午,一位腼腆的牟家院小学的女生参演了肢·觉剧场的《第一课:萌,你要我看见怎样的世界》,剧名呼应了本届乡村戏剧节的主题“萌”。该剧探讨的是作为“大人”的“我们”到底要把什么带到孩子的未来面前。精细的编剧,仅凭一张大纸幻化成的一系列令人称奇的形象,加上参演者用心的演出,让在场的人都有几分激动。我前排的一位女孩坐在马扎上看到自己的同学上场了便哈哈大笑,随后视线紧随着小演员的位置,直到演出结束,站起来和大家一起用力鼓掌。

女孩的目光紧随台上的小演员移动

牟家院小学共有六个年级,每个年级一个班,共108名小学生。这些数字都是组委会成员马鸿老师告诉我的。她在乡村戏剧节期间负责所有演出的串场,平时还为牟家院小学的美育引进一些外部课程。这里的孩子和她很亲近,她也对他们比较了解。马鸿老师说,二年级和三年级的小朋友最活跃。于是,第一天晚上戏剧教育工作者乔中良的儿童剧,演员多是从这两个班选出。第二天早晨,我们在邹雪平的身体工作坊当中又见到了其中几位学生的身影,晚上在牟家大院,shu先生戏剧工作室带来影戏《红鼻子》,有四位男生似乎已经能“熟门熟路”地加入表演了。

邹雪平带的身体工作坊,得到村民、志愿者和其他演出团队成员的热情参与。

如果说参与这个“节”的人在“庆祝”些什么,大概是通过戏剧这种与人的关系可谓最直接的艺术形式,发展出土地与人之间新的连结。这里的人与那里的人,在这片土地相遇,同吃同住同演同观赏,如此几天,人和土地的关系,人与人的关系,多少有所改变。

土地承载一切

“戏外比戏内精彩

与城市经验完全不同的是

一切都会呈现于土地上

无论是作品

还是粪便

无论是农人

还是艺术家

所有的一切

都一样

都平等

土地承受了一切”

——李凝写于4月19日

送走来客后,牟昌非留下来面对的事情还有很多

去年,八零后年轻人牟昌非在自己的家乡——山东省潍坊市寒亭区高里街道牟家院村——发起了“乡村戏剧节”。更早的时候,2015年,牟昌非在《碧山》杂志上了解到吴文光发起的乡村影像计划,受其启发,他回村做了100位老人的口述史。短短两年过去,三分之一访谈过的老人已不在了,牟昌非感觉到时间的紧迫。这两年,乡村戏剧节组委会通过调配内外资源,吸引外界年轻人和本村居民共同参与“戏剧节”这项新的乡村公共活动。“没有优势或许是它最大的优势”,牟昌非说,“具有普遍意义的一个村子,是每个人都可以轻松进入的。”

梨园的地里长了很多野菜,村民边看戏就能边采摘

牟家院村曾有五、六处梨园,其他村民都因收成不确定和保存代价高而放弃了,只有牟昌非家里还留着一处,大约5亩。时逢初春,洁白的梨花盛放。一年前的一天中午,牟昌非正在吃面,想到梨园二字,忽然灵光一现,“梨园”不就是戏剧(过去是戏曲、戏曲班子)的别称?一直在琢磨用什么方法把年轻人从城市吸引回村子,这不正好,就用戏剧吧!

相比前卫戏剧,快板、相声、吕剧等,是村民更熟悉的表演形式

乡村戏剧试验,启发自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梁漱溟、熊佛西那一代先生的乡村建设和戏剧教育。“他们做的也是试验,比今天大部分所谓的乡村建设实践更具体,更落地……评论上说坚持了五年,因抗战爆发而以失败告终,但是对我们却有路标的意义。”戏剧,种植,儿童教育……牟昌非想把近一个世纪以前老先生们播下的种子由自己和志同道合的伙伴培育下去。

快板演员经过牟家院小学墙外

牟昌非并非通常意义上的戏剧爱好者,然而,他理解无论是当代戏剧,还是传统戏曲,甚至祭祀仪礼,如果从广义上来理解,“戏剧”就是一种表演的艺术,是由人来演的,能和人发生最直接的关系。而这可能是乡村相比城市更能给予养分的地方。当城市的高速发展使人之间的距离从伸手可及变为上上下下的阶梯和永远隔着一层的屏幕,“回到乡村”使人感觉到真实的接触。相比每一场具体的演出,不妨把乡村戏剧节本身看作一场大戏。这场大戏的名称或许可以是“土地承载一切”。

表演者也在乡村戏剧节形成了新的连结

等到金秋,麦子熟了,梨园飘出果香,第二届乡村戏剧节(秋季)还将如约而至吗?我们知道了另一些城镇和乡村也在准备戏剧节、艺术节的消息。凌云焰肢体游击队的主创们已经回到济南,将在济南方峪谷村创办第一届“方峪古村艺术节”。在四川德阳,第三届三星堆戏剧节也将如期举行。在辽宁沈阳,将有一个新的戏剧节诞生。不论是“乡村戏剧试验”还是“艺术改变城市”,在根植本土,彼此尊重的前提下,我们总是期待一些新的关系产生。

牟家院村主路

“我很愿意有暇能到各处看一下,到底有否我心中理想的戏剧。”

——梁漱溟(“谈戏剧”,选自《朝话》)

    校对:余承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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