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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畅销作家到画家刘墉:内心里有一种冲动不得不写,不得不画
刘墉,书卷江山,纸本水墨,106×257cm,2014
题记:甲午年,刘墉写《书卷江山》于氤梦楼。
刘墉的祖父是民国时期首任临安县长,刘墉对临安、对西湖的感情和他的家国情怀体现在“山水园林篇”之中,其中既有描绘台湾旧时风情的八尺大画《龙山寺庆元宵》,也有遥想临安古城的《古城春暖》。
此外刘墉描绘西湖的作品众多,如《西湖暮霭》、《雷峰月色》、《断桥残雪》、《湖心亭看雪》、《柳岸荷风秋月明》,是他对杭州山水情有独钟的明证。
刘墉,西子全景,纸本水墨设色,53.5×234cm,2010也正因为对杭州的特殊情感,刘墉、毕薇薇夫妇在2016年秋天向浙江美术馆无偿捐赠的31件中国近现代书画名家作品,其中包括虚谷、任伯年、张大千、刘海粟、王一亭、傅抱石、黄君璧等名家精品,有的作品填补了浙江美术馆典藏的空白,
丰富了该馆近现代名家典藏体系。其中一件黄君璧的《落霞孤鹜》是刘墉夫妇收藏的第一件作品。这件作品一直挂在他们书房中,点交时是现场从墙上取下来的。
黄君璧 落霞孤鹜而此次展览结束后,刘墉夫妇将展出的120余种刘墉著作全部捐赠给浙江美术馆,成为浙江美术馆首个“名家个人专库”,一起捐赠的还有《刘墉集<子明卷><无用师卷><剩山图>临黄公望<富春山居图>》。
刘墉在言语、戏剧、新闻上也有跨界,他说:“我一生所做的所有的事情,就是在忍耐我自己的才能,不想自己跑得太快。”
为了让自己慢下来,年近七旬的刘墉再次“师法古人”临摹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李唐的《万壑松风图》和郭熙的《早春图》。在研究现代水墨之后,回头研究古人。展览“师古篇”展出这三张作品的同时,配上刘墉写给李唐和郭熙的信,分享临摹古画时的趣事与领悟。
刘墉集<子明卷><无用师卷><剩山图>临黄公望<富春山居图>(局部)在展览的“花鸟翎毛篇”和“写生研究篇”中,不仅可以看到刘墉的花鸟画作品,其中也有不少写生研究稿。
【对话】刘墉:成为艺术家,是骨子里的选择
澎湃新闻:对于普通读者而言,首先是通过作家的身份认识你的,这次在浙江美术馆的画展,展示了你在绘画方面的才华,作家和画家之间哪个是您主动的选择?
刘墉:我相信艺术家之所以成为艺术家,其实他是骨子里的选择。他内心有一种声音或有一种冲动叫他不得不说、不得不画、不得不写。我觉得我也是一样,所以我从小学一年级开始,就在写小诗,到四、五年级开始写剧本、演话剧。我出去旅行回来不以文字写游记,我用画画的方式来写,写日记。那是我天生的,我相信其实人天生都有这个,小孩天生都会画画吗。而文学其实就是说话,也是骨子里的东西,每一个人都有,只不过不一定都拿出来而已。
澎湃新闻:那后来是怎么会想到去写作,写了很多“鸡汤”文,成为畅销书作家?
刘墉:其实我还有很多不畅销的书,其实我是写畅销书来养我的不畅销书。其实所以我也写了很多很生、很深的书。“商务印书馆”不久前才出我的绘画理论书。其实另外还有很多本,但大陆都没有出,因为不好卖。
澎湃新闻:“画中有诗、诗中有画”,你对这句话有什么别样的理解?
刘墉:哪一幅好画里头没有诗亭,哪一个好的诗文当中没有画意?它总有它的意象。我觉得这句话不仅是评价王维的诗和画,真正感人的作品大约都带有这些元素。它们都是艺术,是共通的。比如,“诗歌”里面“歌”的成分,也就有了舞蹈的成分。文学就是在心为志,发言为诗,言之不足而嗟叹之,嗟叹之不足而咏歌之。由我们的心灵到我们说话,到我们咏叹,写成诗文,到我们情不自禁地手舞足蹈,音乐、舞蹈、文学、诗歌、绘画一体的。
刘墉,花月正春风,绢本水墨设色,76.5×46.5cm,2013澎湃新闻:明代董其昌提出“南北宗”,他把王维视为南宗之祖,推崇“文人之画”,你觉得你的画是“南宗”体系下孕育的吗?
刘墉:我没有给自己定义,但是我觉得艺术最重要的是表达心灵。文人画更直接地通向心灵。当然,艺术家的表达技巧需要经过锻炼,如果我们只追求 “笔简墨精”,或者是“以书入画”很可能会陷入比较窄小的范围。所以,包括康有为、梁启超、蔡元培他们好像都提过文人画限制了中国绘画的发展。我建议纯画家能够吸收更多文人画的精神,我也建议文人画家更多做一些锻炼,使得表现的宽度更大。
澎湃新闻:您有一张画源于张岱的“湖心亭赏雪”,在越来越注重生活美学的今天,你对张岱的认识是怎么样的?他您又是如何表现自己的湖心亭赏雪的?
刘墉:晚明小品我从来都非常喜欢,张岱的《湖心亭赏雪》,“天与云与山与水, 上下一白” ,多么简单,然后,“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用“粒”、用“痕”、用“点”,精简,但意象鲜明。他的散文带有诗的直接和精炼,到最后“莫说相公痴, 更有痴似相公者”,它有一个回环。从大的景、到湖中亭、再到煮酒的童子,最后缩小到湖中两个人碰面的问答。有点像是《桃花源记》中“见渔人乃大惊”和最末“后遂无问津者”的回环,简单、意象鲜明,余味无穷。
我从小就读《湖心亭赏雪》,我也把自己的长久来的感触化为一张作品,在《湖心亭赏雪》画中,前景是落了雪的柳树,因为因为水上面并没有雪,所以我以水的暗把柳树的枝子衬出来,我用了胶矾去画这些树,这应该算是现代水墨的画法。再远景远山的“上下一白”,我用喷的还不是用一般的喷枪,我用嘴吹的。但是,我又想尽办法,把技巧隐藏起来,因为艺术最重要的技巧是隐藏技巧。所以,那张画是很古典的题材,蛮现代的表现。
刘墉,湖心亭看雪,纸本水墨设色,194×69cm,2016澎湃新闻:你觉得你的画是偏传统还是现代?
刘墉:艺术创作就是艺术创作,不必一定说它是传统或者现代。我只是很自自然然地把它画出来。就像梵·高,他受到日本浮世绘很大影响,那是一个自然的影响,这是西方人受到东方的影响,东方也受到西方的影响,不必分得太清楚。我觉得西方绘画的光影对我影响比较大,所以有时候画月光、夕阳等,我会先把光源弄清楚,我对透视也会比较讲究。
澎湃新闻:此次“书卷江山”画展在杭州浙江美术馆举办,杭州从南宋后就是文化中心,浙江美术馆的位置距说以前是南宋画院,以中国画而言,马远、董邦达等都表现过西湖,你有没有在古画中有所吸收?
刘墉:我是查考了过去西湖的一些画,我甚至去看古杭州的地图,但说实在话,它们对我的帮助不太大。但其中华盛顿弗利尔博物馆藏的元人的《西湖清趣图》,对我所有帮助,我从中知道元代杭州的城市格局和建筑样式。后来我也去台北故宫博物院看了一些古杭州的画,发现我当时已经完成的一张《古城春暖》也有点意思,古人的作品对我画杭州是有帮助,但论精准古人写生的技巧相对是比较弱一点,我把他们作为考据的参考。
刘墉,古城春暖,纸本水墨设色,142×240cm,2017题记:淡荡春光映古城,桃红柳绿笑东风。莫问此景何年月,且觅西子暮云中。刘墉。
澎湃新闻:你最近临摹《富春山居图》、《早春图》,这些学生时代的功课,为什么到了这个年纪回头去临摹传统?你的临摹有什么不同的地方,包括您这个年纪对传统的理解是什么?
刘墉:到这个年龄,对传统的理解就是没有理解。这个就好像“为赋新词强说愁,而今识得愁滋味,却道天凉好个秋”。领悟就是领悟了。
具体说,现在画树跟年轻时候画可能就感觉不一样。在临摹和欣赏文人画作品久了之后,再去画李唐,发现李唐的树枝彼此间的关系是那么的讲究。看到他笔下树根的力量、水的转折和对阴影的表现。后来的画家画瀑布就是流白的,但是李唐在山洼深处的瀑布里,染上淡淡的青绿,这是他对光影的讲究。我惊讶于中国画对光影的理解。我临郭熙的《早春图》也有这样的感触。他用淡墨画云雾里的树枝,他对于建筑物,以及园囿、庭院中树的“经营位置”,对于建筑物斗拱、桥边栏杆的描绘既有写生,也有考量。郭熙把他自己的动作和身体移到了绘画中。同一时间,他对于自然地理观察的深入也让我佩服。
【相关链接】郭熙老哥
刘墉/文
郭熙老哥,首先我得向您致歉,因为以前在课堂上,我都叫您“水蜜桃先生”。不过您千万要谅解,我不是存心对您不敬,而是因为在番邦教中国美术史,下面一群洋孩子很难控制,就算放幻灯片,学生还是容易分心,搞不好趁黑打瞌睡亲嘴,害我不得不加点料。所以每次放您的《早春图》,我都会先说:“来!现在让我们换个口味,欣赏水蜜桃先生!”再指着画里一个个像水蜜桃似的山丘问:“是不是好像水蜜桃?还有!除了那些山像水蜜桃,画上的树木也好像伸着胳臂摊开手,它们弯曲的弧度,跟水蜜桃的轮廓是不是很像?正因此,一堆山、一堆树,构图复杂极了,却一点也不乱,反而给人和谐的感觉。由此可知这张画表面看是真山真水,其实是郭熙再创造的写实。”
不过,郭熙老哥,今天当我细细临摹您这幅画的时候,发现您还是相当写实的,搞不好真看过“水蜜桃山”,再不然就是很懂地形学。因为从画里好多“平台”看得出来!那些是“准平原”的遗迹,表示亿万年前因为地壳变动,使得平坦的地面被侵蚀成高山深谷。左边平缓的山谷是冰河磨出的槽沟,上面奇怪的山峰是切割残留的“冰斗”。
至于右边一连串的瀑布和小水潭,多像九寨沟哇!那是被瀑布冲出来的“跌水潭”,瞧!水潭两边的山壁伸出来,躲在下面戏水,就算裸泳,被四周山壁挡着,狗仔队也拍不到。
郭熙老哥,您真会选地方!就在这天然澡堂子的上面建了琼楼玉宇。平台稳定正好盖房子,山泉流过可以供饮水。后面靠大山为屏,左右有山峦环抱,右侧得道路进出,居高临下、易守难攻,这可是“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的好格局啊!
对对对!郭熙老哥,我忘了您也是看风水的专家,您还说过:“画有相法,李成子孙昌盛,其山脚地面皆浑厚阔大,上秀而下丰,合有后之相也⋯⋯”
您这张《早春图》不正是上秀下丰吗!而且前景下方呈金字塔形,再加两株老松,真是龙盘虎踞。怪不得您儿子那么棒,不但官至“经略安抚使”,把您平常作画时抒发的感想记下来,成为名著《林泉高致集》,还花大把银子收藏您遗失在外的作品,否则只怕您的画早被裱画师傅当抹布了。
当然也得感谢邓椿老爸,是他发现神宗一死,您就失宠,非但挂在宫里的画都被撤下来,而且沦为抹布;也多亏他去跟皇上要,运了一车回家。这张《早春图》当然没做过抹布,北宋垮台之后,它被金章宗收藏,后来还进了明的内府和清宫,才能这么完好地保存至今。
据说您就是因为被冷落,气死的。但是又有一说,讲您活到80多岁。您到底什么时候出生?有说公元1000年,有说1023年,如果照题记,这幅作品是1072年画,倒算50年,1023年应该比较合理。
我这么说,是从画上的笔触推论,那些人物小到不足一厘米,一定用了像针尖的小笔。这谈何容易啊!单单看线条,您的手多稳!画船连铆钉都不错过,画楼阁连斗拱都不马虎,画渔舟连渔网都一丝不苟。人物更甭说了,您自己虽说过“远人无目”,表示画远景人物,因为太远,不必画眼睛。可是在这张画上您除了眼睛,连嘴都不放过。抱娃娃的妈妈回头看挑夫,前面的小狗往家奔跑,带宽沿帽的行人有的闷头前进,有的边走边聊。还有隐藏在云雾中背包拄杖的登山客,他们不但形状生动,甚至能“闻其声”。以您身处的时代,就算老当益壮,年过七十只怕手也不稳了。从这些小地方,我猜《早春图》应该是您50岁左右画的。
其实我十几岁就临摹过您这张大作,那时候没有“高仿”,看不清楚,只能照葫芦画瓢。而今过半世纪再画,感觉就大不同了。历代专家都说您用的是“云头皴”,其实据我看,只有石头轮廓圆圆滚滚,有点“云头”的样子,其余根本是“披麻皴”,也就是一长条一长条用毛笔侧锋画出的线条。总之,无论范宽的“雨点皴”、您的“云头皴”或巨然的“披麻皴”,都只是为了表现岩石的质理,何必硬去归类呢?
除了针尖般的小毛笔,您一定还用了刷子,最起码天空是大笔刷出来的。您那时候的画家很实在,不像后来的文人偷懒留白。您知道吗?我为了临这张《早春图》,连去了台北故宫博物院五次,他们不准拍照,我就坐在前面沙发上看。最重要的是看前景的深黑和天空的灰色。因为高仿的作品,作得再好,也印不出深黑和浅灰的细节。
郭熙老哥,我真是愈看愈佩服您了!如果李唐的《万壑松风图》画的是阳刚,您表现的绝对是阴柔,怪不得您说“轻云有薄罗引素之容”。冬天过了,积雪消融,涧水潺潺,溪谷溅扑。您以再三的晕染,表现早春的淡烟;以生机勃发的用笔,表现早春的树枝。故意不勾溪边岩石的轮廓,表现春水的润泽。您对云雾间的景物也都细细经营,半隐在雾中的树梢、旅人、亭台和苑囿间的树木都隐约可见。甚至在最高的山坳,还藏了一处楼阁。顺着左边溪流望去,则是更远处平缓的山峦。这张作品确实印证了您的画论:“高远、深远、平远”和“可行、可望、可游、可居”,既有雄浑也有淡远,引人遐思,令人神往,尤其是其中的故事情节:春回大地,渔人趁溪流解冻撒网,旅者趁山道雪净赶路。过年回娘家的妇人一手抱着娃娃、一手牵着幼子回来了;小狗载欣载奔,家门已在眼前。春山如笑,每个景物都从冬天醒来,洋溢着早春的喜悦与温馨。
郭熙老哥,因为气喘而不得不躲到台北的我,一边临摹您的这幅《早春图》,一边想:二月了,纽约的冰雪即将解冻,我也该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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