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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优瘫”代表的“丧”文化,是年轻人对这个世界的温和反抗
在时下的互联网上,丧文化已经成为一种显性的文化潮流,越来越多的年轻人习惯用“丧”来描述自己。任何一种新兴的青年文化现象背后,都潜伏着一定的社会动因。究竟何为丧文化?丧文化为何流行?我们又该如何评价这一文化现象?
不求上进的人生
简单地说,“丧”指涉的是这样一种心态和生活方式:不想工作,漫无目的,情绪低迷,欲望低下,只想行尸走肉、麻木不仁地活下去。“我差不多是个废人了”“其实并不是很想活”“漫无目的的颓废”“什么都不想干”“颓废到忧伤”是他们的口头禅,“葛优瘫”、佩佩娃、懒蛋蛋表情包是他们热衷的配图,美剧《马男波杰克》以及日本的一系列“丧剧”中有他们推崇的人生观……
美剧《马男波杰克》剧照。比如日本的青春小说和青春电影里,有一大类别专门反映年轻人“丧”的心态,这些作品被国内不少文艺青年奉为圭臬,在豆瓣上收获了极高的口碑。
像去年在上海国际电影节亮相的《濑户内海》,这部电影围绕两名高中生放学后悠闲吐槽聊天的日常展开,六个章节基本都是同一场景,导演拍的就是两个人呆坐河边东拉西扯地聊天。高中生濑户有句内心独白,击中了许多观众的心:“青春为什么一定要跑步流汗,为什么不能就在河边虚度呢?”是的,“虚度”,为什么生命一定要耗费在加班、学习、上进、追求成功上面,为什么就不能虚度?
《不求上进的玉子》在豆瓣人气居高不下。在另外一部同样在豆瓣人气居高不下的《不求上进的玉子》中,“虚度”被更为生动地演绎了。女主角玉子大学毕业后返回故乡,不着急找工作成家宅在家里,吃了睡睡了吃,百无聊赖懒散度日,任凭春夏秋冬四季流传,就这样日复一日什么正事都不干地宅着、懒着。有人这样形容 玉子的生活:人生“无可奈何”,角色“无名小卒”,命运“无所适从”,改变“无济于事”,挫败“无处不在”,成功“无人问津”,状态“无精打采”,情绪“无所顾忌”,灰暗“无孔不入”。这样的玉子却在豆瓣收获了诸多拥趸,“最喜欢你们霓虹金煞有介事拍一部电影就为了说人生这玩意儿不用努力也可以。”
小确幸的底色
事实上,我们不必急着将丧文化想象成一种极端的、消极的、绝望的心态。很多评论者在评述丧文化时,倾向于将其视为一种突然冒出来的文化现象,而忽略了任何一种文化现象都有其“连续性”。如果要追溯的话,丧文化的前身,其实就是曾经蔚为壮观的小确幸。如果说小确幸讲述的是人生的一种“小获得”,丧文化则是在小确幸的基础上,渲染和突出人生的“大失去”。
何为小确幸?雷蒙德·卡佛有一篇小说叫《A Small,Good Thing》,小确幸指的是就是“一种微小的但确定的幸福”。很多年轻人追求的不是那种一将功成万骨枯的大事业大成功,他们追求的是日常生活中那些微小的、触手可及的小幸福。小确幸的理念在村上春树那里得到最淋漓尽致的表达和践行。村上春树这样举例小确幸:买回刚刚出炉的香喷喷的面包,站在厨房里一边用刀切片一边抓食面包的一角;清晨跳进一个人也没有、一道波纹也没有的游泳池脚蹬池壁那一瞬间的感触;一边听勃拉姆斯的室内乐一边凝视秋日午后的阳光在白色的纸糊拉窗上描绘树叶的影子;冬夜里,一只大猫静悄悄懒洋洋钻进自己的被窝……
葛优瘫。丧文化的底色是小确幸。年轻人高呼着“葛优瘫”,可瘫坐沙发,就是一种小确幸;他们唱着《感觉身体被掏空》,可听着彩虹合唱团的吐槽歌,想着“我要去云南”,是一种小确幸;虽然《濑户内海》说人生为何不能“虚度”,可这虚度是与好友晒着太阳,浑身暖洋洋地,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这也是一种小确幸……因此,“丧”并不是万念俱灰,它更近乎一群拥有小确幸生活的年轻人,因更大人生追求的不可得,而对人生产生的一种疲惫感。丧文化属于“第一世界问题”,它指的是各种挫折或琐碎的烦心事,和第三世界所面临的严重问题形成鲜明对比。真正绝望的人生,不会在互联网上喊“丧”,他们的声音是听不到的。
追求成功的不可得
当年轻人都选择了“丧”,是他们对成功没有兴趣吗?恰恰相反,年轻人“丧”并非他们不想追求,而是因为追求成功不可得,长期的挫败感导致他们被动地、根本上地丧失了追求欲望。这一点,日本社会提供了最好的参照。
日本社会学家三浦展在《下流社会》中对此有过分析。三浦展笔下所描述的“下流”,并非字面意义上的下流,它指的是一种不求上进的心态,一个人的人际沟通能力、生活能力、工作热情、学习意愿、消费欲望等也全都比一般人更为低下,概而言之,即人生热情的全盘低下。三浦展的看法是,很多人自甘下流,并非他们不愿意上升,而是上升空间已经丧失。
《濑户内海》剧照。三浦展提出“下流社会”这一概念,对应的是日本上世纪90年代延续至今一蹶不振的经济背景。人们的资产大量缩水,小政府的自由主义经济发展策略,进一步拉大了贫富差距。当社会20%的人拥有80%的资产时(甚至更多),那么其他80%的人能够拥有什么?尤其对于日本年轻人来说,社会财富和工作机会主要为中老年人群体占据,年轻人的相对贫困率是日本社会最高的。阶层的跨越艰难得像天方夜谭,很多人便选择松松垮垮、吊儿郎当地活着,反正你再努力再奋斗也挤不进那20%里。“下流社会”反映的是阶层流动的困难导致人心的普遍挫败。
应该看到,阶层流动机制不够畅通等问题,正也是中国社会当前所面临的严峻问题,户籍政策、高房价、不甚合理的财富分配机制等,已成为个人发展的重大阻碍,有房有车有户口式的成功看上去遥不可及。遥不可及就算了,可即便想安安分分过点小确幸生活,也不是那么顺心,现实生活中令人心塞的事情还真不少:经济下行背景下的裁员危机;工作压力大,每天各种加班各种应酬;相亲市场上的物质化、功利化……
这时就像美国《大西洋月刊》曾刊文指出的,“对于大部分的中国青年而言,在高速增长、急速前进的中国,成功的公式仍然未变:刻苦学习、努力赚钱、成为‘房奴’、尽早结婚,最后生养子女。然后看着这个循环重复。但是越来越多的人发现这些目标难以实现,接受局外人的身份可能是最好的——也许是唯一的——生活下去的办法。”既然人生都这么“丧”了,那我就自甘下流,不抱希望就不会有失望,得到的都是侥幸,失去的才是人生。
从这个意义上看,“丧”的心态其实是年轻人的一种自我保护,他们以自我矮化的方式拉低期望、舒缓压力,倘若失败了,他们才不至于真的绝望。
美化“丧”是危险的
我们不必妖魔化丧文化。丧文化其实是社会问题的一种反映,年轻人以一种类似于撒娇和抱怨的方式,向他们所生活的社会和世界提出温和的抗议,但我们的确该花更大的力气解决其背后折射出的现实问题。
与此同时,另外一种倾向同样值得警惕,即美化丧文化,刻意强调丧文化的某些正面意义,诸如解构成功学云云。任何负面的潮流,都有其正面的部分,就像不走的钟,每天都有两个准确的时刻。如果评论的角度是对错五五开,那就陷入了相对主义的泥淖,评论的判断价值就失效了。就笔者看来,我们应对丧文化有充分的理解和同情,但更多的是需要一种审慎的态度。
时代如此遽然剧烈地变化,没有什么关上门的小国寡民的日子,也没有“丧”却依旧能够风生水起的人生。你可以凡事拖延懒散,那么你很可能由此失去竞争力;你可以嚷嚷着不加班,那你可能失去工作,连自己都养活不了,遑论咖啡、猫咪、悠闲的下午茶……你还得知道,“葛优瘫”之所以迷人,是因为你刚刚工作完,如果让你无时不刻“葛优瘫”,那这跟瘫痪在床没两样,是致命的折磨。英国小说家杰罗姆·K·杰罗姆早就说过了:“只有在你工作堆积如山时,你才可能享受闲暇。当你无事可做时,空闲就变得一点也不有趣,因为空闲就是你的工作,而且是最耗人的工作。闲懒和吻一样,当它被盗走了之后,它的味道才是甜的。”
我们更应看到的是,“丧”其实并非年轻人的主动选择,而是一种无奈,它偏向斯多葛学派的处理方式,“以深思熟虑的理解为名要求我们改变自己的欲望,而不是试图改变现实的秩序”。也就是说,面对现实的不合理、意义的不可得,我们的“丧”看似不争不抢不嗔不怨,洒脱极了,可其实是种自我矮化,是屈从、放弃和自我阉割,并最终丧失了远景想象以及塑造历史意志与行动能力。这样一来,成功永远遥不可及,问题永远不会有改善的可能。“丧”的确自我保护了,但也只是一种精神胜利法。
的确,房价很高、工作很累、工资很低,这一代年轻人真的很不容易。不过,并不存在一个开关,一摁下去,所有社会问题都能迎刃而解,任何难题的克服都需要过程,如果我们不幸地要经历这个过程,除了一“丧”到底,也可以去承担它,并努力改变它。你可以成为祛除社会痼疾、推动社会改革和进步的重要力量,也可以政治冷漠、不求上进、死气沉沉,将社会问题视为一种理所当然、不可变更的存在,将此刻短暂的安逸和美好极大化为一种终极追求。而世界会不会变得更好,你会不会变得更好,就在于这一念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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