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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遗忘的吴兴华
吴先生的书要公版了。如一大批在这个年份即将公版的作者一样,1966年去世的吴兴华先生,2017年即将过版权期,就要公版了。我提醒责编这件事,顺便附上了有人整理出的长长的名单。可以想见,明年将有一大批名家名作出版的爆发,那大概将是出版界的一场群星璀璨的盛会,虽然,是建立在一场伤痛之上。
可是在很多的名单里——大多以傅雷、陈梦家等为首——“吴兴华”这三个字并不在其上,可见这个名字所知者甚少,即使是应当对名家的才华生平了如指掌的出版界,亦将其遗漏了。但是讽刺的是,仅仅在今年,就我们及吴先生夫人女儿所见所知,就有两套书使用了吴先生的文稿而未予告知,甚至未予署名,也许出版者更不知吴先生还未过版权期吧。
吴兴华一家人合影。那两套,都是吴先生翻译或参与翻译的莎士比亚。翻译是吴先生的专长之一,他所译的《亨利四世》,是至今唯一的诗体中译本;以及,应该更少有人知道,他是将乔伊斯的《尤利西斯》介绍入中国的第一人,也参与校译朱生豪版的《莎士比亚全集》和杨宪益所译的《儒林外史》。他通晓英、法、德、意大利多种语言,也精通拉丁文、希腊文,31岁时便已荣升北大西语系英语教研室主任……但这仅仅是吴先生的天才之一小块。他16岁时考入燕京大学西语系,并以一首《森林的沉默》轰动诗坛,被周煦良誉为“中国新诗的转折”;他在燕京时的导师谢迪克称,吴兴华是他在燕京教过的学生中才华最高的一位,足以与其康奈尔的学生哈罗德·布鲁姆匹敌;而其多位好友或同代人,皆对其才华多有称颂,认为吴兴华之才华、学力、眼力“无人可及”,“是钱锺书式的人物”……
你知道不知道王荆公的这一段诗?我觉得整个旧诗领域内很难找到如此悲哀的句子,比Housman引Milton的那句有过之而无不及。诗是这样的(记忆可能有错):愿为五陵轻薄儿,生当开元天宝时,斗鸡走狗过一生,天地兴亡两不知。(吴兴华记忆有误,原文是:“愿为五陵轻薄儿,生在贞观开元时,斗鸡走犬过一生,天地安危两不知。”出自王安石《凤凰山》。)你是解人,一定明白我喜爱这段诗的心理。
——吴兴华致宋淇,1951年2月20日
一个灰头土脸的小编辑,在昏暗的样书间里,捡起跌落在地上的两册书。那是多年前出版的《吴兴华诗文集》,落满了灰。她翻开封面,勒口上这样介绍这个她从未听过的名字:
诗人、学者、翻译家。少年时即有神童之誉。年仅16岁考入燕京大学西语系。同年发表无韵体长诗《森林的沉默》,轰动了诗坛。“这里,诗又恢复为明朗的声音,坦白说出,而所暗示的又都在”(周煦良语)。
在燕京就学期间,他的语方和文学天才就开始引人注目。他的英籍导师谢迪克(Harold Shedick)教授在48年后追忆说,吴兴华“是我在燕京教过的学生中才华最高的一位,足以和我在康乃尔大学教过的学生、文学批评家哈罗德・布鲁姆(耶鲁大学教授,英语文学批评界巨擘)相匹敌”。
他在诗歌、学术研究、翻译三个领域齐头并进,都取得了不凡的成就:
――在诗歌创作上,他的诗崛起于抗战时期的沦陷区,在现实主义和现代主义之外另辟蹊径,融合了中国传统的意境、汉语文字的物质和西洋诗歌的形式,力图实现中国古典诗歌的现代转化;
――学术研究上,他学贯中西、博通文史,一手写出《威尼斯商人――冲突与解决》,一手写出《读通鉴札记》和《读〈国朝常州骈体文寻〉》,倘若天假以年,蔚为一代大家当可预期;
――在翻译领域里,他是将乔伊斯的《尤利西斯》介绍进中国的第一人,他那现已佚失的《神曲》译稿被誉为译林神品,他译的莎翁剧作《亨利四世》受到广泛推崇,此外,他还为现在流行的《莎士比亚戏剧全集》译本作了大量校译工作;
他的才华令人瞠目,他的命运却令人扼腕。1957年,因与苏联专家持有不同见解而被错划为右派,被取消了授课和发表论著的资格;1966年,惨死于“文革”初期的暴虐之中,年仅45岁。
吴兴华参与翻译的部分书籍。出于文科生的骄傲,她当即惊讶于这样厉害的人物自己竟然无所了解。她拿着书出门,开始检索关于这个作者的信息。可惜网上的信息也实在寥寥,而其中的大部分,也是对于这一版本的书的评述,提到有多处错漏和讹误,也大多言简意赅,历数缺漏之篇目,仅此而已。唯见一篇长篇解读,对人对文多有详述,署名冯晞乾,在他自己的博客中细细梳理了吴兴华诗文之价值,考证其博学之渊源。
辗转曲折,她找到冯晞乾的联系方式,很冒昧地写去一封信,询问他关于吴兴华的种种。没有抱任何希望,也没想过若是回信了又当如何,只是出于一个编辑的训练,她不想错过任何珍贵的文字。毕竟看发表时间,这篇文章也是写于很多年前的了。当了几年编辑,她早已习惯了石沉大海这件事。
可是竟然回信了。
冯先生说,他很偶然地在他的朋友宋以朗那里看到很多吴兴华的文稿材料,当即对他有了兴趣,有两年一直在翻阅他的诗文,甚至跟着他提到的书目来阅读,也从其他的材料中发现了吴先生其他的文章,很可惜这套书有很多没有收录。另外,宋家还藏有一批吴兴华书信,是写给宋以朗的父亲宋淇的。
1941年,吴兴华毕业于燕京大学西语系,因成绩优异,在法文、德文和意大利文等多种语言班中皆名列前茅而留校任教。此时,太平洋战争爆发,学校内迁。但吴兴华身体不好,且父母相继病故,作为兄长的他需担负起抚养弟妹的责任,所以不得随师友同走。在这段兵荒马乱,物资又极度缺乏的日子里,吴兴华别无他长,仅能凭一些微薄的稿费养活全家。他终日埋头苦读,笔耕不辍,做了大量的中国古典文史研究,创作了不少诗作,也翻译了很多西方文学作品。
除却他逝世前那段暴风骤雨的日子外,这段时间大约是他最艰苦的岁月了。然而,在给好友宋淇写信的时候,他永远只在陈述着各种文学工作,只字未提物质之缺乏,唯一反复提到的缺乏是:书——请给我寄些书来吧。
“书寄来后再谈,我等书等死了。”
“你最近看了甚么好的西文书没有?来信告我一声,我已是out of touch with现代西洋文学好久了。”
……
由于生活清苦,长期营养不良,他染上了肺结核。1945年抗战胜利,司徒雷登本要送他去美国,谢迪克也从康奈尔来信说可以聘他去做讲师。然而因为身体与家庭,他终究未能成行。他依然日日埋头,读文读史,一部《罗马兴亡史》和《资治通鉴》几乎可以背诵下来。(谢蔚英,《忆兴华》)
谢蔚英一个削弱的书生,在动荡的世界中独自埋首,到处找可谈的人讨论文学,急切地问朋友讨书看。谁会知道,他本可以成为世界顶尖的学者的。
宋奇(淇)曾将他的诗介绍到国外,以致至今在美国的E. Gunn,Perry Link和 San Diego大学的叶威廉,还有London大学的贺麦晓都表示很欣赏他的诗,他们皆寄过评论他的诗的论文,1983年我去美探亲时,叶威廉教授及梁委均先生曾约我去谈过一次。他们对他的诗极为赞赏,他们认为他的诗是糅合了中外历史和文学典故,一般人如文学、历史功底不深很难读懂。他们说:“那是一种新的风格,是超前的。”(谢蔚英《忆兴华》)
我对英美现代文学还甚留意,小说,戏剧,诗,散文,无所不看,对比之下,中国情形真叫人灰心,恐怕须一百年之后才能普遍的抬头,目前只有耳闻某某作家不错,有希望,眼见的作品毫无例外的都是幼稚不堪,此地朋友常常笑我见了古书,洋书都是爱不释手,唯独不屑一顾人人抢着看的铅印书。其实在我看起来,理由是非常充足的,想你和芝联一定也是如此。——吴兴华致宋淇,1948年6月15日
(本文作者为理想国出版的吴兴华全集特约策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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