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井一二三专栏：两位写南洋山打根成名的女作家

说到现马来西亚沙巴州的山打根，也许还有人记得1970年代的日本片子《山打根八号娼馆——望乡》，曾经在改革开放初期的中国大陆风靡过一时。那是女作家山崎朋子的纪实小说改编成的电影。在影片里，女明星栗原小卷就饰演了她的角色。1932年出生的山崎朋子是日本最早期的女性史研究者之一，1973年获得非小说文学奖，成为大畅销书的《山打根八号娼馆》可以说是她的成名之作，书中细述了上世纪初给卖到南洋山打根去的日本女孩之生涯。

2000年，我跟家人一起去亦位于沙巴州的亚庇度假。在从东京起飞的马航班机上打开的日文《周刊朝日》上，恰巧刊登着山崎朋子刚开始连载的自传《往山打根的路》。标题中就有原沙巴州首府的地名，我马上被勾起好奇心来，不仅当场看了那一期的文章，后来也每个星期都买来杂志看了。

原来，跟电影明星一般美貌的山崎朋子，青春时期有过蛮惨的遭遇。她从小地方跑到东京来想当演员，跟一名东京大学生谈上了恋爱，可对方是韩国籍的学生运动家，周围的朋友不看好他跟帝国主义日本出身的女孩子亲密。年轻情侣为政治原因分手。伤心的朋子在咖啡店当服务员糊口的日子里，不幸被偏执狂看上。有一晚他忽然挥刀袭击，朋子被送到医院急救，脸部一共缝了六十八针。果然，年轻时候的不幸经验使得山崎朋子对弱势的女性加倍同情。后来为日本草根女性史的研究献身，大概是她自我疗愈的方法之一。作为一名记者，我容易想象，除非有特别坚定不移的意志，不然让老太太们讲述好久以前既耻辱又痛苦的经历是不可能的。山崎朋子因为自己身心都受过伤，所以可以理解那些老太太一辈子不可告人的苦楚，结果写出来的文章特别真实，深刻动人。书名《往山打根的路》就点破着这一道理。

后来，我被南洋风情所吸引，开始频频去沙巴、沙捞越等婆罗洲各地。顺便找找取材当地的书本来看，其中最有名的无疑是美国女作家艾格尼丝·凯斯（Agnes Keith）赢得了1939年大西洋杂志非虚构大奖，并卖了共八十万本的《风下之乡》；书名指位于台风地带南边、风平浪静的婆罗洲，乃船员起的外号。这本书图文并茂，以生动的文笔写出，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以前，在英属北婆罗洲的首都山打根，她和当地政府林务官的英国籍丈夫，双双过着童话一般的日子。那也可以说是帝国主义最后灿烂的日子，在统治阶级的英美人看来，半裸的土著和勤劳的华裔工人，几乎跟热带雨林里的小动物一般无邪可爱。

艾格尼丝是美国企业家的女儿，在加州好莱坞长大，从伯克利大学毕业，结婚，去山打根以前，做过《旧金山纪事报》的记者。那可是1920年代，她好比菲茨杰拉德的太太泽尔达一般前卫的女孩呢。然而，好事多磨，有一天她由报社一楼的旋转玻璃门出去的时候，迎面而来的一个瘾君子，挥着工具猛力往她头部打了好几下，使得艾格尼丝严重受伤，在完全康复之前需要疗养好几年。

我的天！在日本写山打根最有名的女作家和在美国写山打根最有名的女作家，怎么时隔三十年，隔着无边无际的太平洋，遇到如此这般相似的悲剧？她们怎么后来都踏上了南洋婆罗洲之路？这叫巧合吗？

现在，艾格尼丝·凯斯故居是山打根最受欢迎的景点之一；至于日本游客，也有不少要参观山崎朋子在《山打根八号娼馆》的续集《山打根的墓碑》里写到的日本人墓地，那里至今埋葬着无家可归的妓女。艾格尼丝故居也展览出二战之前就出版的日文版《风下之乡》；果然连不少日本人都被她的文笔吸引。谁也没有料到，没几年功夫，日军攻击了珍珠港以后，不久也占领山打根，包括艾格尼丝在内的所有英美人都给关起来了。在那些日军士兵里，竟然有好几个她的忠诚读者，例如全婆罗洲战俘收容所所长菅辰次。他战后等待战犯审判的时间里，自行离世了。艾格尼丝在沙捞越州首府古晋收容所留下的记录《三人回家》（Three Came Home），战后被拍成了好莱坞电影《万劫回归》，听说原著中译本不久就要问世了。

艾格尼丝·凯斯和日本的因缘，持续到了1970年代。他们夫妻应日本官方机构的邀请来访日本，还特地去广岛寻找过菅辰次的遗属。另外，过了七十岁，她平生写的唯一一本小说《亲爱的外国人》（Beloved Exiles）里，披露了那童话一般的《风下之乡》绝不能公开的黑暗秘密。原来，奉职于殖民地政府的英国人，包括她丈夫在内，都会在正式结婚之前从当地娼馆找来女孩子同居一时的。猜猜那些女孩子到底是何许人？就不外是山崎朋子在《山打根八号娼馆》以及《山打根的墓碑》里详述其经历的、才十岁左右就因为家里贫穷给卖到南洋去的阿崎等日本女子呢！